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希上展臂，毫不犹豫向后仰倒，塑胶跑道上呈大字型仰面躺着，眼里盛着细碎的光。那一刻的梅开屏住呼吸，心里某处失却所属。

寒夜里冷风肆虐，手足冰冷几乎失去感知，梅开慢慢走到顾希上身前，然后随着一并躺下，仰面朝天，点点星子的光辉落尽眼底。

顾希上转过头来看着他，汹涌的泪水顿如鸟群逃离笼牢，连忙紧紧捂住脸，却无法盖梗咽的声音，随即干脆破罐子破摔小兽一般往前拱了拱，埋首在梅开胸前，胡乱蹭着眼泪鼻涕。

梅开一动不动任对方撒娇，脑海里闪现高中生物课本提到的关于喝酒脸白的一些危害。直到胸口的人抖得不成样子，梅开伸手揉揉他头发。

顾希上突然就失声痛哭，大声嚎着像个被抽了屁股的小孩子。只是大哭也不说话，就这样持续了很长时间。梅开冷得发着抖，却依旧一动不动陪顾希上发疯。

待到顾希上终于哭累了昏睡不醒，梅开电话苏控求救。二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拖着顾希上回了住处。

脱掉衣服拖进被褥，顾希上烂泥一般瘫着任人宰割。打点完毕之后，苏控才得以打量眼底泛红的梅开，才发现梅开一直在发抖，嘴唇青白。基于同住一个屋檐，梅开早已告知过对方自己的身体状况。苏控连忙接了热水递给他，伸手探了探对方额头，有些烫手。苏控不由皱眉，出声呵斥，“大半夜的外面乱晃，穿那么少，烧不死你。”随即揪住梅开衣领提溜进隔壁自己的房间。

身体难受的梅开很快躺进被窝，苏控跟着挤进去。

“班上同学，一块吃的饭喝多了，寝室锁门了就只能整回来了。”梅开想了想出声解释。

苏控闻言轻哼，“同学个屁，你看看你端那张要死不活的脸，你当我眼瞎。校学生会主席，你以为我不认识，他跟你压根不是一个学院，怎么还能整成同班。”

梅开气结，一贯粗枝大叶的苏控，难得灵光一线却戳住自己底线。思虑再三，三言两语总结了一个故事，亲手揭开一处还没有愈合打算的疮疤。

苏控沉默片刻，伸手过来试探梅开体温。

“要不，我送你去诊所吧。”

“不用，盖严实点，睡一觉应该就没事了。”

苏控想了想，跳下床去又找了床棉被，严严实实压在梅开身上。北方城市的房屋结构，取暖错失其实非常完备，一整个房间温度并不是很低。

夜里辗转反侧，身体焦灼滚烫却仍旧觉得寒冷，梅开不由紧张起自己的病状，感冒发烧绝对有害无益。基于梅开的身体情况，并不能随便吃些消炎药物，苏控前前后后起身倒水，逼着梅开大口大口饮下。

折腾了一整夜，天光渐亮的时候终于发出汗来，苏控探手试了试梅开体温，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昏昏沉沉的梅开脸埋在棉被里，浑身衣服浸湿粘腻。

“我去帮你找身衣服，你老实躺着。”语毕苏控转身进了隔壁梅开房间，眼见床上顾希上睡得一派祥和。

待得苏控离开，顾希上慢慢睁开双眼。

入眼的景象着实刺激，暗淡天光照射下，浑身是汗的梅开利落换着内裤，身后苏控拿着条宽大的浴巾帮着梅开擦干湿发。

苏控连贯的动作微微一顿，梅开慢慢转脸望向窗外。

顾希上再无法克制，门摔得很是大声。疯了似地跑出公寓，脑海里残存些昨夜的记忆，他记得自己喝了很多，好像也没有回去宿舍，依照眼睛的肿胀程度应该更是丢脸地哭过，至于怎么就到了这两人租住的地方却是如何也无法再想起。

这天夜里还发生了些什么，顾希上自嘲地扬起笑。坚持的伪装终于一层一层剥落干净。原来这么这么久以来真的只有自己依然停留在原处。

顾希上想起幼时的某一天，自己在动物园里走失，面前人潮汹涌，抬头白日清空，可是自心里滋生的惊恐惧怕，即便在漫长岁月流逝之后，依然挥之不去。

第十六章

夜夜笙歌不断心里却始终寂淡，在第五次梦见袁小芒之后，苏控终于按捺不住，他掀桌而起，以金铜塑像耸立之姿，气壮山河宣誓，定要以继续调戏袁小芒为己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梅开看着他猴子般蹦跳，面上带笑，心里却不是滋味。苏控的生活丰富多彩，跳脱放纵，却总在关系到袁小芒时，如鱼骨梗在咽喉，总寻不到对的出路。苏控说是因为从不曾遇见一个人如此掏心掏肺对待自己，梅开却知道，不过是放不下的借口，在乎一个人，又如何需要那么切实的理由。

同一个班上的两个人，总还是有无数机会遇见，体育课上长跑测试，闲散如苏控也不得不定点来上课。苏控手抄在兜里同几个交好的女生攀谈，余光偶会落在袁小芒身上，男孩发育不良的小小个儿，头发乱糟糟总是像没梳过的样子，眼睛不大但非常明亮，嘴唇微微嘟着。就在对方将要看过来时，若无其事转过头去。

体育老师一声令下，十几个男孩死起来跑，苏控分在第二组，继续抄着手优哉游哉唠嗑，目光却不由自主追随那个小小的身影。隆冬时节，冷风逼仄，刮过脸面，痛觉尖锐。没吃早饭的袁小芒第一圈过就用手按着胃，脚步也逐渐凌乱，苏控不由眉峰微蹙。

好不容易坚持着跑完，直起身来却觉得眼前颜色渐渐模糊抽离，袁小芒慢慢蹲下身子，脸埋在腿弯里。有朋友靠近了询问，被他简单打发走。

将要上场的苏控脱了外套搭在双杠上，犹豫了一下掏了掏挂在一旁的背包，拿出了习惯带着的保温杯，然后走到角落蹲着的袁小芒身边，轻轻放在他的脚边，最后还是没忍住，伸手弄了弄对方黑亮的头发。

袁小芒一直埋着脸没动，眼角余光落在脚边的水杯上，一眼看出是苏控惯用的那一只，随即感到对方手掌的温度和力度。眼睛瞬间着了荒，有些异常的湿润。

奔跑的苏控，凛冽迅猛如豹，橙红短发旭日般明媚。袁小芒下意识伸手握住了保温杯，手指紧紧箍住不放。很快跑到终点的苏控，意料之外看到还蹲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袁小芒，端着他的水杯，小动物一般小口小口啜着。苏控不由笑了，大踏步走到对方身前，男孩儿慢慢抬起头来看他，眼里还蓄着水。苏控自然伸手拉他起来，蹲久了的袁小芒腿有些麻，站起之后不由一软，苏控顺势揽了他腰。

两人面面相觑了几秒钟，身体紧密贴合之后又很快分开，袁小芒下意识转身背对苏控，耳根都是红的。苏控见状心里一收，直觉有什么呼之欲出。

袁小芒忍不住回头看他，细溜溜眼睛里泛着水光，面上晕着红，看在苏控眼中，实打实妖媚小眼神。心里想了歪处，表现在脸面之上，是唇角同样别扭的弧度。

苏控接过对方还给自己的水杯，垂着头若有所思，片刻后开口，“好点了吧？”

顷刻之间，相识以来诸多片段细节劈头盖脸砸下来，从前便已经感知到的种种种种，体温声线，甚至某些时刻过分贴近的暧昧因子。袁小芒沉浸在纷杂的思绪里，有些回不过神。

苏控以为他还在难受，重复着询问。

袁小芒连忙应声，“只是没吃早饭跑急了胃痛，没事了。”

想到与说到说到与做到，远远不是统一水平，骄傲如苏控也不由骂自己孬种，在自己习惯界定的范围里喘息挣扎，作茧自缚。终于他自暴自弃，无奈撇嘴，“那，再见。”

“先等等。”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在冬季时令意外从中感知到灼热，或许所谓通感，并不是只存在于文学段落。

苏控回头，袁小芒微微偏着头笑，“下午没课，陪我去趟花鸟市场。”

苏控顿时两眼放光，屁颠屁颠跟在人家身后，手甩得那叫一个欢畅。花鸟市场在市中心，学校在市郊，二人简单用过中饭，并肩站在车站等公车。

苏控一如既往发挥鬼扯神功，唾沫星子横飞，眼角眉梢笑意满载。一路上可谓亲密无间，袁小芒侧首眺望窗外隆冬景致，二人似乎恢复到无话不说的旧时光。

傍晚回到公寓的梅开，见着苏控蹲在茶几旁对着个水盆念念有词，样子相当诡异，梅开靠近了才看清，盆子里伏着只绿色的小乌龟。

梅开微微俯身，“念咒呢你，这啥？”

苏控看情人般看着那只乌龟，并且深情款款地说：“乌龟。”

梅开不轻不重揣在苏控屁股上，“滚，我还认得乌龟。你蹲这儿算是怎么，母仪天下呐？”

“嘿嘿。”苏控笑得梅开毛骨悚然，然后伸手搓了搓下巴接着说，“你以为，这是小芒芒给我的定情信物。”

梅开不由深吸一口气，苏控的变态他了解，但是这一出算是怎么回事他完全不了解。

苏控大致简述了下今日的经过，从体育课上搭上话到二人老夫老妻般去逛了趟花鸟市场还是小芒芒热情邀约，溜达一圈一人提溜只乌龟打道回府。

苏控豁然抬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闪闪地望着梅开，“你知道这小家伙叫什么吗？”

梅开忍住没吐低声说：“芒芒。”

苏控惊呼：“你怎么知道？”

……

苏控又缓缓垂下眼睛，继续目不转睛盯着那只龟，幽怨道：“你说小芒芒主动约我这是什么意思呢？”

梅开决定近期内不再理他，直起身进厨房忙活去了。

苏控在闻到香气之后摇身一变容光焕发，跑进厨房从后面贴近梅开，头搁在梅开颈窝。

梅开在片刻愣神后大力甩开苏控，只听“嘭”的一声响，后脑死死磕在墙缘上。苏控有些生气，还未及说些什么，却见着梅开拿着锅铲的右手微微颤抖，手背上有隐约可辨的浅色伤疤。

毋需多言，这痕迹便是定与顾希上相干，苏控伸手揉揉梅开发顶，悄身出了厨房。

后来再与袁小芒课上遇上，二人热络招呼仿若不曾有过丝毫间隙，偶尔对视甚至有电光火石间的悸动，平日里如何唐突也不在乎的苏控，有了莫名的怯懦。

第十七章

神经大条如苏控，也发现梅开最近的失常。一向温顺的男孩变得格外情绪化，和睦的生活氛围弥漫起硝烟，梅开不再接受一些善意的玩笑，稍有言语冲突就摆脸色，摔门，把手边的物件弄出声响。不善人际交流又因诸多传闻形单影只，甚至唯一愿意对其袒露情绪的苏控也被他划到范围之外，苏控一边翻着淡而无味的食物，一边打量梅开的脸，过程里不曾注意的细节变化，在一定的时间里渐渐累积，最后体现在：浓黑的眼圈，尖削的下巴，过长的额发，无甚情绪的情绪。

寒假渐进，实验报告，论文，考试……跳脚在诸多事项，人人都在寻找平衡的那一个支点。狂欢之后回到公寓，梅开的房间依旧亮着灯，苏控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见着男孩趴在书桌上，似是睡去。枕着的论文纸空空如也。

苏控轻轻弄醒梅开，打发上了床之后回到自己房间，盯着茶几上的小乌龟自言自语，“芒芒，这样下去得出事，你说，我该怎么办？”

芒芒若无其事地把头缩回龟壳，苏控伸手戳戳，它更是假死得彻底。苏控和衣瘫到床上，掩着脸面发呆，片刻之后，掏出手机给袁小芒发了条短信，“睡了么？”

袁小芒是系里足球部的主力，个字虽小但爆发力惊人，自打高中体育课上接触到足球，便一发不可收拾，大学之后在苏控鼓励下加入了系队，渐渐打开了片不一样的天地。刚好这天队里聚餐，几个男孩聚一起喝得都有些高，袁小芒听到手机短信震动，连忙掏出来看。手机是苏控换新手机之后硬塞的，短信是苏控发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袁小芒有些脸热。

推了同伴递来的酒，抓着手机快速回复，“嘿嘿，莫不成是想我了？”发完之后捶胸顿足，恨不能一瓶子敲昏自己。

另一边厢的苏控在看到回复之后差点从床上翻下去，盯着那几个字眼冥思苦想，脑子烧掉之后，对着乌龟大叫，“芒芒，真出事了。”

那一夜里苏控做了个梦，梦见跟着袁小芒回家，被袁小芒他爸打断腿之后，拿草绳挂在村口那棵大树上，醒来之后冷汗涔涔。

第二天苏控在通往寝室路上堵着了顾希上，嬉皮笑脸地上前套近乎，顾希上见着对方那嘴脸，气恼却并未拒绝。

苏控言简意赅，只说他跟梅开清者自清，那日里顾希上见着实况，原是梅开只顾着他，自己发了烧。二人从前经过，苏控觉得梅开多少算是自作主张，但也并未全盘托出，因这毕竟不予自己想干。但是倘使误会是自己造成，那便一定有解释的必要。

顾希上一面想着既然被误会也无所谓那么对方根本早就不介怀自己情绪，一面又决定，还是该认真道声谢。

回神的时候已经走到那二人合住的同一屋檐，深呼一口气，轻轻敲开房门，做饭的梅开听见门声，连忙跑去开了门，又连忙跑回厨房。

顾希上推开门，只见着火急火燎奔回厨房的梅开脑后的发旋。

跟着进了厨房，闻到似曾相识的饭菜味道，顾希上再也忍耐不住，从后靠近，揽住梅开腰杆。梅开微微一怔，却并未如同甩开苏控般甩开顾希上。

顾希上脸埋进梅开颈窝，大口大口呼吸那属于梅开的气息。二人一动不动，直到铁锅里传出烧焦的味道。梅开放下锅铲，熄掉炉灶。转身，同顾希上紧紧抱在一起。

相互需索，期冀，梅开只觉有团烈焰从头顶蔓延至脚底，焦灼炽烈，渴望释放。同样焦急的顾希上凑前，大力啃咬梅开唇舌，二人如同世界末日般亲吻，许久，气喘嘘嘘地分开，顾希上伸手捧住梅开的脸，颤声唤：“乱乱。”

梅开在这二字前彻底失陷，脑里一片空白，他揪住顾希上衣襟，四片唇瓣重又吻到一起。两人跌跌撞撞着进了卧室，满地的衣物分不清所属。肌肤相亲的瞬间，二人同时看住对方颈间悬挂的银质指环，眼里神情同样难辨悲喜。

顾希上俯身一遍一遍亲吻梅开眼睑，手指摩挲对方指缝，身体密切贴合没有丝毫间隙，仿若他们从来不曾分开。顾希上盯着身下同样疯狂的梅开，不由自主说：“对不起。”

梅开用力一个翻身，把顾希上压在身下。被进入的瞬间，顾希上倒抽一口气，脸瞬间由红转白，梅开拥住他，温柔地亲他唇角。顾希上突然满足地笑了，声音虚弱却也坚定，“乱乱，我爱你。”

梅开并未作声，只是静静捉着顾希上眼中光彩久久不放，然后偏过头去，再不看他的眼睛。

二人并未浪费苏控好意实打实折腾了一夜，天亮之后，梅开轻轻推掉顾希上搭在他腰上的手，利落起身，穿衣洗漱。顾希上因着上午没课，睡得极为踏实，唇角噙一抹不自觉的笑表情宁和，梅开俯身静静看了几秒，然后伸手推推他。

顾希上悠悠转醒，见着梅开脸面心里一暖，他伸手向他，被梅开轻轻避开。

“起来吧，苏控快回来了，叫他看见不好。”

顾希上并未醒透，头埋进被褥撒娇，“有什么不好，反正还是他叫我来的。”

“也是，我巴不得被他看见。”

顾希上闻言坐起，盯住梅开，表情凝固，“什么意思？”

梅开合身蹲下与顾希上平视，表情一片云淡风轻，“他找了别人。”

顾希上伸手揉进梅开发顶，偏头一笑，“乱乱，睡糊涂了？”

梅开侧身躲开他手，“算我求你，别这样叫我。”

顾希上沉默，笑容滞在脸上还未及收拢。

梅开眉梢舒缓，无奈撇嘴笑开，接口道，“他另觅新欢，就想甩了我。”

顾希上放缓情绪，面上恢复温和神色，“梅乱乱，我是真爱你。”

“得，之前你可不是这路数，别吓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