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皇太极捡起遗诏,悠悠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们几个话就放在这里了。父汗对你恩重如山,即使重病在身,对你也念念不忘,可见用情之深。如今父汗孤身离去,你若是能继续全心全意地陪着他,那才是真正的夫妻情深,当殉者不容辞,我们也会尊你敬你。”
阿巴亥略微收敛了激动的情绪,冷笑道:“果然是四贝勒,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
皇太极不理会她的嘲讽:“额娘,你可要想清楚了,不要做不体面的事。”
“体面?哈哈……”阿巴亥绝美的脸上露出笑意,她笑得很大声,虽悲凉却丝毫无损她的美丽,“大汗刚死,你们就忙着逼死我,这叫什么体面?哈哈哈……”
阿敏控制不住情绪,吼道:“有什么好笑的!大汗的遗命你敢不遵?”
阿巴亥收起笑声,高傲地挺起胸膛,在这四个虎狼一般的大贝勒面前,她不过是待宰的羔羊,哪有什么放抗之力?她叹只叹儿子们还太小,还不成气候,还不能为她撑起一片天。
她把一缕散落的发丝整整齐齐地梳到脑后,即使是要死也要死得美丽动人。一双美目在四人脸上掠过,视线最后落到代善身上,声音变得苦涩:“你也是要我死,对吗?”
代善略显尴尬:“父汗遗命,不敢不从。”
那曾经的一丝暧昧,不过是一场荒唐。
阿巴亥咯咯直笑:“好,好一个遗命。”
“放我们进去!”多铎像一只小豹子,向拦在门口的镶蓝旗士兵扑去。
几个士兵堵在门口,用身体挡住:“二贝勒有命,任何人都不得进入!”
“你们凭什么拦我!我额娘在里面,你们滚开!”
士兵毅然不动,根本不理会多铎的吼叫。
多铎见他们根本无动于衷,急得直跳,抱着多尔衮的胳膊:“哥!他们是不是要害额娘?他们是不是要害死额娘了?!”
多尔衮喝道:“你们不让我们进去,那就让你们的主子出来!”
士兵们面无表情的回答:“主子在里面谈话。”
多铎大叫一声,从身边一士兵身上抽出一把刀,就向镶蓝旗士兵砍去。
镶蓝旗士兵不敢徒手去接,架起刀挡住他的一击,顺势一推,将多铎摔倒。
多尔衮大怒:“混账!多铎阿哥是什么人,你们也敢对他动手?简直是胆大妄为!给我把他们砍了,我们冲进去!”
正黄旗人早就怒不可遏,他一声令下,一连串铿锵之声,战刀纷纷出鞘。
眼看厮杀一触即发,一声暴喝挤了进来:“你们这是干什么!”
出来的是阿敏,而紧随其后的,是皇太极,他们在里面听到了争执声,所以立刻赶了出来!
皇太极扫了眼多尔衮,而后者正把多铎扶了起来,对他俩怒目而视。
“我们要见额娘。”多尔衮咬着牙道。
阿敏扯着嗓子道:“我们在和大妃谈重要的事,你们捣什么乱?”
“什么重要的事,要把我们排除在外?父汗生前定下八王共治之策,我们也有资格一起议事!”
“毛都没长齐还议事?”阿敏下令道,“都给我守好了,一个人都不许放进来!”
而多尔衮则向多铎示意,多铎会意:“凡是挡路的,统统给我杀了!”
两边剑拔弩张,紧张对峙,杀意沸腾。
皇太极见事态危急,忙喝道:“这里是汗宫,也能由你们在这动刀动枪的!都给我退下去!”
话音刚落,只听得大队人马朝这赶来,仔细一看,是皇太极的正白旗兵,全副武装地把正黄旗人包围在中间。
本来是势均力敌的两阵营,一下子成了一边倒。
多尔衮双目睁得血红,恶狠狠地瞪着皇太极。他的眼凶悍地就像一只饿狼,哪怕是皇太极身经百战,也不由得一颤,与他相交至今,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
他该是恨死自己了吧?
皇太极看在眼里,心中一痛,可此情此景,他根本无法做出退步,甚至说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行,因为就在身后,逼迫大妃殉葬的阴谋,他正参与其中。
多铎还有些不知轻重:“难道我还怕了你们不成!都还站着干什么,都给我上!”
毕竟对方人多势众,正黄旗士兵手里举着刀,不敢轻易上前。
多尔衮推开多铎,从人群中拨开一条路,走到皇太极面前,面色铁青:“让我进去!”
皇太极被他的气势一镇,但还是摇头道:“你不能进去。”
“让我进去!”多尔衮又上前一步,“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难道我想陪着额娘,亲眼看着我额娘都不行吗?”
皇太极心中骇然,怎能让他亲眼看到这一幕,这该对他造成多大心理阴影?可他如此决然,根本无法去拒绝他的要求。
一旁阿敏吼道:“看什么看!你们好好在外面……”
皇太极拦住了他,低声道:“就让他进去吧。”
“那怎么行?那不是碍我们事吗?”
“他就一个人,还能做出什么事?让他进去吧。”皇太极对多尔衮道,“跟我来。”
多尔衮一进门就看到代善和莽古尔泰站在屋内,而阿巴亥端坐在上,她的面前放着弓弦。
“额娘!”多尔衮惊呼一声,向阿巴亥冲去。
阿巴亥起先一阵惊喜,人都快站了起来,可下一瞬间板起面孔:“别过来!”
多尔衮的身子猛地原地定住,无限的悲恸愤怒。
阿巴亥叹道:“你不应该来的,多尔衮。”
多尔衮愤然转向四大贝勒:“你们果然想逼死我额娘!”
代善说道:“父汗有遗诏,命大妃殉葬,谁敢不从?”
多尔衮看着这四个威逼他额娘的人,冷笑不语。他大可以大笑三声,嘲笑他们:你们以为杀了我额娘就能永享太平了?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你们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但是他没有这么说,他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拳头,极力克制着,因为他知道言语是毫无杀伤力的,将来定会让他们尝到今日酿下的苦果。
反倒是阿巴泰泰然自若;“我的儿子也在这里,我有件事情要求你们。”
“大妃尽管开口。”
“我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儿子,我是不能看着他们长大了,他们可是你们的弟弟,求你们好生待他们。”
代善应道:“多尔衮和多铎都是父汗的儿子,我们必定会抚养他们。”
“多尔衮。”阿巴泰温柔地看着多尔衮,“你可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如果有一天出了什么事,为了保全你们,尽管提着我的头去。”
“额娘……”
“其实这也没什么,只要你们能好,额娘什么都愿意为你们做的。”
多尔衮大恸:“额娘你不要再说了。”
“以后你要好好关照哥哥,教导弟弟,你身子总是不太好,额娘不在了,你也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多尔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娘,儿子没有用,儿子保护不了你!请额娘责罚我!”
60、孤儿弱主手足情
多尔衮从未觉得额娘是这般美丽,她眉目如画,精致典雅,一身盛装,雍容华贵,世间任何女子都比不过她,尤其是那双手,纤细白净,像白玉一般莹润无暇。
可她就是要用这双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四大贝勒也跪在了她面前,四双眼睛牢牢地盯着她。
多尔衮也是目不转睛,他要亲眼看着这一刻发生,让这一幕深深镌刻在他每一根骨头上,永生永世不忘记。
皇太极余光瞥到他,内心震撼,他是以怎样一种力量在控制着情绪,逼迫自己用眼睛记录这点点滴滴?他再一次令自己刮目相看。
弓弦勒在了她脖子上,人总是有求生欲望的,当她呼吸困难时,她下意识地开始挣扎。
“额娘!”多尔衮霍然起身。
莽古尔泰见状,当即扑向阿巴亥:“来人,快来抓住她!”
多尔衮勃然大怒,猛地跳起来:“莽古尔泰!放开我额娘!”
“多尔衮,别乱来!”皇太极一把抱住多尔衮,把他死死扣在怀里。
多尔衮又踢又叫:“莽古尔泰!你这个畜生!你敢再碰我额娘,我杀了你!”
一时场面上混乱不堪,有人在吼叫,有人在挣扎,有人在奔跑。像是什么在崩坏,一块一块的,支离破碎,扔在了脚下。
“五哥!你别着急!让大妃自己来。”皇太极极力控制住场面,手上抱紧了多尔衮,“多尔衮!你别乱来!你要明白你现在的处境!”
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在剧烈地颤抖,像一团磷火,疯狂地燃烧着,所有沾上星火的东西,瞬间都被焚烧成灰烬。
多尔衮奋力抗拒着,脑中仅存的一丝理智让他没有当场发狂。
“多尔衮,你的路还长着呢!”皇太极压低了声音,安抚他道,也不知他能不能听进去。
“额娘……”撕心裂肺的吼叫从多尔衮喉咙里发出来。
皇太极加重了手上力道,他的几近失控,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他不过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怎能让他承受这种额娘惨死在眼前的痛苦?他猛然想起他十二岁那年,眼睁睁看着额娘被病魔折磨致死,那种痛苦,就像要把自己撕裂一般,那段日子,他就像一具被掏空了的人偶,行尸走肉一般,历经万般苦痛,才熬了过来。
而怀里的多尔衮,正在经历同样的遭遇,而且是更为残酷的横死,而自己还是侩子手之一。完完全全可以体会他此时此刻的痛苦,非但不能为他分担半分,反而还要牢牢禁锢住他的躯体。
皇太极也如在烈火中煎熬,灵魂像是被撕成两半,一半是大贝勒,一半是多尔衮的八哥。
“会过去的多尔衮……都会过去的……”皇太极的声音低沉沙哑。
当阿巴亥的呼吸越来越弱,怀里的人也慢慢停止了颤抖。
在皇太极的记忆当中,曾经抱着多尔衮的感觉还是软绵绵的,而现在却是硬硬的,整个人就是一根骨头,倔强得像一根骨头,硌在他身上,硌在他心里。
他已经长大,不再是可爱的多尔衮,而今天这件事,更是在他们两人中间划下一道深不见底的天堑。
可也就是在这一刻,皇太极忽然有了个念头,决定用他一生,来对他好。
多尔衮僵硬的身体终于软了下来,眼中的星火也熄灭了。
体力流失,四肢虚软无力,但五脏六腑像是被火烧似的,那火焰不是黄色的,而是沉重的黑色。
他像是经历了一次涅盘重生,完全就像变了一个人,阴沉得可怕。他把满腔的愤怒,压在了心底,从骨子里透出恨意。
他抬起头看着皇太极,表面上已没有半点喜怒哀乐,他甩了甩胳膊,从皇太极怀里挣脱出来。
皇太极起身,对上他那双深邃如潭水,心中一凌。
“是谁先提出要额娘殉葬的?”多尔衮冷声道。
“父汗遗命。”
“你以为我会信?”
“这很重要吗?”
多尔衮扬着脸:“还行吧。”
“是我。”
多尔衮没有说话,可他眼中怨恨明明白白,毫不掩饰。
与其让羽翼还不够丰满的多尔衮,一头撞向其他三个位高权重的大贝勒身上,不如让他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到自己身上,至少这样,他暂时还是安全的。
那三个人,可是连自己短时间内,都还无法从容应付的呢。
“你记住了多尔衮。”皇太极居高临下道,“你若是要恨我,就用尽你所有力气来恨,否则就不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就不是阿玛的儿子!”
多尔衮眼眸中的火,再度点燃,烧的就是这无穷无尽的仇恨,毁灭一切,他一字一句道:“你放心。”
走出大门,多铎正眼巴巴地守在门口,阿济格也已经赶到。
“哥!额娘怎么了!”多铎冲了过来。
多尔衮哽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急躁的阿济格推了他一把:“说话呀,哑巴了?”
多尔衮站立不稳,被他一下子推倒在地。
阿济格和多铎惊恐万分,脸色苍白如雪,朝屋内冲去。
“拦住他!”多尔衮大喝一声,命人拦住阿济格,自己则全力拽住了多铎。
现在的额娘样子不太好看,还是等人收拾过后,再让他们看吧。
多铎大叫道:“他们对额娘做了什么!我要见额娘!”
“额娘不在了!”多尔衮吼道。
多铎石化了一般,难以置信地望着多尔衮:“哥,你开什么玩笑?”
“额娘不在了。”多尔衮重复道。
“你进去了半天,出来就跟我说额娘不在了!”多铎惊叫道。
阿济格也惊讶不已,拼命摇着多尔衮:“多尔衮!这是怎么回事!”
多尔衮被他摇着头晕目眩:“额娘为父汗殉葬了。”
可怕的寂静笼罩在三人上空,他们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多铎尖叫一声:“额娘!”他像一只受伤的幼兽,疯狂地扑向相继走出来的四大贝勒,“你们杀了我额娘!我要你们偿命!”
多尔衮抱着多铎,用力抓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吼道:“多铎,你别冲动!”
阿济格也嘶声怒吼,几个人死命拽着他,什么都做不了。
多铎向代善几人挥舞着拳头:“我杀了你们!你们这群杀人凶手!”
多尔衮使出全身力气,把他往另一边拖:“你冷静一点!你现在又能做得了什么事?”
“你让我怎么冷静!多铎高声叫道,刹那间泪如泉涌,”额娘死了啊!哥!额娘死了啊!昨天阿玛死了!今年额娘也死了啊!你让我怎么冷静!“
多尔衮咬着牙,找不出任何反驳他的话。
“他们都死了!都死了!你倒是告诉我怎么冷静!”这只幼兽在自己身上撕咬出一道道伤口,遍体鳞伤。
多尔衮抱紧了他的头,声音嘶哑难听:“会好的,多铎,一切都会好的,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代善看了他们兄弟几人一眼,向身边的吩咐道:“召集所有贝勒和大臣,大殿议事。”
大殿上,金国所有的重要人物都集聚在一起,当代善代表旗主贝勒们,推举皇太极继位大位时,没有人提出异议,包括愤怒的阿济格和还在抽泣的多铎,亦或是说他们没有异议的能力。
多尔衮冷漠地看着皇太极,看着他接受众人的称颂,看着他看似平静的眼底闪耀着的一丝兴奋。
他得愿以偿了,这么多年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本来以为自己会欣慰地恭贺他,但刚刚经历额娘之死的多尔衮浑身上下只有疲倦。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内心的煎熬无人能了解,即使说出来,旁人也不过当一笑话。
他很想立刻找张床,彻彻底底睡死过去,但是不行。越是在崩溃的边缘,越是得挺直了腰,继续往下走。
皇太极继位一事尘埃落定,多尔衮把阿济格和多铎安置妥当,又反反复复安慰了好一阵。哭累了的多铎终于睡下了,可他那双无忧无虑的眼自此蒙上了尘埃。
前前后后这么一耽搁,当多尔衮去找皇太极的时候,已到了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