羽林郎 下+番外——碧西
碧西  发于:2013年12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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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霍去病说话,向来算得上君子一言。说得出便做得到,霍光对这一点毫不怀疑。至于怎样让李敢知道这话,让霍光大大的为难。

卫青在家将养了两日,已渐渐的好起来。只是这样密不宣布,知情的人也只能装作不知情,门庭冷落无人探视。长公主心中愈发难过,对卫青更上了几分心思,倒显出是个平凡良善的贤妻模样。卫青养伤的日子也算悠闲自得,听闻霍去病来大将军府,才觉出有些头痛来。

因着霍去病风头正劲,卫青门下不少人都转投霍去病而去。卫青虽然表示并不在意,总有人揣度他心中不舒服,自然大将军与骠骑将军的关系有待商榷。皇上尊霍贬卫的意思稍稍泄漏出一些,便有人想要看霍卫不和的好戏。霍去病从漠北之战回来之后,少有上门来。今日来了,不知又有什么话要传到皇上并众臣的耳朵里去。

长公主将手中的帕子一丢,气冲冲的站起身来。李敢说起来,当时也是霍去病部将,素来与霍去病关系不凡。李敢能这般嚣张,长公主总觉得是得了霍去病的纵容。如今听闻霍去病提了一坛好酒来探病,更是让长公主觉得霍去病没安什么好心。但卫青显出了欣喜的样子,她也不好败了卫青的兴致。况且这霍去病如今位高权重,总要敬上几分。长公主整理了衣衫,见霍去病进来施礼,也就端肃的回礼。

卫青多日不见霍去病,今日一眼看去便觉出几分不同往常。且不说人瘦了几成,眉目之间萧索寥落之意,看起来竟不该是那二十二岁志得意满的大司马。在心里喟叹了一声,看着霍去病在床头坐下。

这副样子一看,就知道定然与李敢是分道扬镳了。说起来这事卫青自觉也该担上责任,心里平添对霍去病的愧疚之情。他对霍去病多有怜惜之情,情分非比寻常。在卫青心里一算,大约霍去病要排在自家儿子的前头。如今看霍去病如此颓唐伤情,心中十分不忍:“这事情说起来,大半是我的过错。李敢他……。”

霍去病抬眼看卫青担忧的神情,振作了精神强笑道:“这与舅舅扯不上关系。我们两人的事,第三个人也不明白。算起来,都是我自己的过错,与舅父无关的。”

卫青还要再劝慰解释,只是刚刚贸然开口已引得霍去病说出自责之语。他恐怕再提惹得霍去病伤心,便闭口不言,等着霍去病开口。两人静默了一会,霍去病将带来的酒坛推到面前来。一边拍开泥封一边絮絮道:“这是皇上赐的紫金醇。我一直舍不得,今天带来和舅舅分一分,喝完了算了。”

卫青看着那酒坛,想起霍去病二十岁生辰那日,皇上当面赐给了霍去病两坛。因为是高祖时候酿的好酒,如今也剩不下几坛了。皇上一下就赏了霍去病,当时是个不小的恩宠。卫青犹记得皇上当日笑言要让霍去病在婚宴上分给众人品尝,霍去病还是少年人,涨红了一张脸孔不发一言。眼底却泄露出些隐秘的笑意,像是想起什么人来。一坛倒在塞外的泉水里让将士们分了,那泉水如今叫了酒泉。还剩下一坛,就在眼前了。

到底是陈年的好酒,泥封一开满室芳香。卫青虽不爱这杯中物,也被引得有些意动。长公主在门外看到,严令不许喝酒,怕影响伤口。霍去病笑嘻嘻的应了一声,将酒坛往自己那里拉近了一些,打趣卫青:“舅舅现在也是有人管的了,比不得我自由。”

言罢酒碟也不用,仰头就着坛子喝酒。卫青对着外面摆了摆手,门就合上了。这斗室之中只有卫青看着霍去病不停的将琼浆玉液倒进喉中,酒液淋漓浸透了衣领。

卫青看了一会,实在受不了这般喝酒的样子,抬手按住了酒坛边缘:“你若是要喝酒,别的也有。白白糟蹋了好东西,可不值得。”

酒坛已经半空,霍去病喝得微醺,手劲越发的大了。与卫青争抢了一会,卫青争不过还是放了手。纵然明白没法与这样喝醉了的人讲理,卫青叹了口气忍不住劝说:“你还年轻,伤心也就是一时的。等到了我这个岁数,再回头看看,哪里值得难过成这样。才二十二岁,日子长着,以后必定遇到更好的人……”

他一席话还没有说完,霍去病抬头看向他。眼中一片清明,似笑非笑的问他:“舅父,你说我像不像个长情的人?”

卫青被骤然一问,发怔不知如何作答。霍去病等了片刻,又笑问:“舅父,你说你自己是不是个长情的人?”

这问题问的卫青更是语塞,含糊了半天。霍去病扶着自己的头,带了酒意的一双眼上下打量卫青的面孔,笑得肆无忌惮:“如今我醉了,什么都敢说。舅父,我看你是最长情的一个人了。不然皇上如此待你,你就是舍不下,还怎么来教训我。”

话中端的是百无禁忌,毫无长幼尊卑。卫青被说的心里一空,怎么也生不起气。顿了半天,才勉强找了句话:“这怎么是一回事。”

霍去病只对着他摇头,笑而不语。卫青看了半晌,竟看不出霍去病到底是真醉还是装醉,更不知道再如何劝慰了。霍去病自顾自的举起酒坛,倒了半天。颓然将酒坛丢在地上,哀叹了一声:“空了。想喝酒的时候却没有的感觉,果然难受。”

“舅舅,这想要什么偏就没什么的滋味,我今天尝到了。”

卫青听了这一句,心头又是一阵酸涩。他探身要将低着头的霍去病拉起来,怎么也拉不动。想来霍去病如今都已经二十二岁了,再不是当年上林苑里耍赖伤心的小孩子,抱起来哄一哄就罢了。他还在努力,霍去病忽然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那眼中居然是含了泪的。

“舅舅,我小的时候,人人都不管我。连我母亲,都抛下我嫁人去了。舅舅养育我长大,恩情我一生都不会忘掉。”

“舅舅。从我看出来皇上喜欢你,我便好奇你为什么这样不悦,我想大约皇上不会对你好。等我遇到了李敢,我就拼命的对他好。我不知道怎么对人好,反正就是恨不得将一颗心都掏出来,明明白白的给他看一看。我想这样是最好了,既然他也愿意,就不会不悦了。”

“可我还是不明白。舅舅,你跟我说。为什么这样?我走不了回头路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卫青眼看着霍去病在面前失声痛哭,哽哽咽咽如同一个委屈的孩子,不知如何是好。霍去病从小就是极其懂事的孩子,虽然有时难免骄纵,但是坚忍有傲骨,从不流泪。他记得他将被卫少儿丢下的霍去病抱起来的时候,那孩子眼睛里干干净净的,全是骨子里透出的倔强。卫青呆了半天,都不知如何反应,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流眼泪。

半晌霍去病的痛哭到了尾声,卫青将手放在他额头上,轻轻的摸了摸。他心中一片空茫,有的只是说不出的哀痛和无奈。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霍去病,他也没有答案。原本这世上就是如此,十成十的真心,携手也未必走得到最后。

彩云易散,琉璃易碎。

第七十六章

铜镜里映出的一张美人的面孔,正腼腆的抿着唇微笑。青丝顺如流云,一散开闪烁了满镜的光辉。卫子夫正站在她身后,细细梳理那已经及腰的长发,眼里满满的慈爱只差要溢出来。

这一头黑亮的长发,自然是随了卫家人。当年卫子夫卸了钗环,梨花带雨的一哭,哭出了今日的母仪天下。如今抚摸着女儿的如云鬓发,既是欣慰,又不免慨叹时光匆匆。

那镜中是一张和卫子夫有七分相肖的面容,因为粲然一笑而盛放如兰。虽然算不上绝色,亦是佳人。况且天子长女的身份在这里摆着,不知有多少人梦寐以求。卫子夫将发尾束好,在心底里叹息了一声,女儿大了,终究是留不住的。

卫长公主安静坐了许久,略略生出一丝不耐来。见梳完了,就半侧身对着母亲一笑。卫子夫为这一笑心头一酸,抬手抚上女儿的额头:“宜儿真是长大了,娘也老了。”

卫长公主闻言一怔,看向母亲精致妆容的面容,不知如何作答。传说中风华绝代的女子,眼角还是生出细纹来。岁月不曾偏爱于她,反而显得更加残忍。卫长公主不过十五岁的年纪,懵懂之间也懂得美人易老的道理,拉了卫子夫的袍袖撒娇道:“哪里老了。娘在女儿心里,还是最好看的。”

卫子夫纵然心中万般凄凉,此刻对着女儿如花笑靥,烦恼也烟消云散。正要开口,忽闻外面的内侍高声道皇上驾到,忙拉着卫长公主跪了下去。

皇上踏了进来,见伏在地上的一个小小身影,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卫长公主抬起了头,才顿悟这是自家女儿。

刘彻素来喜欢儿子,对于女儿不甚上心。公主们到了十岁上,便很少与他见面了。女儿幼时大多与父亲亲近,长大了却更有一番疏远,天家父女亦不能免俗。皇上此刻细细一瞧,才想起自己大约多日没有见过卫长了。至于多日是多少日,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乍一看,这记忆里梳着桠头扯着自己袍袖撒娇的小女孩,长了这么大了。皇上既是惊讶,又是一番感叹。

卫长公主到底是他第一个孩子,当年那初为人父的激动与骄傲还历历在目,如今孩子也长得这么大了。皇上一阵感伤,不由得想对孩子更亲近些,将以前的疏远都补起。上去亲手搀了起来,拉在身边坐下。卫长公主又是一阵惶恐惊讶,偷眼看向卫子夫,显得局促不安。

皇上摸了摸卫长公主的背,叫了声宜儿。又絮絮问起平日里做些什么,卫长公主小心的对答了。见父亲面上慈爱笑容,渐渐也胆子大了,靠在皇上臂弯里。皇上看着女儿娇态,心中升起久违的为人父的欢喜,对着卫子夫笑道:“宜儿真是越长越好了,皇后教的不错。”

卫子夫连忙恭声称不敢,脸上也带上了笑影。见皇上心情甚好,便鼓足了勇气将前时便想着的话提了起来:“宜儿今年也十五了。及笄之后,该商讨婚事了。”

皇上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低头见卫长的面颊悄悄红透,戏谑问道:“宜儿要什么样的夫婿?说出来,朕为你好好挑一挑。”

卫长公主本是半羞半喜,听闻皇上这么一问,羞到无地自容。只涨红了脸不语,半晌才期期艾艾的说:“听凭父皇和娘做主。”

皇上闻言眉梢一挑,大笑道:“这可要为朕的长女好好的挑一挑。”

笑声未落,便有通报大将军与长公主到。卫子夫忙赔笑解释,说自己请了长公主来闲话。皇上不可置否,兀自低头一下一下的点着卫长公主的额头。等到卫青与平阳长公主进来,也没有反应。卫长公主倒是有些按捺不住,见着卫青便轻声叫了一声舅舅,叫得卫青眉眼俱弯。

接下来便是平阳长公主,卫长公主顿了一下,看向了卫子夫。这到底是叫姑姑,还是舅母,实在为难。平阳长公主见状,笑着将卫长公主拉过细细打量,一边对卫子夫赞叹道:“过来给舅母看看吧。宜儿越长越是像子夫了,也是个小美人。不知道谁有这样的福气?”

皇上听了这话,自顾自的笑起来。像卫子夫么?难道只有他一看,便觉得像极了一个人。那腼腆不言的神态,抿唇微笑的弧度,都像极了。

卫子夫正说到这里,闻此话语也是称心。但皇上在这里,公主婚事便不由她置喙了。她看向皇上,见皇上沉吟,也就低下头去不语。只听皇上却对着卫青问:“仲卿你看看,这朝中有什么青年才俊,够配上朕这女儿。”

卫青没预料被问到,怔在当下。平阳长公主见他不语,唯恐皇上不耐烦发怒,接口道:“这朝中年龄地位都适合的,还真是难找。不过也是凑巧,正好有一个吧?年少有为,官居高位,况且还是亲上加亲……”

没等长公主说完,众人心里便都知道这说的是谁了。卫青在底下忙按住了长公主的手,打断了那个即将脱口而出的名字:“臣看平阳侯曹襄不错。”

平阳长公主不想卫青竟提起她的儿子,不知卫青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卫青在她狐疑的目光中望向皇上,极平静的建议道:“漠北大战之时,平阳侯为臣后将军。臣看他做事沉稳,年少有谋断。况且出身名门,又是长公主之子,亲上加亲再好不过了。”

卫子夫万想不到卫青提起了曹襄这人,一时乱了方寸。皇上闻言一笑,话里不自觉的带上了些锋芒:“朕心里原本有个别的主意。不过仲卿的提议,确实不错。”

卫青默叹一声,既然有了主意,为何还来问他。不过还是试探他的心思,要他表态。一阵尴尬之后,皇上又问了卫长公主:“宜儿觉得平阳侯,配的上你么?”

卫长公主心里,其实是有些幻想的。毕竟女子到了岁数,自然对这种人生大事格外上心。论起朝中这些青年才俊,自然是霍去病数第一。且不说战功赫赫身居高位,那一张英俊面容也能引得少女折了玲珑心思。但此时皇上这一问,恐怕已经是做做样子而已了。她一阵失落,却也只好轻声道:“一切都听凭父皇做主。”

皇上拊掌大笑:“朕是不会委屈朕最心爱的女儿的。朕将当利赏给你作封地,将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卫子夫一听,喜出望外。这当利出盐,富庶无匹。不但卫子夫卫长公主满意,平阳长公主也喜上眉梢。唯独卫青郁郁神色,默而不言。

原以为是天黑的早,不想是阴天逼下一场秋雨。雨丝一落,料峭秋寒更透人骨髓。卫青临着窗户坐了一会,实在忍不住,起身想要把窗户阖上。也许是因为冷,也许是因为伤,左手抬起来有几不可见的颤抖,用不上力气。卫青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掌,忽然觉得一阵无奈。

这个样子,不要说以后上沙场。就是平日里上马拉弓,恐怕都要成问题。到那个时候,他还有什么用处?

有人在身后抢先合上了窗子,重重地一声响。卫青一惊,被人拉进怀中去。接着下巴也靠过来,沉沉的压在肩膀上。卫青无可奈何,只能竭力站直,不敢挣脱。这么靠了一会,才有人幽幽的说:“仲卿心思,越来越缜密了。”

这话夸奖意味不多,讽刺倒是十足。卫青还没有想出应对的话语,皇上已更紧的圈住了他,在耳边说:“今天仲卿选了曹襄,是为公主选夫婿,还是为外甥女选夫婿?”

卫青也正好想要解释一番,奈何在众人面前不好深说。皇上问起来,他便正色分辩:“于公来说,公主选夫,当然要世家清贵子弟。臣骑奴出身,高攀长公主,全赖皇上大恩。卫长公主到底是初嫁,还是选个宗族子弟,不落人话柄。”

皇上一听那句骑奴出身,心里顿时生出了刺来。卫青这人一向谦恭,常把出身一事挂在嘴边自轻。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皇上总觉得卫青这话,有种说不出的意味,让人着恼。还不待出言斥责,卫青已换了声调,温声叹息:“于私,宜儿是我的亲外甥女。不求她一生富贵,只想能觅得佳偶,安然偕老。她夫君纵然不能有十分的心在她身上,总该有三分,才不会委屈。霍去病不是不好,只是恐怕一分的心也给不出来了。”

这一番话里,字字句句都在为卫长打算,真心实意。皇上心里一暖,口中却调笑:“只有仲卿会疼孩子,朕就不会么?罢了,霍去病那个跳脱的性子,只怕委屈了宜儿。到底仲卿是软心肠,为宜儿着想。朕想起来,当年这孩子的名字,不还是你取的?”

卫青因着这话想起前尘。当年卫青不过二十岁光景,卫子夫生下了卫长公主。虽然是个女孩让人有些失落,到底是皇上第一个孩子。皇上高兴的不得了,常抱着让卫青看,一时兴起叫卫青取个名字。卫青想起诗经中那“宜室宜家”的一句,起了个名字叫宜儿。只愿这孩子日后家庭和顺,美满一生。现在想来,自己其实从开始就素无大志,一生想求个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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