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郎 上——碧西
碧西  发于:2013年12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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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敢就这么坐着,等着。霍去病的头沉甸甸的压着他的手,慢慢的就麻木了。可他出奇的耐心,出奇的快乐。有暖意从心底里升起来,蔓延到整个身体。他的心轻松的能飘起来,只因为眼前这个人安静的靠着他的腕子甜睡。李敢摸摸他的额头,看着霍去病的眉间缓缓松开,模糊的叫自己的名字。

如果这一刻能够成为一生,这一份快乐能够延续到永远。如果他能带着这安然和平静到天涯海角去,一切岂非完美。

只是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太清楚这世间的道理。所有的美好,都只是这一刻而已。

八年后,霍去病是大司马,权倾朝野万人之上。他来这个酒肆的时候,店家忙忙清了客人等着他。他站在门口看着一室的冷清,恍惚觉得李敢的肩膀还靠着他。炙肉的味道没有变,小二讪笑的脸没有变,靠窗的案子没有变。可他分明觉得一切陌生而又熟悉,像是一场逝去的春梦一般。

霍去病一个人坐在老位置上吹着夏日夜晚的风,突然觉得冷。这酒肆好像很空,世界好像空旷,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取了一个杯子,扣在对面。自己捧了酒杯,酒液火一样的一路灼烧他的喉咙,痛的他差点流出眼泪。眼前恍然是李敢徐徐的笑着,他探出手去抓,只有空气和寂寞。

没有了。逝去的东西,抓不住了。他想起李敢说,热闹一点未必不好。只是千万人的热闹,从此和他无关。长安开的好花,艳艳灼灼要烧到天边去。杨柳下有美人如云,只是脸上都是悲戚之色。

心空荡荡的仿佛有回声,有人在耳边低低的叫他。声音软而绵长,像是八年前那人叫他起来,不要在这里睡觉。他闭着眼睛呵呵的笑出声来,故意闭着眼睛装睡。

如果闭着眼睛不看,是不是一切都像以前一样。变老的只是人心,时光还停在酒肆里没有动。李敢的影子还在案子前,声音还萦绕在耳边。温暖还在指尖停着,没有十指之间的冰冷。

他想起李敢的眼睛,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清冽如水。他的一生,仿佛都被那眸子看透了。

没有了那个人,为何一生就变得如此漫长。

第十五章

三月初五,黄道吉日。宜出行。

这是钦天监一群老头子凑在一起,算了几天几夜的成果。最后由最老的那个颤巍巍的捧着竹简,告诉皇上。

皇上拧着眉毛看了,卫青在底下恭顺的站着。心里其实觉得好笑,三月初五,十五,二十五对他又有什么分别。迟早要走,哪天不可?

他从来不信这个,不语怪力乱神。

皇上看了半晌,少见的违逆了那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的意思。虽然语气温和,底下却是不可动摇的决意:“换个日子。”

老头子连忙跪到,大声请罪。然而年老之人气力不继,话尾全是颤音。卫青看了有几分心头不忍,悄悄抬眼看一下坐在那里的皇上。皇上面色有如平湖,唇角却不自然的下垂。接着皇上慢慢的说:“朕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只是要你换个日子。”

老头子走了,卫青也想要出声告退。皇上却已经站起身来,缓缓地从高阶上走下来:“仲卿,你可知道朕为什么不让你三月初五就走?”

卫青脑子一片混乱,张口结舌。他拼命的想到底三月初五是个什么日子,三月天里额头竟流下汗来。皇上已经走到他身边,他连忙俯下身去。皇上的手停在那里,犹豫了片刻还是重重的拍在他的肩头上:“三月初六,不是你的生辰么?”

卫青愣了一刻,仿佛没听懂一般,然后一时恍然。他自己竟不记得了,三月初六可不是他的生辰。母亲当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想起来,三月初六是好日子。民间说六表顺利,是卫青是贵人的一大证明。

其实谁也不记得,连生养了他的母亲都想了片刻才想起来。他不记得自己何时告诉了皇上,可皇上却还记得这般清楚。

卫青不知道自己该欢喜还是该忧虑。此时他很想问问天子,知不知道他姐姐的生辰。若是知道也罢,不知道……

不知道如何?不知道就证明了皇上对自己比对姐姐多了多少真心?不知道就证明自己有多么的重要?

人贵有自知之明。

卫青在所有的困境和艰辛中,明白了这一点。人命本就如草芥一般,一切都是天命。所以他默默的垂下眼,不做声。

天子看了看依旧沉默的卫青,真真体会到什么叫哭笑不得。他以为卫青大概会有一瞬间的感动,然而卫青神色一丝未变,连眉梢都不曾动一下。他好像离卫青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

绝好的臣子,绝顶忠诚的狗。无情时觉得可爱,有情之时,却觉得有几分格外的可恨。因为那人都只把自己当成效忠的对象,不曾有过半分的真情真意。那么自己这般的想着念着,放在心尖上,岂不是自作多情?

这世界上,没有人敢说天子自作多情。

然而卫青举手投足,就是这个意思。不得不让天之骄子心头怒火,越发炽热。

可若真是罚他,卫青仿若没事人一般的谢恩称罪,摆出适当的惶恐的表情。只是那一双眸子明明白白的写着,我并不认罪。

看的让人,想把那眼睛挖出来踩两脚才好。可是那张脸上,绝好的一双眸子衬着。让天子都有些舍不得。

全天下的美人,全天下的财富,都是天子的。所以天子一声令下,什么都可以浪费毫不顾惜。只是舍不得那一双好眼睛,只能让它们好好的长在卫青的脸上,帮着卫青气人。

天子叹息着抚上自己的额头,果真可恨可怖。可恨的是卫青那张平静无波的面孔,可怖的是自己,无法放开的心思。

卫青不知道天子心念电转之间的心思,只是恭谨的俯身保持着这个姿势。这个姿势其实很好,方便跪下请罪,也方便答话,甚至方便偷看一眼天子的脸色。

总之一句话,他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卑躬屈膝侍主的小人。若有史书,写完了他战场上的种种,在佞幸传上大书特书,也十分应当。

他忽然想起皇上最近喜欢的,那个丑角一般的东方朔。大概那人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嬉笑怒骂,玩弄权臣。理所当然的把自己的日子过的比谁都舒服得意,却还写得出什么怀才不遇的赋。

终究是没有那个命,一辈子过不得舒服日子。

天子看了他半晌,忽然少见压抑了怒气,挥手让他走开:“和家人好好过个生日再出发,下去。”

他低头称诺,却出奇的迟疑。他心里涌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能勾住他的脚让他无法远离。卫青缓缓攥紧了拳头,天子出奇的耐心默默等着。卫青茫茫然的看着自己攥得发白的手指,千言万语挤在喉咙里叫嚣着,一句也说不出。

算了。时间还长,等回来再说。

卫青躬身行礼,缓缓退出去。天子站在原地目送,瞪得眼睛酸痛。哪怕多看一眼那个身影,也是好的。不能眨眼,要把那影子刻到自己心里,一刀一刀的刻下去。越是痛,就越是提醒自己有多么舍不得失去。

如果他知道自己是这般的舍不得,会不会有一点点动容?

天子在空荡荡的宣室殿里苦笑,慢慢转头去看那挂在侧壁的大汉疆域图,万里河山全是壮志豪情。他最不能放开的,就是这手中发烫的权力。权力这种毒药,能让人疯狂的爱上。

说到底,他最爱的是他自己。

三月十五,是个非常好的日子。未到寅时卫青就起身,妻默默无言的帮他穿上盔甲。卫青满脑子都是这次出征的事情,连妻究竟说了些什么都没注意听。他敷衍的点头,口中嗯啊着作势答应。妻一双凄惶的眼睛看着他,他也没有上心。

倘若人知道自己即将失去,是否会在有限的时间里倍加珍惜?卫青在以后的日子里频频追悔,那双凄惶而无助的眼睛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留出一点点时间安慰这世间最在乎他的人。也许人就是如此,越是被爱,就越是伤害。

霍去病穿了崭新的重甲,心中却没有紧张。一丝雀跃在他心里翻滚着,让他忍不住又一次深深呼吸。他被封了嫖姚校尉,身后是精壮的八百骑兵。八百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的后背,让人有万箭穿心的错觉。他鹰一般的眼睛再一次扫过翻卷的旌旗,脸上却带着一丝兴奋而嗜血的微笑。

就像蓄势待发的鹰,肆无忌惮的张开自己的翅膀。等到它一起飞,就是天空的王者。

李敢跟在父亲的身后,有一份心不在焉。他偷眼看向霍去病,人群里那个卓尔不群的影子。一身玄色的重甲仿佛阳光下黑豹的毛色,格外的耀眼,却带有那一份凝重。全身上下无懈可击的气势,李敢却在他兜鍪之上的赤色长羽中,看出一份柔和。

李敢心中暗叹,却止不住忽然涌起的骄傲与豪情。他不知道父亲从眼角看见他脸上的柔和,暗暗皱眉。

卫青在万军最前面,想起自己第一次出征的场景。他一步步的往上爬,终于到了这个位置。他年少时最崇拜的便是那登台拜将的韩信,如今想来却只有韩信最后那身败名裂的惨象。今日的卫青,莫不是明日的韩信?

无暇再想,那出征的号角已经沉重的响起。他带了一鞭,号令全军开拔。浩浩荡荡的马蹄声并着弓弦的微妙和鸣,离开了春日的长安。

天子远远的看着,心里忽然很矛盾。他认为他足够相信卫青的能力,却觉得这一切都让人心生疑惑。他微微合上眼睛,并不看那身影远去。

因为他知道,卫青绝不会回头看他。

第十六章

这场仗很失败。

卫青在无人处苦笑着揉着自己已紧缩了多时的眉毛,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当真没有打过这般令人失望的战役,十万人出征,最为严密的军事组织,也没能挽回颓势。

皇上食言了,他在出征之前就迫不及待的封了卫青为大将军。卫青虽然觉得受之有愧,但是不敢出言反对。所以大将军率领了中将军公孙敖、左将军公孙贺、前将军赵信、右将军苏建、后将军李广、强弩将军李沮等六位将军,率十余万骑兵,出定襄北进,袭击伊稚斜单于本部。汉军由定襄出塞不久,遇匈奴军,歼敌数千余人,但未遇匈奴主力。

四月的时候,卫青只能下令回到云中休整。然而霍去病却并未通知他,自己悄悄领了那八百人除了定襄。他接到消息时已经晚了,霍去病和那八百精骑跑得烟尘都不见了。卫青再生气,也知道不经主帅同意擅自行动是要军法处置的,所以拼了命把这事情压下来。然而霍去病终究不是等闲人物,皇上特意放在军中历练的人,自然人人侧目关注着。一日下来消息就传了出去,几位将军都听说了。

后将军李广回了自己的帐子,见李敢坐在那里有些走神。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貌似轻松的说:“嫖姚校尉带了八百人自己走了,老夫就说霍去病这小子是个纨绔子弟,空有一身胆子却没有脑子。不听主帅号令擅自开拔,若是遇上了匈奴主力,死在哪里都不知道……”

李敢呆呆的听了,却好像一丝反应都没有。李广本意只是说这个消息,却又忍不住加了后面几句轻蔑的话语。他眼见着李敢脸色未变,也不出言回答,想想也就把这事情过去。他心里有点疑惑,素来看儿子和霍去病私交甚好,怎么听说了这个似乎无动于衷?

李敢此时却仿佛觉得头上响了一个闷雷,炸的耳边轰隆隆的响。他只听见了前一句,后面的那些都仿佛只是一片嗡嗡声。他只觉得脑子混沌的什么也想不起来,脸上一片冰冷。

他费力的呼出一口气,藏在衣襟之下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腿。他丝毫不觉得疼,只是很冷。冷的骨头都痛的快要断掉,心抽成了一团。

霍去病。

霍去病。

他垂着头,没人看见他嘴唇微动。他猛地闭上眼睛,阻止即将涌出的泪水。

你要是敢死。

你要是敢死,我把这草原翻过来也要把你揪出来。我要砍你几千几百刀,我要鞭你的尸,我要你连个埋骨之地都没有,我要……

我要你活着。

霍去病没有消息。休息了几日,卫青带着全军又一次出定襄。卫青命前将军赵信与右将军苏建率三千骑兵在大军右侧担任掩护,恰遇伊稚斜单于军主力,三千余汉骑与数万匈奴骑兵搏杀,激战日余,汉军不支,几乎全军覆没。赵信原本是匈奴降将,降汉后受封翕侯,他见匈奴军势众,发生动摇,领八百残军投降匈奴。苏建单骑突围逃回。

并不算是个完全的失败,毕竟歼敌近两万人。然而皇上这次的本意,是想要完全歼灭匈奴本部,一劳永逸。汉军损失惨重,却没有达到目标。再者赵信已经熟知汉朝军队,如今逃回了匈奴,也是隐患。

李敢看着战场上赵信为了那一个匈奴公主折腰,心里疼的发紧。第一次上战场那一份该有的兴奋和豪情早就被让人发疯的担忧磨的消失殆尽。他杀人,然后受伤。一切好像都是发生在梦里一般的不真实,真实的只有自己心里那一份让人想要杀人的担忧和恐惧。

他赶不走那恐惧。他会睁着眼睛看着帐篷顶一夜无眠。他会因为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跳起来,疑心是报信的人来了。他怕有斥候回来说霍去病死了,又盼着有斥候回来。他几乎以为自己被这着急和痛苦折磨的要疯了。

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要建功立业,成为白起乐毅一般的人。你说你要名垂青史,千百年后的人都知道有过一个霍去病。你说你要我站在你的身侧,看你如何横扫千军横空出世。你说你会证明给所有瞧不起你的人。

我不要那个建功立业的霍去病,我不要那个名垂青史的霍去病。我不要看你如何横扫千军如卷席。我要看你坐在窗边烛火中喝酒。我要看你长命百岁寿终正寝。我要看你微笑。

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是不想你就这般消失在草原深处。

他满脑子都是霍去病,霍去病各种各样的姿态。他总是下意识的攥紧了马缰,脸色苍白如同一抹游魂,只有一双眼睛还明亮的怕人。到了最后,连李广都有些担心的看着自己苍白的儿子。

没有消息。汉军把匈奴人赶回了漠北,回到定襄整理军队。面上是整理,明眼人都看得出卫青在等霍去病的消息。霍去病和那八百人仿佛人间蒸发,十几日没有一点消息。连卫青都有些灰心了,不得不承认也许那个噩耗即将来临。

最后一日。卫青让整个大军在定襄停留了四天,只为了等一个消息。这是他的底线,他只能再等一天了。如果霍去病不回来,他就在阵亡的名单上,添上霍去病的名字。

他早知道战场上生死有命,但还是止不住有些后悔把霍去病带到这人间地狱里来。从晨曦微露就开始等待,等到夕阳西下。卫青心里的罪恶感和无力感越发的沉重,所有人都沉默的看着他。他终于吐出一句明日开拔,然后所有人退出去。

他觉得自己很疲倦。

有人建议卫青把单骑突围回来的苏建直接军法处置,斩首示众。然而他犹豫了良久,还是把苏建关到了囚车里押解回京。这是皇上该决定的事情,他卫青还没有决定一个朝廷大将生死的权力。

有人说他心怀慈悲,有人说他谨小慎微。其实卫青只是不想自己的手上,再沾上不必要的鲜血。他早就知道自己要下地狱,却不想把别人也拉下去。

如果霍去病不回来,卫青觉得没办法面对自己。没有尸体,没有消息。就把这个自小疼惜的孩子孤零零的留在这草原上,不知何处埋骨。卫青很难过,却不能表现出来。

他看见了李广,却不自觉的去注意在李广身后的李敢。看着那年青人脸上忽然失去血色,几日里瘦了一大圈。一双眼睛热切而痛苦的盯着远方,似乎等待着奇迹。那眼睛亮的让人不敢直视,像是里面有熊熊的烈火,将整个人燃烧的成为一团灰烬。

可惜,这个世界上的奇迹实在太少。卫青无法相信奇迹。

第十七章

李敢坐在大营门口,看着身后蜿蜒而去几十里的灯火。他握紧了马鞭,不停的深呼吸。

我只等到天亮。

李敢经过了这几日的煎熬,终于再也无法忍耐磨人的等待。如果明日真的大军开拔,他宁愿自己到草原深处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做好了放弃一起的准备,他只知道他非去不可。那急切和渴望超出了一切,超出了他能承受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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