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推开多尔衮的手,有些恼火:“刚才还好好的,怎一下子就不行了呢?”
多尔衮不敢再多耽搁,立刻着人去传大夫。
在大夫给努尔哈赤医治时,多尔衮始终陪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伺候的人进进出出,大夫眉头紧锁,说是背后生了一个毒疽,所以突发高热。
父汗高大的身躯倒下了,倒在这微不足道的背痛中,倒在了小小的宁远城下,倒在了他自己的重重心事中。
即使是天命之汗,也难逃生离死别,这一切太快了,快到让多尔衮措手不及,甚至都还来不及和他说什么,来不及在最后时刻为额娘和三兄弟说上一句话。躺在床上的只是一个单纯的老人,他的头发已花白,脸上布满了一道道沟壑,强壮的四肢无力地垂着。
一不留神,父汗已经老成这样了,依稀记得曾经他会抱着自己,高高举起,笑声豪迈。
而就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儿子们还在为着各自利益而争斗不休。想到这里,多尔衮心中一片寥落。
努尔哈赤的胸口微微起伏,睁开了眼,似乎缓过了劲。
多尔衮忙上前:“父汗,感觉好些了吗?”
努尔哈赤试图坐起身,多尔衮扛着他的肩膀帮他用力。
刚刚离开汗宫的四大贝勒闻讯又赶了回来,神情关切地站在门外。
努尔哈赤道:“让他们都回去吧,我没事。”
父汗的倔强令多尔衮无可奈何,只得替他传话,他一跨出房门,四人就围了上来。
“父汗情况如何?”
“严重吗?”
多尔衮摇头:“父汗已经醒了,他说让你们回去。”
四人具是愣在当场。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走呢?万一父汗这时有个三长两短,还得等着听遗训呢?人走了,就算有你份,也得被人抢了。
“我们还是在门外候着,要是父汗有吩咐,随时可以差遣。”
“嗯,对,父汗身体最重要。”
多尔衮岂会不明白他们心思,也不多劝,抬眼向他们望去。代善眼巴巴地朝里瞟着,一心想进去,阿敏叉腰站在一边,目光却是向着其他几位大贝勒,莽古尔泰略显茫然,不停东张西望着,皇太极则站在他们身后,始终没有发话,神情淡然。
“那好吧,我去回父汗。”
多尔衮刚想进去,房门哗啦一声从内打开,努尔哈赤巍然立在门口。
众人连忙下跪行礼。
“父汗,你怎么起来了?”多尔衮惊道。
努尔哈赤脸色恢复了几分红润:“你们都回吧,都去做好自己的事,不要在这浪费时间,我好得很。”
“父汗,要不要再多叫几个大夫来看看,您身子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呢?”代善说道。
“不必了。”努尔哈赤道,“我知道你们孝顺,回吧。”
众人只得作罢。
努尔哈赤又对身边的人道:“去把大妃请来。”
一听父汗要见额娘,多尔衮一颗心又悬了起来,生怕他们又说什么不该说的话:“父汗,儿子再陪你一会吧。”
“不必了,你也去吧。”他说着就进了屋,这个时候,努尔哈赤除了阿巴亥,谁都不想见。
多尔衮无奈,当他准备离开时,看到皇太极还没有走,正站在原地看着他。
想来他该有许多话要跟自己说,却又无从开口吧。
还能说什么呢?突如其来的一件事,打乱了所有计划,所有人都被卷入其中,已经不是多尔衮和皇太极两个人可以控制的了。
他们就这么遥遥相望着,虽近在咫尺,却如隔山岳。
努尔哈赤的病情不容乐观,因此决定去清河温泉安心疗养,而镶白旗一事也无限制搁置下来了。
八月初七,汗王的病情急剧恶化,大限将至,派人传阿巴亥去清河温泉接他。
当多尔衮跑去见她时,她已准备妥当,快要出发了。
“额娘,你不能去。”多尔衮是断然不能眼睁睁看着阿巴亥往鬼门关去的。
“多尔衮,你胡闹什么?”
“如果父汗不幸宾天,只有你一个人在他身边太危险了!你拿着父汗的遗诏,要是不合大贝勒们的心意,岂不是惹来杀身之祸?”
“大汗若有遗命,我会原封不动带到,难道他们敢对大汗的安排不满?”
“父汗不在了,再没有人可约束他们,他们当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可是多尔衮……”阿巴亥思索着,“或许你说得对,但大汗下令命我即刻启程,我又怎能抗命呢?”
“那我和你一起去。”多尔衮毅然道。
阿巴亥笑颜如花:“你都说了有危险,我怎会让你去呢?与其多一个人危险,不如额娘一个人承担了。”阿巴亥扶住他的肩膀,“多尔衮,你们三兄弟里,阿济格头脑简单,多铎又太过鲁莽,只有你聪明谨慎,所以等你再长大些,哥哥弟弟都得靠你,你可不能有什么意外。”
以前总觉得额娘最疼爱的是多铎,没想到她竟这般看重自己:“额娘,我……”
“再说了。”阿巴亥揉了揉他的头,“你这孩子有时想得也太多,我去陪大汗,也是应该的,哪就一定会出事呢?”
“会的,额娘,你相信我……”多尔衮突然声音转低,垂下了头。
阿巴亥疑惑着,刚想再出言安慰,忽然觉得头昏沉沉地,她身子晃了晃,下一瞬间就昏睡过去了。
多尔衮掂了掂桌上的茶壶,暗叹幸好早有准备,他推开窗户,把茶壶里的水往外一倒,随后才喊来侍婢:“额娘伤心过度晕倒了,你去通知父汗派来的人,说晚些再动身。”
看着安睡在床上的阿巴亥,多尔衮斟酌着语句,一会应付大夫,和可能会来的大贝勒们。他明知这件事漏洞百出,可他没有办法计划得更周密,父汗的生命一天少过一天,能多拖延一点时间都是好的。
多尔衮有他的计划,在沈阳的另一个角落,也有一群人在计划着。
那就是济尔哈朗,徳格类,岳托和萨哈廉。
“叫你们来,是我的意思,跟四贝勒没关系。”济尔哈朗说道。
“父汗拖了那么久,还是不行了。”徳格类叹道。
济尔哈朗说:“也不知道大汗还能撑几天,所以时间紧迫。大汗这一去,我们大金肯定得乱上一阵。强敌环伺,都盼望着我们自相残杀,所以我们可得一心,不能让他们看笑话。”
徳格类说:“我哥跟八哥关系向来是很好的,我前几天还听他嘀咕着,这汗王估计是做不上的,要是八哥继位,应该不会亏待他。”
济尔哈朗点头:“三贝勒是个有打算的人,我也会去我哥那探探口风。最重要的还是大贝勒,大贝勒位高权重,领有两旗,他的决定至关重要。”说着视线落在了岳托和萨哈廉身上。
岳托郑重其事道:“四贝勒德才兼备,大汗一直都很器重他,大家都是心服口服的,那肯定是四贝勒更适合担此重任,我一定会向阿玛提议的。”
萨哈廉没说话,只是对济尔哈朗微微一笑,济尔哈朗也不着痕迹地笑着,看来这段日子,萨哈廉没少给他洗脑。
他们又商量了一阵才散去。济尔哈朗把人送走后,并没有回到原来的屋子,而是叩开了隔壁的房门。
“哥,他们都走了。”
房门被打开,皇太极走了出来:“辛苦你了。”
“阿敏哥哥和三贝勒那边都没有什么大问题,就看大贝勒那边了。”
“二哥那边有萨哈廉在,他做事我放心。”
“那就是胜券在握了?”
皇太极摇头:“变数就是在你无法察觉时候,一瞬间破坏整个布局,所以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济尔哈朗若有所思,面露不虞之色。
“想到什么了?”
“要说变数,那肯定是多尔衮了。”
皇太极笑道:“你还是认为是多尔衮设计害的你,害的杜度?”
“我知道你是不信的,你总觉得小十四是向着你的。”
“倒也不是说他向着我,就凭他以前几件事做得悄无声息,但这次却十分粗糙,只考虑自身,不考虑全局,我很难相信是他做的。”皇太极边说边走进屋,随手倒了杯茶。
济尔哈朗也跟着进了屋:“你到底还是把他看得很高。”
皇太极略一思索:“不过说实话,还是有些恼人。”
济尔哈朗善解人意:“你说的是大妃对吗?”
皇太极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杯子,小巧的瓷杯在他手中轻轻转动。
57、鞭长莫及喟叹长
夜深人静,多尔衮趴在桌上睡着了。但他睡得并不沉,稍有一点动静就立刻惊醒,生怕他额娘趁他睡着时被人带走。
阿巴亥呻吟了一声,动弹了一下。
多尔衮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额娘?”
阿巴亥揉着太阳穴,挣扎着起身。
“额娘,现在还是午夜,你再睡会。”
“多尔衮?”阿巴亥渐渐从混沌中清醒,头还沉沉地,“多尔衮,你给我下药了?”
多尔衮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给我倒杯水吧。”阿巴亥清了清沙哑的嗓子,补充道,“要干净的,没动过手脚的。”
多尔衮早已换了干净的水,立刻端上了一杯。
阿巴亥一滴不漏地喝完,显然是渴极了,多尔衮见状,又忙倒了一杯。一连喝了好几杯,阿巴亥才停歇,她平静地说道:“帮我收拾一下东西,我明天好动身去迎接大汗。”
“额娘!”多尔衮急道,“你怎就不听劝呢?”
“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就那么大主意,将来一定霸道。”
“额娘,我不跟你扯这些有的没的!你这一去会有危险的!”
“我知道你是为了额娘好。”阿巴亥神情疲倦,但从容不迫,“可我还是想去。”
多尔衮几乎要背过气去:“为什么?”
阿巴亥秀眉轻蹙,思绪似乎飘向了远方:“很多事情,很多人,是不能用危险去衡量的。我十二岁嫁给大汗,至今已有二十五年,大汗始终对我情深意切。我从懵懵懂懂到有了你们三个孩子,我所有的青春年华都给了大汗。如今大汗时日无多,想要见我,难道我不应该去陪他吗?”
多尔衮讶异道:“我以为你心里没有父汗。”
阿巴亥轻笑:“有一个人,不论你做了任何对不起他的事,他都能一如既往地待你,有这么一份情,那也无憾了。”
“额娘……”多尔衮大为动容,无语凝咽。
阿巴亥虽然发丝凌乱,但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所以不管前方是龙潭虎穴也好,刀山火海也好,我都是要去的,你就不要再拦着我了。”
多尔衮心中百感交集,再也说不出半个字,阿巴亥的坚持令他彻底折服。
可为什么还是那么难过呢?
他是多么希望额娘能永远陪在他们身边,永远看到她的笑容,可面对这样一份执着,他还能说什么呢?他知道,再劝也没有用了。
多尔衮控制了一下情绪,冲阿巴亥一笑:“那趁现在再睡会吧,明天一早,我送额娘出城。”
阿巴亥温柔地笑着:“好。”
伺候了阿巴亥睡下,多尔衮独自到院中,显得有些沮丧。月明星稀,凉风寂寂,他脱力似的重重坐在台阶上,依靠着立柱。
额娘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耳边重复。额娘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对疼爱自己的人有一份感激,对感情有一份幻想,对儿子们有一份自私,对勾心斗角有一份小聪明。
时间缓缓流逝,多尔衮就这么枯坐着,回忆着额娘在的这些年的点点滴滴,整整一夜。恍然间,他看到她摸着阿济格的头,责备他莽撞,看到她把多铎拉到角落,偷偷塞给他好吃的,看到自己身体不适,她整日整夜陪在身边。
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黎明的曙光照在多尔衮身上,那一缕缕光芒仿佛能洗涤人的内心,呼吸着这微凉的空气,又是崭新的一天。
身后的房门被推开,阿巴亥已做了精心打扮。
多尔衮跪道:“给额娘请安。”
济尔哈朗也是一大早就出门去了阿敏府上。
就算是大大咧咧如阿敏,这些日子也无法安心,尤其是大汗病情恶化的消息传来后。
在济尔哈朗想要探阿敏口风的同时,阿敏也想从济尔哈朗那问出些话来。
“我还想着今天去你那一趟呢,你倒是先来了。”阿敏说道。
“二哥你要找我,派人来叫一声不就好了。”
“你昨天没去找皇太极?”
济尔哈朗摇头道:“没有,我倒是想去,可是估计四贝勒应该也正为大汗的事担心着,就没去。打算先来跟二哥商量商量,所以这不就来了。”
阿敏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道:“皇太极之前就没跟你说什么?”
“二哥,大贝勒、三贝勒和四贝勒的想法不都一样?重要的是你想法,我也得跟你商议好了,才能去见四贝勒。”
阿敏歪着身子靠在椅子上,一脸愁苦:“这不好办啊。”
“二哥在顾虑什么?”
“莽古尔泰没戏,皇太极虽说是能一些,可代善跟他儿子可捏着两红旗,实力雄厚,我不能跟他对着干。”
“二哥,你怎能忘恩负义呢,当初阿玛获罪时,要不是四贝勒给你求情,你早就跟大哥三哥一起去了,哪还有你现在舒舒服服地当着二贝勒呢。”
“你这小子怎么说话的?就会帮着皇太极!”阿敏瞪了他一眼,“这可是关系到我们这一支身家性命的事,哪能婆婆妈妈得念什么旧情?不成,我得到时候看他们三个情况再定。”
“嗯,那倒是,的确得看情形再说。”济尔哈朗表面同意,随后又道,“不过二哥,我们也得小心。你也说了大贝勒实力大,也就是他不在乎我们,那相对来说,如果四贝勒继位,为了和大贝勒抗衡,他就必须得加倍拉拢我们,这样我们镶蓝旗的地位才稳。还有不知道大汗回来后,会不会有什么遗命,我们还是谁都不要帮得好,你也知道大汗对大贝勒早不如从前了,万一说话一个不慎惹怒了大汗,就不好了。”
阿敏欣然点头:“对,多说多错。”
济尔哈朗抿了口茶,用茶盖轻轻拨弄着翠墨般的茶叶,有个想法在他酝酿了许久,他心中忐忑,不知该不该去做,若做了会有什么后果,他无法预测。
但是,一切为了稳固皇太极的地位,终于,他还是似无意般开口:“我倒是还有些担心阿济格三兄弟。”
提及阿济格他们,阿敏不屑道:“那三个小屁孩,哪有他们说话的份?”
“他们可领了两旗,两黄旗可是大汗的精锐,说起来比二哥都强呢。”
阿敏坐不住,愤然道:“难道我还能被他们压一头?”
“不好说啊,有大妃帮衬着,指不定大汗回来了,还是把镶白旗给他们。等过个几年,多尔衮和多铎长大,能带兵打仗了,再有大妃在背后给他们出谋划策,到了那时候……三贝勒和四贝勒终究是大汗的亲儿子,我们可就吃亏了,这始终是个隐患。”
阿敏被他挑得出了火,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哼,真是个麻烦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