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是不是做了一个梦？”

赵漓清心突的一跳，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淡然的声音才又响起。

“那个梦里，有个叫黎青的人，他一直温柔的看着我。”闻人缓将看着白云的目光收回，轻轻的落在赵漓清的脸上，“他教给了我很多东西，等我都学会时，他便离开了。”闻人缓说着慢慢伸出手，一点一点碰触到赵漓清的脸上。

赵漓清没有动，他静静看着闻人缓。闻人缓眼中无光，但赵漓清似乎能看到那隐藏于暗处的波涛汹涌。

要来了么？赵漓清嘴角不易察觉的翘了翘。发泄出来吧，否则不会有人好过的。自己身上的伤口，只有自己愿意治疗，别人才有可能会助一臂之力，否则便只能任其化脓溃烂。

他任闻人缓轻轻的抚摸。他知道，闻人缓轻柔抚摸着的，并不是自己。

闻人缓抚摸了一会儿，然后凑过来轻轻对着这张温柔的脸亲吻了一下：“黎青，你说，你是不是只是我的一场梦？你并没有消失，只是我梦醒了而已。”

赵漓清没有说话，任闻人缓轻轻亲吻。只是被那湿润柔软碰触到时，心中动了一下。

闻人缓站起身，慢慢走到赵漓清面前，静静看了赵漓清一会儿，眼睛眯了起来。

他眯眼那一瞬间，赵漓清心一突。他直觉感到，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闻人缓看着赵漓清，慢慢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一个用力将他拉至眼前。

赵漓清任他拉着，一动不动的和闻人缓对视。

闻人缓又看他半晌，终于继续开口，只是声音变得很沉：“你说，是不是你将黎青藏起来了？他不可能会消失，他说了会等我的！”

赵漓清看着他，声音也变得低沉：“没有。”

“没有？”闻人缓音调有些扬，看着赵漓清的眼睛瞬息万变，最后渐渐归于黑暗。他抓住赵漓清衣襟的手紧了紧，声音却听不出喜怒：“他不在了，可你却还在！是不是你，用术法让他消失了？”

赵漓清现在能明却感觉到闻人缓身上散发的黑暗气息，但他这时却不能让步，如果自己的话稍有问题，他绝不怀疑自己立刻会被杀死。

他刚才用内力试探了一下，发现自己在他手中完全不能挣脱。而且控制住自己的并不是抓住衣襟的那只手，而是隐匿于自己体内的东西。

那时闻人缓告诉自己，他的纵魂之术因为没有练到顶层，所以不能控制住自己和走火入魔的黎青，但是现在，他却能这样轻而易举的将自己控制住。

看来在战场上，他真的遇到很多东西，这使得他的灵力大增，直接突破了纵魂之术的最后一层。

赵漓清心隐隐往下沉，这样的闻人缓，他不知道究竟会做出些什么。

“你走时便看到他一直在趋于透明，他的身体承载不了意识的独立与强大，加之他又练逆生经走火入魔，到后来更是不能控制。”赵漓清看着闻人缓沉声道，“他的消失，你不是可以预见么？”

赵漓清前面的话已经使闻人缓有些松动，最后一句直接击溃了他。因为闻人缓的确“看到”了黎青的消失。

那种刻骨的痛苦，那些四散的光点，时刻不在闻人缓身边萦绕。这些天，他一直隐忍着，他不能接受那个人真的就这样消失了。

黎青，明明说好了，你为什么不等我？

你可知道，我又多想你！

心被绞的痛苦，连呼吸都带着尖锐的痛。他害怕，害怕自己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梦里有那个叫黎青的人。他身着一袭水青色的长衫，戴着古朴而静雅的木簪。他保护自己，教会自己感情，和自己相爱。

然后，自己梦醒了，他就那样消失不见……

黎青，我不要和你容貌一样的赵漓清照顾，我要你啊，我只要你啊！

闻人缓轻轻眨了下眼睛，又看向被自己抓着的这个人。是不是，是不是你不想他出现才让他消失的？是不是，是不是你觉得自己不如他优秀才杀死了他？

闻人缓明知道不是这样的，却依然压不住心底那些黑暗的想法。

他想起自己费尽千辛万苦回来后黎青却不再了就心痛难当，就压抑不住，这些几乎让他头颅撑破让他疯掉！

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疯掉？

闻人缓觉得心中压抑，不由大口大口喘着气，抓着赵漓清衣襟的手也慢慢松了下来。

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黑暗的世间，你为什么要让我的黎青消失？！

为什么？！

闻人缓双手扣住自己的心口，用力的全身都在颤抖。

他受不了！他再也受不了了！

——

赵漓清自闻人缓放开自己的衣襟就开始暗自戒备着，这样的闻人缓实在太不正常。他谨慎的盯着闻人缓，见他的眼神快速变换着，最终归于黑暗。

那种黑暗，是如可以沉沦万物的弱水一样的死寂。

是能够吞噬一切的暗之深渊。

赵漓清心中一凛，他知道，自己最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闻人缓低着头身体颤抖了一会儿，终于不再动了。又顿了片刻，他慢慢抬起头来，神情宁谧，眼神暗黑。

他没有再看赵漓清，只看慢慢抬起了右手，他微微垂下眸子看着自己的右手，仿佛那掌心上面有着什么。

有什么呢？可以摧毁一切的力量，还是最终什么都无法得到的虚无？

赵漓清看着闻人缓心中悚然一惊，却也是被他浑身散发的寒气摄住了，他感觉自己一动不能动。

闻人缓兀自看了自己的手掌一会儿，这才瞥了赵漓清一眼。那一眼，看的赵漓清浑身寒气顿生。

不过闻人缓却没有多说什么，他嘴角诡异的翘了一下，然后整个人慢慢消失了。

赵漓清看着一点一点变成虚无最终消失不见的人，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

三天后，赵漓清收到京城附近的暗线来报，在北郊附近的一个村子，一夜之间消失不见，空旷的连河流与道路都消失了。与此同时，城东的一条街被突然夷成平地，街上的任何东西包括出现的人无一幸免。

赵漓清眉头皱的很紧，他知道这是谁干的。事情虽然压下来了，但恐慌已经造成。

问题是，赵漓清根本就不知道始作俑者现在在哪里！

自闻人缓离开的那一日赵漓清就已经派人寻找，但闻人缓是什么人？离开都那么诡异，又怎会是几个侍卫暗卫可以寻找得到的？

赵漓清正烦闷时，没想到闻人缓却自己回来了。他忙过去看，却见他与原来已大为不同。

最一开始的闻人缓不懂爱恨，看起来如一张白纸，后来被黎青影响，已和常人无大差别，但现在的他，却阴沉死寂，如一滩无法激起任何涟漪的死水。

甚至，他的整个右手都是黑色的，仔细看去，隐隐还能看到围绕在右手的黑气里一些跳动的死灵。

上呼天将下唤阴兵，心灵纯善拯救天下可以呼得天将来助，心灵阴邪为恶世间却只能唤出阴兵。

闻人缓不懂什么拯救天下，更没有悲天悯人的胸怀，他所有的作为，只是单纯的为了黎青。

黎青一直放心不下闻人缓，一直觉得闻人缓傻，其实是对的。这样的一个人，让他怎么放心的下？

对于赵漓清的到来，闻人缓似乎根本就没有看见，现在他的那如弱水一样的眼睛，好像已是任何事物都不能反映其间了。

——

随后的一个多月，每天都有地方莫名其妙的消失，范围波及整个西凌国，这使整个国家人心惶惶，谣言顿出，一些反动势力也随之抬头。

这完全和边境叛乱不同，那样的话，赵漓清直接就可以派兵镇压，现在却只能看着全国动乱而束手无策。

他根本就无法阻止闻人缓，也没有人可以阻止得了他。

赵漓清想起当时闻人缓威胁他的话，他说如果黎青死了，他会让整个西凌国陪葬。虽然他现在有点意识不清，但他确实在做着这样的事情。

照这样的势头下去，西凌必乱，灭亡也可以预见。

一向冷静的赵漓清也有点坐不住了。他是时常会在那个院子看见闻人缓，但闻人缓却从未看过他，无论他怎样和闻人缓说话，闻人缓都似乎没听见一般，甚至有次赵漓清没有办法放下尊严穿上青衣模仿黎青，他也未看一眼。

现在的闻人缓，已被阴兵吞噬，他已没有思想去看任何人。

闻人缓双手已经变成了全黑，那是地狱的颜色。

——

赵漓清看着西凌的现状实在没有办法，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当季澜殇看见闻人缓的一刹那，顿时泪如泉涌。他如何也想不到，当初那么淡然的一个人，会变成现在这样邪魔的样子。杀人如麻，真正的没有心，没有情，完全的一个杀人机械。

萧钰搂着泣不成声的季澜殇自己也心痛难当，他们明之泽国一别后就再没有相见，甚至连他们的消息也没有过，当初那么好的朋友，说消失就消失了。当时他们只能祈祷他们过得幸福，没想到再见之时，黎青已经消失，而闻人缓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萧钰，你说这是为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季澜殇哭倒在萧钰怀里。他不明白啊，自己当初心动过的人，自己心甘情愿拱手让出的人，居然连他都不认识了。那些过往，那些他们曾经历过的一切，都消失在了哪里啊？

萧钰搂紧季澜殇，唯有默然。

赵漓清看着两人没有说话。当初是他一手放走了闻人缓和季澜殇，没想到自己最不屑的人找到了幸福，那个淡然的人却成了现在这般。当时他看着闻人缓的样子，忽然想到如果知道他在离开的那一年都发生了什么，还有珍珑兽的问题，或许会更容易找到突破点，于是他找来了季澜殇和萧钰。

季澜殇和萧钰压下心中的痛苦，坐下和赵漓清商讨对策。即使对闻人缓再心疼，也不能看着他把整个西凌国毁了。而且看着他的样子，毁掉整个世间也是未可知的。

两人看着与黎青同样样貌的人，悲凉之余也生出更多的感慨。那个温柔的人，是不是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三人商讨了半天，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就是去滴水岭，找水斩门。

闻人缓的情况，黎青的消失虽是导火索，但根本的原因还是纵魂之术与珍珑兽，其中尤其是珍珑兽，能与珍珑兽联系起来的，只有水斩门。

当时就说，珍珑兽是水斩门不小心放出的，那收回去，也是可以吧？而且当时那里的小娃说的那些话，完全像是对闻人缓的情况了解甚多的样子。

当日赵漓清就派人去了滴水岭，因为季澜殇和萧钰去过，季澜殇又心急闻人缓的情况，便想一起过去，但萧钰担心他，就让他留下自己过去了。

根据上次进滴水岭的情况，萧钰本以为见到水斩门的人很难，但没想到一进去就碰见了。原来西凌国的情况他们已经得知，并从出事的状况上推出了珍珑兽的问题，正准备出岭去探查，结果就碰上了进岭的萧钰。

水斩门来的是一个高瘦的青年人，说是高瘦，也只是隐约觉得而已，因为那人似是被一团水雾笼罩着，怎么也看不真切。

水斩门人一看到闻人缓就站住不动了，半晌后摇了摇头，叹道：“天劫如此，世间如此。”

众人忙问原因，那人说便从头开讲。

珍珑兽本是被上古圣物，原存于东方不归山仙境，后不怎么来到人间，游离上千年后，被水斩门与御法经天派合力封印于滴水岭苍雾崖下寒潭。中间珍珑兽出来过一次，便是水斩门与御法经天派在江湖上盛传之时，合力将其捉回后，两门派便一起消失。此物再出来，便是一年多前。

珍珑兽无形无体，最喜洁净，所以能让它寄居的，都是心地纯洁之人。闻人缓初来这异世，恰逢珍珑兽在世间漂离，因他心思纯净便寄居与此。但珍珑兽本身力量强大，若被寄居者修炼法术意志坚定，便可将它唤醒，从而操纵它。为善者可呼天将，为恶者可唤阴兵。天将易控，阴兵却难为。

闻人缓的情况，正是被阴兵反噬。

操纵不了它们，便只有被它们操纵。

阴兵者，地狱之死灵也。它们一出，世间便生灵涂炭。

现在闻人缓被阴兵控制，又有纵魂之术可用，天下再无可制止之人。所以水斩门那人长叹，或许这个世间，因闻人缓的存在会大洗一次牌了。

众人听后默然，他们从未想过，自己会等到末日的一天。

“真的再无办法了么？”赵漓清不由皱眉道。他半生强势，从未被任何困难压倒过，现在这人居然告诉他这个世界要亡了，他如何信？

赵漓清说完那人看了一眼他，但看过后眼神便没有再离开了。他盯着赵漓清细细又看了几眼，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你……”水斩门人犹豫了一下，方道，“你与那个闻人缓是什么关系？”

赵漓清一愣，居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与闻人缓什么关系？应该是还没有关系吧？

“请问为何这样问？”

那人又看了赵漓清几眼，微微摇了摇头，自语道：“不可能啊。”

“什么不可能？”大家听到貌似有转机，纷纷问道。

那人还有些疑惑，不过却也说了出来：“你身上有珍珑兽的味道，有闻人缓传给你的，却也好似有……珍珑兽自己的。难道……当时珍珑兽并不是寄居在一个人体内？”说着又打量赵漓清几眼，“但你身上戾气过重，按理说珍珑兽是不会喜欢的，可为什么……”

这人不明白，但赵漓清季澜殇萧钰却对视一眼，赵漓清身上不会有，那有的……只能是黎青。

黎青心底纯善，对闻人缓一心一意，而且他的出现诡异，消失的也莫名，如果当初珍珑兽也寄居在他体内的话……

赵漓清犹豫了一下，便将黎青的事向水斩门人说了。那人一听便微微笑了起来。

“我来时师父便告诉我此事是可以平安解决的，但刚才我怎么看都是死局，却没想到这里还隐藏一子。”

那人说着将手贴向赵漓清的门面，赵漓清下意识快速后退，但那人的手掌却似吸盘一般，任赵漓清怎么退也退不出他的手掌之外。

直到这时赵漓清才明白水斩门果真名不虚传。

随后众人都看到了此生最为惊讶的事情。只见那人慢慢将手掌从赵漓清的门面抽离，一道凝聚的光点也慢慢被抽出来，等那人手顿下，那些光点便慢慢四散开来，渐渐成为了一个人形。

那被凝聚成的人形着水青色的长衫，闭着的双目看起来温和而静雅，头上一支古朴的木簪。

水斩门人轻轻扬手，一滴水落在人形的额头。

“醒来。”

人形慢慢睁开了眼，开始时有些茫然，但片刻后就清明起来，他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向水斩门人点了点头，又看向季澜殇萧钰他们。

赵漓清看到他笑就知道了，黎青，又复活了。

不过这次，他却没有身体被分裂的感觉，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感情依然在，并没有因此失去什么。

水斩门人见黎青清醒便点了点头：“珍珑兽分出一些寄于你这抹意识里，所以你才会在没有自己独立的形体时随意出现在闻人缓的身侧，能感知他的存在。在他离开后，也因为珍珑兽的原因，你有了自己的身体。但毕竟珍珑兽在你体内是很少的，所以你的身体也最终承载不了意识的强大而消失。”

黎青点点头，他在消失的时候就已明白了事情的缘由，但那时却已晚。

黎青的重现让本来的死局顿时出现转机，因为他体内有珍珑兽，而且还处于善的状态中，水斩门人便让他去引诱闻人缓体内的珍珑兽。即使那珍珑兽只出现一点，水斩门便声称可以将其封印。

黎青自是无意见，他经历生死，现在唯一看重的，依然是闻人缓，只是闻人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