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了整整一条大街，拐弯的时候车子终于停止下来了，车门打开，白哥哥走下来，远远地望着他。

青蛇一时站住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阳光下两个人就这么定定地站着对望。

白蛇……

哥哥……

千百年后，他们又重逢了。虽然这样的光影拉长遥远到一切都不像是真的。青蛇喜极而泣。

第三章：人世沧桑惊迹变（三）

他们紧走几步，无言对看半晌，将对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后，愣怔的白蛇终于有了或悲或喜的情绪。

“死小子！”他骂。是人味十足的语言。

钱青跟着白守一驱车驾离市中心，一路上青山绿树在两旁不断倒退，钱青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开着车窗缝隙吹着清凉的风，头发随风舞蹈，他面露微笑，不时转头看看旁边的哥哥。

白蛇还是那副优雅淡定从容不迫的样子，手扶着方向盘，纯熟的驾驶，转脸与他目光相对的时候，微微的笑一下。

“哥。你真厉害。都会开车。”青蛇憋了半天，就说出这么一句。

“哈？哈哈哈哈。”白蛇失笑，“小青，你一点也没变。”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钱青忧郁了。一点……没变……

这样的自己是很可笑的吧。

世界轮转，越转越快，万事万物都变了，变得好像以前的一切虚幻飘渺，并不真实存在过。而他兀自停留在最初的时刻。他被时光的洪流吞失了。

“哥，你变得更像人了。”青蛇看着白蛇帅气明朗的脸庞，精良得体的穿着。白蛇现在就是一个30多岁人类精英男的典型。——爱车，爱旅行，爱写作……名声在外，品味高雅，行止不失格。

“而我……却还是一条蛇……”青蛇转过脸对着面前不断消失的公路声音变轻。

“你是谁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能在这个世界找到位置，找到活下去的理由。”白蛇道。

“现在已经没有妖、兽的容身之所了，所有的妖怪涌向人间界，与人类聚居生活很多年，人与妖的界限已经很模糊了。所以不管你是人是妖，都要遵守人世的规则，好好的生存下去。”

“魔法灵力消失了。一切要靠自己，才能取得在这个崭新的人世生活下去的资格。”

“这个资格……”青蛇喃喃。

“神的全新定义。”白蛇抿唇微笑。

青蛇暗暗品味白蛇的话出神半晌。他的白哥哥一向是他的“人生导师”。

“哥，我以为这一生都很难与你见面了。”

“呵呵。本来没打算去江城大学。朋友联系了，只好送人情。我一直不在国内，今天能遇到是万分之一的机会。”

“呵呵……”青蛇也觉得好幸运。与哥哥相见真是安慰。

白蛇手握着方向盘慢慢转动，目光幽幽变得深湖水般，轻声叹息道，“一生这种……太长，对于我们来说。”

……

晚山上的别墅非常漂亮，房屋宽阔，家具摆设优雅实用，统一风格呈暗色印花系，好像丛林的繁贵。房屋四周树木幽静环绕，闪着光的树叶在风中哗哗作响，有一种壮阔的美感。

对于千百年生活在人世的妖怪来说，人类所谓财富的累积都已足够，有的甚至难以计数。所以大部分垄断者，财阀，领域名人，甚至包括有的政治家都是“非人类”。人类往往因为自身局限性而很难在短短几十年到达这样的高度。

钱青盘腿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的榻上，仰面张望悬挂在半空的造型奇怪的灯，灯闪着雪亮的颜色，好像……一条蛇盘卷。

白守一坐在他的身旁，白净手指提着小巧精致的茶壶为他倒上茶，自己捏起杯子喝了一口。微笑道，“千年的习惯改不了。还是茶可口，特别是龙井。”

“嗯。从古到今我们一直喝。很奇怪现在外面有一种饮料，黑黑的，苦苦的，竟然还会有人喝。做服务生的时候，还特别告诉我‘别加糖’。”小青说。

“呵呵。人类很难懂的。”

钱青手握杯子，突然充满依恋地倒卧在白蛇的腿上蹭动，撒着娇，“哥……哥啊哥啊……”

——像千百年前一样……

“唉……”白蛇叹了一口气。伸手使劲揉揉他的头发。一切尽在不言中。

要是消失了几十年，一百年，或许重逢的时候还会问，“你为什么一声不响就不见了？”

可是一千年过去了，好像连问的力气都没有了。

两个人不说话了，静静地一坐一卧，清亮的阳光渐渐转变为温暖橘黄的斜照，日落月升，又一天凋谢了。

夕阳夕下，山顶无阻碍空敞的视野里，两个人好像坐在天高地阔中一般，繁星次第闪烁出现，深蓝高远的天空中，一颗一颗，明亮如豆，连成曲折明线，安祥安静。

青蛇安心舒服地枕在哥哥的怀里半梦半醒地梦游着。

晚间吃了白蛇亲自在开放厨房煮的菜，当然全是“肉”。知根知底千年同类，最了解彼此习性，两人相处时也不必特别“像人”，当然露出尾巴这种事现在看起来非常幼稚，钱青是再不会做了。

“钱青？”白蛇吃着盘中的牛排，文雅地说，“你起的？”

“嗯。”小青很得意，手中的钢叉叉起一大片肉放进嘴中嚼，脸蛋鼓起来，喝了一口旁边的高脚杯香槟润了润嗓，“哥哥的名字，白守一，听起来好像很有玄机。”

白蛇弯弯唇，叉起大盘子中喷香的爆炒鹿肉丁喂到嘴中，“已经换了十多个名字了。差不多60、70年就得更换。重新开始人生。”

青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亲身经历了，就知道什么是短暂。现在都不知道下一个人生叫什么名字了。呵呵。”

“人世的一切都经历过了。悲欢离合，痴嗔爱欲……经历的越多，野性就被磨的越多，看得也开，也越善良，有时甚至觉得自己比起人类来说，更像人类。”

一千年的时间足以让人成佛。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很多很多。无数年的不见面，互相有说不完的话。聊到小青在人世的生活和结识的朋友、同学。知道他没有社会关系以后，白蛇说会帮忙办理好一切的，随着他一家，外界宣称是失散多年的弟弟。这样青蛇在这个人间界便有了家庭关系，不再是突兀一人了。

本来还想要小青念大学，帮忙办理入学手续的，可是小青的水平实在有限，文化程度现在可能只相当于小学生，所以也只好先在家里自己学习一下识字算术了，起码要挨到高中的水平，才好入学，更好的修习人类知识，融入人群。

外面夜色渐浓如水，白蛇当然是以为青蛇以后从此会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便收拾着给他安排房间住处，生活日用。

青蛇站在落地窗前仰望天空一轮圆月，想到一个人住在公寓中的顾淳，有些魂不守舍。

不知道他有没有记挂自己，才记起要打个电话过去，拿出顾淳给的手机一看，发现关机了。他一直不怎么用这个东西。所以也常忘记充电。平时就是接个顾淳的问候电话，大部分是问“在哪里”，然后男孩就过来找他。或是“吃饭了没有。”“好不好。”之类。

“哥，我要回去了。”青蛇道。

“嗯？不在这住吗？”白蛇诧异。刚和弟弟见面，怎么就要走。

“我明天还要上学。”

白蛇失笑道，“你又不是正式学生，上什么学？”

“我……我觉得可能有人在担心我。”

“顾淳？”白蛇已经很了解了，马上意会，“我开车送你回去。”

“不用了哥。”

“？……你不会是想化成原形溜回去吧？”

“没……”青蛇声音弱弱的。

“以后这种事你就别想了。很容易被人类打死。现在的人类可无处不在。对同类尚且残杀。何况对动物。”白蛇严重警告他。并且要他以后少用法术灵力，有百害无一利。“要想比人类活的便利，就更要像人类那样活。我们的生命很长，何必着急？”

青蛇点头表示记住了。

夜间白蛇开车将他送回，远远地，青蛇趴在车窗上就看到杵立在公寓小区门口的高大身影，顾淳一直在楼下徘徊，拿着手机在不停拨打他的电话。

第三章：人世沧桑惊迹变（四）

“顾淳。”青蛇跳下车。

“小青！”顾淳看到了他，两步跑上来，“你哪去了？！”

“我……”

“真担心你！你不知道你是生活白痴吗？被人骗了怎么办？”顾淳双手搂着他的肩膀上下打量，确定他完好无损后才舒展开眉头。

“我去找哥哥了。这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白守一。”确实是“失散多年”，青蛇没一句谎话。

“白守一是你哥？”顾淳看到了青蛇身后清拔如松的男人。

“你好。”白蛇微笑，“很高兴认识你。小青承蒙关照了。”

这么说小青还是有家人的？！顾淳瞳孔紧了紧。自己还真把他当成……天上掉下来的……天使吗？

怎么可能？呵……想想也是。有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涌上来。但顾淳还是很快调整好了心情。小青终于找到家人了，应该很高兴。会搬出去住吗？自己怎么突然一时想这么多？

“没想到白先生是小青的哥哥。”顾淳道。

白蛇微笑点头，对小青道，“我先回去了。回头找你。”转身按开车锁，走过去打开车门，发动引擎车子开走了。

两个人走上楼，回到家中，顾淳高兴不起来，但也没什么理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论文边看边修改。

钱青在浴室洗了澡，穿着男孩的大裤衩子，光洁着上半身和修长的腿走出来，肩膀上披搭着白色的大毛巾，一边走一边用手擦干着他墨黑的湿润凌乱头发。

“和哥哥做什么了？”顾淳说。

“吃了好多肉。”钱青直接说到他最在意的“重点”。拉开冰箱，顺手地拿出一罐饮料打开，喝了几口，走过来放到茶桌上，行为举止就是一个极其熟稔的人。他坐到顾淳身边，头发梢的水滴一滴一滴，滴在他白皙的紧实胸膛上。

“你要搬走吗？”

钱青想了想，又伸臂拿起饮料喝了几口放下，转脸看着他，“我走了。你会难受吗？”

“……”顾淳的脸沈下来。

钱青眼睛闪耀，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好像不高兴哦。”脸孔挨近他的脸孔，“你是喜欢上我了吗？”

直接又纯洁的问话，让顾淳一噎，脸“腾的——”红了。

“那作为朋友，让你亲一下。”钱青闭上长长睫毛的眼睛，刚沐浴过后的嘴唇呈现浅粉与娇嫩的果冻润泽，淡淡的香味，好像酸酸甜甜的樱桃，引诱人想要一口咬上去，品尝滋味。

一般人类是忍受不了这种诱惑的。就算是同性。因为面对的对象实在是太无暇了。所以就算是只喜异性的直男也会动容。

顾淳垂着眼睛仔细地看着，很想吻上他的嘴唇，他的舌头是什么感觉，但还是制止了自己这种放纵的念头。

“小青，嘴唇是不能给朋友亲的。”顾淳充满怜惜与温柔地看着他。

钱青睁开透亮的眼睛。“你对我那么好。我感觉你现在不开心。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

“呵呵……傻瓜。”顾淳实在不明白眼前这个人的大脑是什么构造。

“只有恋人，你爱他，他爱你，这种关系，才能接吻哦。”

“那让你舔一下。不吻。”

“我又不是狗狗。你以为你是糖做的吗？还舔一下？哼。”顾淳生气地站起身走到自己房间看书去了。完全是不可理喻的家伙。白痴到令人胆颤心惊的程度。

人最可贵的精神是自我反省。青蛇坐在沙发上，默默地双手捧着喝着饮料，他现在会想一些深远遥远的问题，会研究自己的心理，会回忆一些所有人和世界已经遗忘的细节。这时他就显得落寞与傻气。

白蛇要他跟随自己一起生活，环绕星球，走很多地方，去看很多从没见过的东西，青蛇觉得甚为诱惑，但他最终还是以“想要凭借自己的努力与方式，慢慢深入体验着人世并生存下去”的想法，说给了白蛇。

白蛇很惊讶，因为青蛇有了自己的看法，在重大的问题上，竟然算是拒绝了他。这不符合兽类以强者为尊马首是瞻的规律。他很高兴。青蛇正在以他不察觉的方式改变。

和青蛇看画展，车展，电影，话剧，传统戏剧，听音乐会，传统相声，去游玩，逛街，购物……在空闲的时间做了无数事，点点滴滴，相处了不短的时日，白蛇领不走青蛇，只好与他告别，又独自出行了。

青蛇跟着哥哥这段时间大开眼界，增长了很多人世见闻，这与以往远古亘古不变的经验是不能相比的，繁华下面的，华丽，精雕细琢，梦境般的人类特意营造的世界，爆炸般袭来他的面前，让他有时候很飘渺。但终归平淡生活。

钱青与哥哥拥抱，巨阔的机场里洁净而喧闹，人流来往，“好好照顾自己。”白守一伸臂拍拍他的胳膊。

“手续都办好了。想入学随时都可以。只是高中对你来说是不是太困难了。”白蛇还在担心青蛇。又给了两把钥匙，“晚山上的别墅离市区太远，市内还有座房子，不方便的时候，就过去住。”

顾淳站在钱青身后。听着白守一的话，有些“不以为然”。什么叫“不方便的时候”，没有人会“虐待”小青吧。

“有空就发电邮，打电话。简单的字会写了吧。”白蛇道。

“知道了哥！”青蛇答应着。

白守一对着顾淳微微一笑，“我弟弟，是个笨蛋。”这点顾淳倒是同意的，点点头。

“什么啊？哥！”钱青不悦，“临走怎么还说我坏话？”

白守一笑着转身，背对着他们挥挥手，淹入乘机人潮。

钱青定定地看着哥哥的背影。虽然难舍，但情绪是明亮的。在以后漫长的光阴里，只要一想到白蛇，他就觉得为自己拥有“一个哥哥”甜蜜自豪安定雀跃不已。

钱青在镜子中映照着自己，身上锦源高中的制服笔挺而合身，这么看来，他也还不老，眨眨眼睛，真是神奇，感觉自己还在湖边吹着晚风，一霎那就来到了人世为读书识字作准备。

第三章：人世沧桑惊迹变（五）

“确定要去吗？”顾淳站在门边有些忧虑的看着他，“你好像乘法表都没背熟……”

因为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哥哥”，所以身份又“确定到”16岁，还是叫钱青的名字，但有更可靠的社会关系与家庭成员，联系到了一所高中就读。

“嗯。”钱青确定地点头。这是他“正式成人”的途径。以后要为“做一个人”而奋斗。他想像哥哥那样，随着“人类式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正式地融入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