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郎 上——碧西
碧西  发于:2013年12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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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去病心乱,抓住了那只手就要吻上去。李敢一吓,立刻将自己的手抽回。霍去病的眸子瞬间冷下来,气势逼人。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却让人觉得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然而李敢也不是肯伏低的人,退开一步抱臂凝视霍去病的脸。霍去病坦然和他对视,其实心中如同油煎。自傲压着让他不肯开口央求或是恳谈,他只想李敢说。

说什么?李敢越是凝视那眸子,越是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怒气。他觉得无话可说。既然无话可说,何必流连?你若以为我没有你就活不下去,太小瞧了我。

其实论起来,李敢到底是将门公子养尊处优。这辈子要是对谁低过头,大概只有父亲和皇上。霍去病在他眼里,还不值得低这个头。不说值不值得,他丝毫想不出自己的错处。所以看着霍去病那双清澈可以照人的眸子,除了觉得霍去病不可理喻,毫无其他。两人对峙了好一会,在霍去病想要放弃的前一刻,李敢利落的转身而去。

霍去病白白筹措了半晌要道歉的话,见了那人远走的背影,全哽在喉咙里。他气的差点咬碎满口的牙齿,暗暗发誓如果这次先低头,老子便姓不得霍了!

李敢气的胸口发堵,回了家也是闷闷的。李广素来是少话的人,也看出儿子的不对劲,试探般的问了两句。李敢一抬眼,他竟也说不出什么来。暗叹这小子果然翅膀硬了。三分埋怨,倒有七分我家有儿初长成的骄傲。李广被那皎皎如明月般的眸子一看,清清嗓子过去不提。

晚饭没吃下去,李敢揣着一肚子的气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地的好月光洒在地上,一寸一寸的移下去。李敢睡不着,干脆数着那月光浸染了的地砖。越数心越乱,越数竟越想起霍去病来。真是晦气。最后仰躺着睁着眼睛看着天亮,暗恨自己甚是没出息。

李敢在军里人缘好,所以一进来就有人将他拉到一旁。警告他霍校尉正生某位神秘人物的闷气,眼光现在能杀人。为了生命安全,离得越远越好。李敢勉强笑了说了句谢谢,举步向前走。眼见着羽林军操练着,霍去病冷着脸站在前面监督。

走近了才知道不是妄言。霍去病脊梁挺直如剑,负手站在前面。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也丝毫没动。李敢一接近,就觉得霍去病被一圈冷冰冰的气息包围着,让人难以靠近。他走到身边了,就寻思事情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霍去病一眼扫过来,那目光竟比昨晚月光还要清冷。李敢本来有些消气,这下新愁旧恨相继跳出来在心里作祟。

索性就闭口不言,两人都是沉默。霍去病几乎恼恨成怒,却又拼命告诫自己不要心软。只苦了一干将士,被霍去病当作了出气筒。苦训了一上午都没有休息,到了中午只剩下倒地喘气的份。

正巧此时皇上派人来叫霍去病去甘泉宫,霍去病还觉得满腔的怒气没处发泄,叫了一群人纵马出了营门。李敢刚想在旁边提醒一句不要太过招摇了,人已经跑得没有影子了。他气的狠狠一跺脚,周围人都莫名其妙的看着,接着各自散开。

霍去病只想宣泄自己一腔的怒火,领头一群人疾风般从市集上掠过。人人都被逼得退到道路两旁,接着议论纷纷。说是哪家的少年郎,这般放肆不羁,公然率兵横行闹市。更有人说皇上当年就是此番情态,心性狂放。霍去病正跟自己并李敢生气,一句也没听见。只是昂首快马往甘泉宫赶。

孰不知他这番的目无法纪,有人报给了武帝听。卫青正随侍在侧,听了这话不禁头上冒火。然而皇上却笑得旁若无人。等霍去病整装来了,就笑着打量的一番。接着指着问卫青:“仲卿啊,依朕看,还真是有那么点像的。这模样,这脾气,倒真是朕当年的样子。”

卫青听了惶恐不已,霍去病却揣着自己那一腔心事没什么反应。天子叮嘱了两句就叫卫青和霍去病一并去细柳营看看。卫青一路上破天荒的狠训了霍去病一顿,霍去病也破天荒的意志消沉一句没有还嘴。卫青倒觉得甚是稀奇,说到最后自己好没意思就住了口。

霍去病这厢里只是恨李敢那副没事人的样子,恨得胸中一口浊气不知怎么如何都发泄不出。纵然如何迎风跑马,借酒消愁都不能让他忘了李敢的影子。只恨不得这世间有后悔药,好让他服一剂少受些折磨。

第十二章

马上是八月十五,合家团圆。宫里有家宴,皇上也因为过节放了一天的早朝。卫青少有的半日清闲,本想多睡一会。谁知早起已成了习惯,到了寅时三刻准时睁开了眼睛。妻还在身边安睡着,睫毛微动像是陷入了美好的梦境。

他撑着头仔细看了看妻,竟看到了皱纹和白发。卫青连妻今年究竟多大岁数,都记不太清了。着实愧疚万分,抬手摸了摸妻的面颊。

想起自己少年时,人人都看不起他。父亲厌恶,继母奴役,兄弟鄙夷。那时候只有这个少女,虽然面目平常,却一心向着卫青。卫青进了皇宫,记得她日夜忧心担忧,站在门口等着盼着。他回去了之后,见那女子一双眼睛都哭肿的如同一个桃儿,却灿烂的笑出声来。卫青从不知道自己能够给谁带来这般的快乐,心里升起的骄傲和怜惜淹没了自己。

他顶着所有的压力娶了她,一个家世平常面目平凡的女子。生了三个孩子,十几年过去了一门四位侯爷。妻总说自己从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运,以为嫁给了他就是幸运了,却没成想卫青还能如此的位高权重。卫青总是觉得,这世界上大概只有这个女子,无论他如何,都是一片真心。

可是他却没有几分真心给她,让他陷入了无尽的愧疚和无奈。

人的心有时候,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他装下的东西已经太多了,竟腾不出个空位给那年笑着扑到他怀里的快乐的女子。他一生从来不求名垂青史,只求无愧于心,不要欠了别人的。只是他注定是要负尽了这个在他身边做着甜梦的妻。

妻在他的抚摸下慢慢的醒来,眼睛里起初是一片的迷茫。一瞬之后亮起来,盛满了欣喜。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你今日无事么?若是合家能过个团圆节,那可太好了。”

在这等请求之下,卫青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妻见他点了头,高兴的从床上跳下去忙东忙西。三个孩子少见父亲不忙碌的时候,都在大厅里垂首等着。卫青一过去招手,两个大的孩子都笑起来扑过来。卫青一手拉了一个,领着去看还在襁褓里的小儿子卫登。这人事不知的小孩子,因为父亲的沙场上浴血奋战,竟封侯食邑一千三百户。是多少武将梦寐以求而不得的。卫青想起自己小时候那种落魄穷窘的样子,天差地别也不过如此。

为人父母的人若是小时候受了些罪,越发的想要在孩子身上补偿回来。他受过的那些罪,断断不肯让自己的孩子再受一次。若说卫青为人恬淡,其实对儿子教育也很严格。只是看不得孩子哭闹,心太软。妻常说两个孩子也该父亲管教管教才是。然而卫青一则事忙,二则实在舍不得。两个孩子最爱卫青这耳根软的毛病,在父亲面前从不拘束。

卫青哄着小儿子,看着两个儿子在大厅里四处的窜。妻忙着安排打点卫青那些门客,焦头烂额。卫青倒是闲的很,领着两个孩子到院子里踢蹴鞠。晚上吃了团圆饭,妻说起该叫霍去病来。但那小子早就没影了,几天也没见着了。卫青听了略皱一皱眉,觉得霍去病这几个月都行事诡异的很,像是转了性子。然而也没放在心上,毕竟已经十七八岁的人,也不会吃亏。何苦管了让自己心烦。

说起霍去病,卫青口里的混小子正喝的有些糊涂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给了多少钱,反正给少了人家不敢朝他要,给多了自己也不心疼。迷迷糊糊的出去牵自己那匹马,马闻到酒味颇为不满的后退了一步。霍去病暗想这马的臭脾气倒跟李敢有的一拼,实在可恨。毫不客气的拉了缰绳,上马之后却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索性让马自己走,他昏昏沉沉的在马上抬头去看那一轮明月。又大又圆的月亮,月光好的能照清楚了前面的路。霍去病觉得天幕低垂,似乎月亮很近的样子。然而抬手却怎么也摸不到,最后泄气的靠在马颈上。

走着走着马停了,霍去病抬起迷离的醉眼一瞧,居然是郎中令李广的府邸。人不争气,马也不争气。看来这马好吃懒做,就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

可他也就势滑下马,站在门前怔愣的看着。霍去病想抬手敲门,却怎么也抬不起手臂。他觉得自己很无能,却也很难过。这是他第六个自己过的中秋节。幼年时舅父总是把他叫过去,围坐着一起赏月。他那时候年纪小,也觉得很温暖。然而懂事之后虽然舅父舅母一样慈爱,他却觉得在人家的家庭他是多余的。那个家庭里没有他的位子,哪个家庭都没有他的位子。他想起从没有出现在生命里的父亲,幼年时抛下他改嫁的母亲。

中秋节其实是个很可怕的日子,以人的团圆和快乐衬托失意人的孤独和凄凉。这种日子里,孤单和不被接纳的痛苦都无限量的放大。

霍去病真想狠命的一踹那门,大吼一句老子不姓霍了!李敢你给老子滚出来!然而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这大好的团圆日子,父子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他一个外人,凑得什么热闹?

夜风很冷,吹的骨头缝隙里都透出冷意。霍去病呆呆的站在门口,心里茫茫然不知该去往何方。

李敢和父亲吃完了晚饭,却也没想像寻常人家一般坐在庭院里赏月。母亲早逝,上面两个兄长也先父亲而去。这等日子总是让父亲分外的难过,两人怏怏的吃了饭就各自回去。下人们今日都放了假,这偌大的房子显得空旷而不祥。李敢在屋子里捧着一卷书,心里忽然有些莫名的异样。坐也坐不住,索性牵了马要出门。

一把推开门,迎面而来冷风吹的李敢一抖。等他定睛一看,门口站着个人失了魂魄一般呆呆的看向他。李敢走近了一看,见他肩上结了一层浓霜。接着小心地去握那人垂在身侧的手,竟然一点活人的暖和气都没了。

李敢立刻大怒,当胸狠狠一拳:“混蛋!外面不冷么!”

一句话骂完了当真痛快,几日里的郁结之气都吐了出来。霍去病被重重一击,反而回了神。觉得喉头委屈的哽住了,抓住李敢的手顺势一带就把人紧紧扣在怀里。

李敢一直觉得,霍去病像太阳一般炽烈而有活力。但那个怀抱实在太冷了,胸口都是夜色寒霜的温度。感觉霍去病的胳膊有力的按着他的后背将他越抱越紧,李敢也就缓缓地回抱霍去病。

半晌无言。霍去病靠着李敢的颈子,哑着嗓子迸一句:“我错了……”

李敢因为这一句委屈又可怜的伪道歉,心软的一塌糊涂。用胳膊抵着霍去病的胸膛抬头刚要说点什么,被霍去病死死的抱住。接着就听霍去病在耳边说了一大堆:“我错了我错了,你别生我气……”

纵然再舍不得,此刻心里却有几分骄傲和胜利感。看今朝到底是谁逃不出谁的掌心?李敢管不住满足的笑意慢慢溢满了他的唇角,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笑得脸都酸了。

霍去病见他半天都是沉默,以为李敢还是不愿意跟他讲话。气半点也不敢再有,只是着急的恨不能把心挖出来给李敢看看。他素来最是心高气傲,心里认错了嘴上却半点不肯退让的人。如今好话都说尽了,不仅口干舌燥而且心焦不已。怀里的人还是半点反应都没有。

他几乎有些灰心了,却见李敢直起身子看着他的眼睛。虽然故作严肃,但是一双眼睛已经泄漏了笑意:“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霍去病气的咬牙,伪君子。

总算松了一口气。静静的抱了一刻,霍去病辗转去吻李敢的颈子。李敢暗叫此事不妙,连忙尴尬的推开了。霍去病也不以为意,自己上了马低声问:“陪我去赏月?”

李敢也上了马,见霍去病毫不犹豫的靠过来拉自己的手。纵然四下无人,还是有热感从颈子悄悄上升。他点了点头,又问了一句:“去哪?”

霍去病一挑眉,仿佛要做恶事的稚童:“常闻将门李氏骑射天下一绝,鄙人艳羡已久。今日不如比试一番,谁先到了渭河边谁赢!”

霍去病不是君子,所以话音未落就一鞭抽下扬长而去。李敢愣了一瞬,立刻追上。一路上只有鞭子带起的呼啸风声和两人的呼喝声。

李广当年号称骑射独步天下,儿子自然也得了真传。李敢始终和霍去病并辔而行,却未尽全力。眼见着渭河不远,就少见的得意忘形看向霍去病:“你若输了,我可怎么罚你?”

霍去病拉一拉马缰,大笑着回了一声未必。就在两人都看到倒映着月色,波光粼粼的河面的那一刻,霍去病猛地从马上起身。喝了一声蹬了马头跳将下来。跃过一尺有余,正好到了河岸边。李敢早就看呆了,那人衣裾翩飞仿佛是一只翱翔的鹰,浑身充满了爆发力和不顾一切的狠劲。

终究是不如他的。

李敢暗叹了一声,缓缓叫停了马。见霍去病脸上挂着个大大的笑容,负手站在河边等着李敢走过去。李敢在几步远处站定。觉得霍去病整个人浸在明月光里,眼角眉梢都盛着那月光般柔亮的笑意。

霍去病见他不过来,以为是输了心里难过。不由得恨自己为何非要争这个先机,让了他不知有多好。但事已至此,就讪讪的走过来拉李敢的手。李敢才回过神来,冲着霍去病一笑。

笑得当真好看,好看的让人心痛。霍去病只觉得这一生没见过这样美的东西,像是能击穿人的心脏。他有点恍惚的拉着李敢在青草地上坐下,听李敢懊恼的问:“我输了,你要如何罚我?”

霍去病想说罚你吻我,但怕这人脸皮太薄恼羞成怒。折腾了一夜觉得累了,就舒舒服服的躺在李敢腿上。李敢脸上大红,幸亏这夜色掩着看不清楚。霍去病阖眼想了想,就先笑出声来:“你给我唱首歌怎么样?”

李敢更是紧张加上别扭,支吾了半天才喃喃一句:“我不会唱歌。”

霍去病哼了一声,静静的等着。李敢窘迫了半晌,说了一句:“我给你念首诗吧。”没等霍去病出言反对,自己就开口念诗经里的《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霍去病暗道事情不妙,这不是说自己呢么?现在可什么都不敢说,若是又把这人惹急了,自己可哄不回来。所以按捺着性子听了,却也听进去入迷了。李敢的声音好听,并不像一般男子那般粗嘎,反而低沉中有几分腼腆之意。这样月色,这般良人,如何不爱?

若是再读下去,霍去病怕自己的心都要听得化了。等李敢话音一落,就轻笑出声。李敢说不出口的话,全在这诗里。见霍去病笑不可抑,以为是取笑他。更觉得热度从耳后爬上面颊,烧的人不舒服。左右如何逃都逃不过这赖在自己膝上的人,就赌气撇过头去看地上的青草。

霍去病笑了一阵渐无声息,引得李敢又低头去瞧。见那人眸子晶莹,衬着月色,像是面前河面波光万点。霍去病慢慢撑起身子,附耳道:“我也念一首给你听听,如何?”

没等李敢回答,霍去病自带着三分笑意徐徐吟来:“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霍去病一首诗没有念完,已攫了李敢的下巴,缓缓地吻上去。辗转琢磨到了耳垂,衔在口中咂摸着。李敢早已不自觉的浅笑,忽然正色薄嗔一句:“我是狡童?”

霍去病埋首于李敢的颈窝,闷声笑道:“哪里。李公子其人皎皎如天上月,吾辈不可企及也。”

说完了一句,呼吸渐轻沉沉睡去。李敢起先不信,以为是霍去病装睡了戏弄他。然而轻轻一推,竟无一丝反应。若说是个孩子,也不当说睡就睡,不分时间地点。然而霍去病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轻松无比。心里舒服之后,越发显出疲惫来。这几日仿佛有人把自己的心肝都攫去了,空荡荡的难受。如今抱着怀里的人,十二万分的安定,不知不觉就陷入了一片黑沉。一觉甚好,连梦都不曾做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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