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一千年以后，等到他年纪大了，或许他会开门迎向他，紧紧地抱住他，跟他说他错了，说很多很多他能想到的话。或许结局就是另一种。

可是因为年少无知，往往纯洁如冰雪，花好月圆，懵懂无计较，倾情动心的多，一眼便万年。也因为年少无知，总是错过最初最珍爱的人。

阿虎走了。春日降临。春花烂漫。

青蛇盘卷在卧榻上整个冬日，昏昏沉沉，他做了一个很长很辛苦的梦。

迷蒙中他觉得自己极度渴望他，挨近他用赤裸的身体紧贴他，好想用自己灼热的体温捂热他，哭泣着恳求，甚至愿意被作为盘中餐在天寒地冻喂饱他。

黯淡的眼神看着他很久，忽然被拥抱了，像啃食肉体一般的吮啜他的身体，好像要咬出血般的吞咽，然后暴烈地进入他，那种不管不顾地占有，强烈地要撕他为两半，甚至会让他产生强烈满足的痛感。

“好舒服……”青蛇趴在床上喃喃蹭动，却忽然发现自己不能动。

大雪漫延纷飞，原来自己是站在洞外的那一个，积雪已经要淹没他了，而他全身僵硬，血液冻结，无法动弹，呆呆地看着他们，赤身裸体的缠抱在一起……

“呜……呜呜……”青蛇在睡梦中哭泣。可是还是不能动。他已分不清楚这究竟是梦魇还是真实。他根本无从也不敢分辨。

哭泣的感觉好伤心，心像要裂开了，青蛇捂着胸口，坐在湖中凉亭倚着石桌深醉不醒，春日飞花弥散，有人走过来了，坐在他身旁的石凳上看着他，幽绿沁凉树影照在他的身上，后来来的人将他拥抱了，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熟悉的拥抱触感。窝心的恍如隔世，青蛇伏在他的怀里，拥抱的地方全部都发着烫。他的怀抱果然是他最温暖最依恋的所在。可是他还是吝于说一句“我爱你”。好像是因为冬日梦境的刺激太大太真实的缘故，他对他竟然怀有一种莫须有的深深的怀恨。

也许情到浓时浓转薄。也许如此单纯笨拙，以令任何人都难以理解的方式求全他。可却忘了自己也不完美。

尽管如此流连这个人，他还是说了“不想见你”这样的话。

一直从始至终充满怜惜的怀抱最后终于放开了，就这样他真的走了，在他的头发上面留下了深深暧昧温暖的吻……

春日的阳光渐渐转化为了炎热闪亮，之后就是清清淡淡，冷冷昏昏。

再次见到他又是一个春夏秋冬流过。

青蛇常以为时间对于人类来说很宝贵，对于修炼成人的妖兽们来说，只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所以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流过而已。却忘了宇宙正是在时间中运转变幻。

生命中自从少了他，就好像人生缺了一角，一切变得乱序。青蛇如堕冰窖，艰难地生活在漫长无光的日子。

在这中间青蛇曾经回过一次山林，沟沟角角熟悉的森林空荡而寂寥，这里曾是他的家，每一处都留下回忆。只是良人安在。

在人世的街道还是遇见了他们。这里是离栖息地最近的人类聚居都城，所以看见他们也不足为奇。人形的妖魔鬼怪出来游玩是常事。看得出他们已经远离了山林。在人世生活的很适应。

是的。是他们。

青蛇看到路颜微笑的面庞，他俊丽高傲的脸如三月的桃花，艳红明亮。与那个雨夜天壤有别。

他们高大挺拔的站立在那里，逆光的晃人眼目。青蛇感到自己瞬间缩小了一截。

“小青。”阿虎看着他。明明是柔和的目光，却让他感到穿透力太强，难以观望面对。

青蛇睁大眼睛使劲望了望他，还有他，然后低头想要穿越过去这尴尬的一幕，野兽的习性让他只想趋利避害。虽然现在这种“害”太抽象。

“小青。”阿虎追在他身后，青蛇走的飞快，两个人走出十几步远的距离，阿虎才伸手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

“干什么？”青蛇看也不看他。

沉默良久。

握着他的手慢慢放松了。“不想见我，也不用看见我就跑吧。”阿虎说。

爱就是爱，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野兽之间没什么好缠磨。志趣相投就在一起。气味不合就互相噬咬，或者转身离去。从古至今就是如此。应该如路人擦肩才好。怎么越来越像人类的习气。优柔缠嗦。

小青身体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好像拼接不全的生锈一般，动一下会像木偶一样吱吱作响，他依旧满不在乎的口气，“你们在一起了啊？”

“呵……”心里感到很失望很难过，固执的认为打破关系使他变脆弱的人是他。不敢相信他竟然和“食物”在一起了。

“他很爱你。你们就在一起吧。”青蛇言不由衷地说。说这话的时候，胸腔里跳动的那个东西好像被呼吸的气流挤压扁了，四溢流出鲜血。

“……”

第二章：双眸灿灿如星（四）

阿虎深深地看着他，想说什么，终究沉默了。

时间一点一点漏下来，阳光偏移了光影。两个人僵硬地站着。

路颜走过来，英气俊美，挺拔笔直的身材，却带着只对于身旁男人的一种无限温柔，微笑而不失仪地劝说，“走吧。”只是走过来，身上所携带的那种强大的情爱感，小青是不能相比的。

走出几步，路颜忽然转头对小青一笑，陌生的充满不明意味的笑容，忽然拉开了他和他们的距离。

青蛇站在日光里看着那个男人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向遥不可及的地方消失了。

他慢慢地腿发软地蹲跪下来，感到脸上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手一抹放在嘴中尝了一下，竟然是咸的。

他在哭。他竟然会掉眼泪？从出生到现在，千年来他第一次学会了哭泣。

随即他裂开了嘴不停地掉下水珠来，“呜……呜呜……呜哇……”他大声地撕心裂肺地哭。天上的阴云飘过来遮盖住他颤抖抽搐的身影。

好像万念俱灰了。天地走到了尽头。

微风吹拂耳畔的声音听不真切。

“扑通——”一声沉闷的声响。

沈降湖底的感觉是终于闭合在了他找不到的安全地方。其实这样只是为了“找不到自己的心”，好像锁闭自己于狭小空间才可以缓解某种慢慢蔓延全身的钝痛感觉。

头顶上方一直是一片模糊，不断摇晃的绿光。温润如玉的水波，摇曳颤动，亘古不变。盘卷于巨石岩缝中，粗糙，冰冰凉，水流翕动，他放松了，停止了哭，昏昏沉沉，半睡半醒，日复一日。

管他风云流转，人世沉浮，心动情迁。

日升月落，河干潮升，大地不断变得繁华，沦为夕阳如血的苍凉，大卷大卷的流云峰涌天穹，光影变换下的大批大批人类变换着他们无以计数的喜怒哀惧。

容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尽。

废墟不断被填平制造繁荣，然后再被夷为废墟，然后繁荣再次被建立……

星球上的一切事物都以微末匆忙的形式迅息占满大地，试图改造宇宙一角，或者自身形态命运。宇宙中的兽妖人神在岁月的光影下慢慢变换了他们的位置与生存方式。

日子太久了。久到不敢细数。只是处于迷梦状态的人来说，永恒也只是一瞬。

水流越来越浑浊，以前净水流深，甚至十丈深都能清澈见底的湖水，现在却连头顶上方润泽的日光都呈现苍茫未明。青蛇慢慢地从不可口的湖水中睁开眼睛，要不是这水变得越来越酸，让他不舒服，他还会继续潜游在这里与世隔绝天荒地老。

不知今夕何夕。

他向上一直游去，顺带在水下化为人形。

出水的时候竟然发现夕阳夕下周围还有人类，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湖边草地上吃着东西，交谈玩耍，有特别小的人类小孩跑来跑去，他们突然看到有人从水中浮上来，皆惊怔面面相觑。

这次真的是有些不同了。

青蛇第一次有了物是人非的感觉，也许真的是与世隔离太久了。

青蛇看到山林周围竟然有吊桥，延伸至山更深处的石板路，还有红顶白墙的房屋掩映在绿树中。人类入侵了这里。这里已经面目全非。

觉得肚腹好饿，可是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类存在的身影，青蛇无法在他们的注视中捕食。而更为可笑的是，现在这片山林，连只野兔都稀少见到。

末日来了吗？为什么感到被缚住手脚的难以存活般。

青蛇拖着用妖力维持的一点体能，向山下人类城邑走去，他或许可以在那里找到一点食物，一路上人类这种生物无处不在，不再是“千里无人烟”，“错过这个村，就没那个店”的那种时代了。

无暇惊叹代表文明进化的生物的繁殖速度，青蛇更关心的是现在还能不能找到吃的。

走到城中，也不是四方厚墙般的幽静隔离存在了，护城河依然浑浊流淌，小青站立于人世大街上，着实晕头转向地惊诧。

到处是密流攒动的人群，真是密密麻麻如蚂蚁一般，匆匆忙忙交相奔走，大部分面无表情。好多方形的盒子在轮子上奔跑。沿街上方变化着大大小小各种声光的图画，巨大的人脸和风景在上面不停出现变化。无限的噪声和喧闹，人声顶沸，掺杂着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声音，振聋发聩。

“嗡——嗡嗡——”巨大的声响中坐着两个轮子的人飞驰出去。

“轻轻一擦，小豆豆全不见……”头顶巨大的画面变化着女孩的脸蛋，响着亢奋的说话。

“喂——大减价啦！五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店铺前的男孩吆喝着招揽生意，见到小青东张西望地走过去，好奇地上下打量。

青蛇不是没见过世面，他活了千百年，人类世界的发展变化他一直或多或少的经历参与着。而在前一千年中，人间界几乎是没多大变化的。

可是这一次却不同，因为他与世隔绝的太久了，而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世境况，又超过了他以前的全部想象。

或者说人类这种生物他们用智慧创造出的世界，突然变得超乎寻常的令人难以想象了，与以往的任何时代完全不同，毫无关联。声光图文电影，比最绚烂的魔法灵力都匪夷所思。

而山野中再不可能有一呆几千年可吸取天地精华，修炼成人形的妖兽了。人类已经完全侵占了这个星球。神不知所踪。妖隐匿人群。兽逐渐灭迹。重整秩序后的天地，小青觉得甚为空荡，面对繁华，他茫然四顾，只觉更加虚空无可倚靠。

他站在路边的不断闪光，每隔一段时间便变幻一次图案的巨大盒子前（广告牌），饥肠辘辘，放眼望去除了人类拥挤，星辰闪耀于世，竟无可食一物。

“盒子”上变幻出了烤鸡的图案，香肥欲滴，青蛇看的呆了。

他闻到了香味，脚步随着感觉走过去，看到一个人类男孩穿着奇怪的衣服端着一个大盘子站在那里来回走动。他便向他径直走去。

“要试吃吗？”男孩身材很高，约摸十七、八岁年纪，乌黑短发，笑容很干净。

青蛇点头。被允许后他终于吃到了能填饱肚子万一的食物，一小根一小根的叉着放在嘴里停不下来，最后索性飞快地抓食，很快盘中的食物被消灭殆尽。

男孩惊奇地看着他。

“还有吗？”青蛇吮着手指。圆圆的眼睛透亮闪烁，倒映着街道的光。

“店里还有好多。要进去看一下吗？”男孩指指旁边散发着“奇异光芒”的店铺。

青蛇知道人类世界一切都是要用“钱”的。从古至今如此。可是他无法凭空变幻而出。当年也曾为此而伤脑筋的去偷盗。——做过不少傻事。

人类总是传说妖怪神通广大，变化无穷。却不知他们比妖更具破坏力与智谋。其实妖只是有一些限定法力，能变化人形罢了。——变成人形，也只是为了更好的追随作为智慧顶端，文明代表的人。

“我没有钱。买不起。”青蛇说。

男孩上下打量他，看见他还穿着古代装束，青绿长袍飘逸，周围兀自有不少回头观看他的人。

“你刚拍完戏吗？还是COSPLAY？”

青蛇听不懂。曾经张扬的他现在已被远远的抛到这个世界后面，与之脱节了。

“呵呵。”男孩对他道，“你还饿吗？”

“嗯。”

“你在这里等我。”男孩说完转身进店去了，一会儿端出来很多试吃品。

第二章：双眸灿灿如星（五）

“你就站在这吃吧。”

听如此说青蛇当然是很高兴，他毫不客气地端起盘子来当街吃的凶猛，他奇异的装扮与狼吞虎咽的吃相，引来不少围观的人众。最后大家看到一个漂亮的人吃的如此香甜，都忍不住想试了，于是这一晚火腿店的生意特别好。后来忙到连站在一旁的小青也被招呼过去帮忙。

深夜人群散去，商店要关门的时候，老板走过来给几个雇员派发工资。

男孩伸臂将手中的包装箱放置在货架上，伸手接过薪金，对老板说了声谢谢。

胖胖的中年男老板看了小青一眼，走过来也递给他一张。

“不错。年轻人。”他说。算是夸赞的话。

奇异的感觉。

小青接过来，双手捧着对着灯影晃动，这是他第一次赚到人类的所谓钱。千百年前，千百年后，在人间界的第一次。

他捧着那张纸，贴在脸上深深地嗅闻了一下。

“钱上有细菌哦。”男孩走过来对他笑道。

小青心情很好了。吃了这么多东西，还领到了钱。今晚的遭遇真是太美好了。

本来对这个五光十色变得奇怪的人世感到抗拒，但现在觉得也很不错。

男孩收拾完走出店门，看到青蛇斜倚在街边的栏杆上一直看着他，见他走出来了，向他走过来。

“回家吧。”男孩对他说。

“我没有家。”青蛇说。

男孩面含微笑又上下打量了一遍他，“离家出走吗？”看他模样很是清新，绝对不是奸恶之徒。

人类往往依于外表判断内在，看到美貌的人就会放松警惕，心生怜惜，有意无意给予好处。也许刚才老板额外给他钱也是出于对他外貌的好感。

对于美的事物心生维护，喜欢接触，万类生物应该都是这样。而且这个时代的人世，尤为显明。

两个人在街边站了一会儿，男孩伸手拦住一个跑动的盒子，打开门让他坐进去，自己也坐进去，盒子继续跑动起来，透过透明的地方能看到外面街道的景物不断往后倒退。青蛇一路趴在车窗上吹着风观看，感叹人类智慧无穷，生活多姿多彩。人类不会飞，却通过创造的东西，跑的比谁都快。

跟着男孩回到他居住的地方。大门进入的时候，青蛇往后仰望整个闪闪发光的高楼到折腰的程度，走进入一个小房间，男孩按了闪烁的按钮，感到升起的力度，开门的时候已经到达二十六层，男孩拿出钥匙打开门，伸手按开明亮的灯，整个室内呈现在眼前，整齐干净，青蛇怔怔地走入进去。

男孩在玄关处旁的鞋柜里找到一双拖鞋放到他的脚边，青蛇依样换上。

在男孩的指导下用淋浴洗了澡，换上他拿给他的衣服，棉质深蓝的上衣和裤子，简洁易穿，还带着男孩身上的肥皂香味。

青蛇可以通过自身变化覆盖衣服。但是这个时代的衣服具体是怎么样他不知道，而且穿着人类的东西，也是一种体验的感觉。

柔柔的蹭的身体很舒服。青蛇换上衣服以后，拿手将浴室镜子上的雾气抹开，第一次清晰地看到自己。

以前都是通过模糊的水中倒映或是人类的铜镜。现在这个清亮逼真，不可同日而语，人类真是厉害，总是制造出匪夷所思的好东西。灯也是白昼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