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隔断正堂跟后厅的巨大琉璃屏风,恬熙一眼看清了后厅正在发生的一幕,喉里的亲昵呼唤被堵住,他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张着嘴却不能说出一句话。紧随其后的栀香先是奇怪,后绕过他看到眼前的一幕,竟是跟身后诸宫人惊骇的捂住了嘴。
只见厅内木头桩似的立着几个沉默的内侍,都是跟着严炎的下人。马良安也在,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已经难以用言语形容。正中铺着一张巨大的地毯。恬熙认得那张地毯,它曾经是西域贡品,他和严炅曾经带着孩子们在上面嬉耍,宽广厚实柔软的地毯很得孩子们的喜欢,他们在上面留下了许多快乐的回忆。
此刻,地毯上也躺着四个人,不,也许只能说是四个死人。很难说一个人的躯体已经残破到那种地步,他还能活下来。挨着他最近的那个人,看上去已经毫无生机。所以哪怕他的肚子被破开,肠子被拉了出来缠绕在他脖子上,将他的嘴勒的张开,却只露出血糊糊的口腔——舌头被割掉了!
看起来他生前也曾剧烈挣扎过,因为明明他的四肢曾被用粗大的铁钉穿过地毯钉在地面上,但是铁钉穿过四肢的部位全都成了血肉模糊的大窟窿,他剧烈挣扎让四肢挣脱了铁钉的桎梏,却终究是难逃一死。
另外的两个人,看起来似乎比他好一点。一个全身的皮都被剥掉,看起来剥皮人手艺并不好,所以剥下的皮东一块西一块的零零散散。他们的肌肉还在抽搐,但是嘴巴只是徒劳的张着,血从嘴里不断涌出,两只眼珠都生生被从框里强拖了出来,死气沉沉的对着恬熙。他们已经死了!
最后的一人,看起来应该是个嬷嬷。她赤身露体的身上骑着严炎。严炎背着对恬熙遮住了他的视线,所以恬熙看不清他到底在对这个嬷嬷做什么。他被眼前这血腥残忍,恍若地狱的一幕刺激得失了神。好半天才梦呓似的喊了声“炎儿!”
严炎闻声回头,看清是他,便淡淡的回了声:“娘娘。”他转过来之后,恬熙终于看清了他在做什么。只见那名老嬷嬷瘫倒在地毯上,借着从窗外透过的阳光,恬熙可以看到她脸上扎满了银针。她的身体在不断流血,因为她的胸腔被用刀隔开了。就像一件衣服一样,连皮带肉拉开,堆在身侧,露出森森白骨。她还活着,仍旧在挑跳动的脏器证明着她的一线生机。四肢没有被铁钉钉上,但仍然是一团死气的趴伏着。恬熙走过去几步,才看清,她的四肢筋脉已经被挑了出来,耷拉在躯体上。
严炎看着他,稚嫩的脸蛋上沾染着血迹,目光冰冷得找不到一点热度。恬熙看着他,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严炎看着他这个样子,反而镇定的先开口了:“我在惩治这帮狗奴才。你先在外面等等吧。”
他说完了话,手已经拿起一根银针,准确的扎了下去。这一次没有得到太明显的回应,那个嬷嬷只是抖了几下,几不可闻的呻吟了几声。走得近了,恬熙才看到,她脸上的银针大多是扎进了眼眶还有牙龈。她的眼睛还存在,可是已经爆满了血丝,鲜血合着眼泪流了下来,濡湿了地毯。
第十三章
恬熙看着他,仿佛是在看着一个从未谋面的凶徒。他试探的又唤了声:“炎儿?”严炎倒是有些不耐烦了,他焦躁的说:“娘娘请到外面坐坐,待我料理完这最后一名狗奴才,自然会出去跟你说话。”他轻描淡写的企图打发走恬熙,神态平和自然,仿佛此刻他不过是在做着一件小手工,完全不值得人大惊小怪。这样的态度比任何事都能刺激恬熙本就被连番打击折磨得脆弱的心神。他张嘴要说什么,却下一瞬就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反胃。他再也忍耐不住转身冲了出去。
搜肠抖肺的把能吐的东西都吐完,最后甚至连酸酸的胃水都吐了出来,吐得再也呕不出一点东西来,恬熙终于稍稍恢复了些。栀香忙着要扶着他坐下。恬熙不肯再踏入那个屋子半步,便只好在屋外一处石墩上坐了。随后栀香又是命人端茶漱口,又是拿热巾擦嘴,然后各色零食安抚。一群人纷纷扰扰变得在他身边忙乎。恬熙都无甚反应,他双目无神的呆呆看着虚空,头脑里一片空白。
过了不知多久,严炎终于出来了,脸上带着轻松的微笑。他步伐轻快的向一行人走来,栀香他们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怪物。他觉察到了,眼神里稍稍闪过一丝不悦。走到恬熙面前,他想了想,喊了声:“母妃!”恬熙仿佛被惊醒了,猛地抬头看着他,下意识的嗯了一声。严炎笑着看着他,若无其事的问:“母妃过来看炎儿是有什么事吗?”他的口气如此稀松平常,让恬熙几乎要习惯性的笑一下随后温言宽慰了。可一阵风吹来,将严炎身上那浓浓的血腥味带到恬熙身边,提醒着他刚刚所目睹的一切不是幻觉不是痴梦,而全是出自他孩儿之手!
恬熙艰难的张着嘴,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你……那些人……都是你亲手做的吗?”严炎听了,似乎满不在乎的说:“是啊!不过我一人可做不来,光是要把他们钉住就费了不少力气呢。”恬熙听到他的亲口承认,心都快揪起来了。他颤着声,继续问:“那些手段,你是怎么学来的?”数到这里,严炎的目光一闪,眼角眉梢看着极为渗人的笑了。他说:“确实是让掖庭府的人告诉了我几手,其他的还好,就是扒皮的时候好难,我都快烦死了,手到现在还疼呢。您看!”
他走上前,把双手伸到恬熙面前。恬熙低头一眼瞥见他指甲缝里残留的皮屑,头脑如遭重击。刚刚平复的脾胃再度翻涌,几乎作呕。他毫不犹豫的挥手,啪的一声将严炎手打开。严炎一愣,随后就像一个普通的孩童一样,满脸委屈的瘪嘴唤道:“母妃,您……”恬熙看着他,终于恢复了神智。他手指着他,愤怒且痛心的问:“为何要做这么残忍的事情?你才多大,怎么就下得了如此的狠手。你如此行事,跟禽兽有什么区别?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啊!”他痛心疾首的连番斥责,让严炎本来挂在脸上的童稚笑容慢慢消失。他再度恢复成诡异冷漠的神态,说:“是你答应把他们交给我处置的,为何现在又跑来教训我?本来就是要死的一群人,值得你如此大动肝火?”
恬熙断然打断道:“那种狗奴才,弄死一百一千我都不可惜,我是在乎你啊!”他起身一把抓住严炎,痛苦的看着他,说:“你是我的孩子,我都希望你能做个好孩子,这样才能确保你这辈子过的快活安宁,而不是如此的丧心病狂。你还这么小,却已经如此误入歧途,这让我如何不痛心?炎儿,母妃看到你这个样子母妃心里真的非常难受,你明白吗?”
他的言辞如此恳切,却只换来了严炎一声冷笑。他将自己的身体挣开,淡淡的说:“您痛苦?是啊,您毕竟是我的生母,自然是会难受。可是母妃,在我被那群狗贼折磨虐待的时候,您在哪里呢?”他突然的反问让恬熙愣了,他回答道:“我知道你们这段日子受苦了,可是我也是无奈。当时我被他们控制住,也是千方百计才脱了困。炎儿你要理解我,我当时已经几乎要……要活不下去了,是靠着对你们的牵挂才撑了下来。”提到那段日子,又不可避免的想起了严炅,恬熙就要落泪了。是啊,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们,他就那么死了也算是一了百了了。
他不肯再想,勉强着精神对严炎解释道:“我就是为了你们,这才撑了下去扭转了局面。可是,炎儿,现在母妃才发现自己终究是迟了一步,他们把你生生折磨得变了一个人了。你这个样子,让我该怎么办呢?将来我如何去向你的父皇交代呢?”他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如此的苦口佛心确实让严炎有一丝动容。他看着恬熙,微微有些不忍了。便说:“母妃,您是靠着我们才撑下来的。那我呢?我就是靠着这个,才熬过了这一个多月。”
他继续述说着,语气越来越激动:“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吗?就在你走了之后第一天,那个恶妇就把我拖到面前,打断了我两颗牙齿。”他张开嘴,果然嘴里两排牙中出现两个豁口。“她每天都会把我招到跟前,换着方的折磨我。她身边的人也跟着一起作践,把我所有的东西都占了去,把御厨为我做的份例菜全分了,只给我吃狗食。说是给我洗澡,故意用开水烫我。每晚不让我睡觉逼着我向他们下跪。你知道这段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就每天每天想啊,总有一天我会将今日所受的一切变本加厉的讨要回来。每一次,我都在想,总有一天他们落在我手里,我一定要亲手用最残忍毒辣的手段报复他们。我就是靠着这个才能几次撑下来,我不这么想我真的活不下去了。母妃,您明白吗?”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一旦听闻了严炎所遭受的折磨细节,仍旧让恬熙震惊和心疼。他一下抱住严炎,凝噎道:“母妃知道,母妃知道你也很苦。是母妃带累了你们,母妃发誓,一定会为你们报仇。可是,孩子,母妃不想你跟着迷了心性。母妃就希望看你们快快乐乐的。”
“让我亲手折磨死他们,我就会快乐!”严炎突然说道,他推开恬熙,继续说道:“母妃,如果不让我这么做,我心里的怨就永远发泄不出来,我会一辈子都难受。这个,我也希望您能明白!”他的目光森然,让恬熙都不寒而栗。他突然想到了:“你,难道还想对李皇后?”提到李皇后,严炎的目光里涌现刻骨的仇恨,他咬着牙,说:“别阻止我,否则我要连您一起恨了。”恬熙大惊,忙说:“不!”他急切的说:“不要这样,李皇后确实要除,但不是这样的方式。”他想了想,咬咬牙道:“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她欠你的,我会一并为你讨回。可是我求你,孩子。不要再这样了,你不知道看着你做出这种事,比用刀剜我的肉还让我疼。所以我求你,好不好。忘了这一切吧,让咱们再恢复到从前。”
他紧紧的抓着严炎双臂,急切的看着他,唯恐他不答应。严炎无法,便只好说:“好吧!”他停了停,又说:“可是母妃,我已经不可能再恢复成以前那个严炎了,这个,我也必须告诉你!”恬熙呆了。严炎不想再说,便直接道:“我先回去换衣服了,出了一身汗我也难受。”说着他脱开恬熙的手臂,转身再度走回了那个可怕的屋子。恬熙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无力的瘫坐在地上。
如同梦游一般飘回自己寝宫,恬熙沉默的任人为他换衣。负责换鞋的宫女突然一声惊叫,引起了他的注意。低头一看,他刚刚换下的鞋鞋底,全是乌黑的血迹。恬熙呆呆的看着那双鞋,那宫女自知闯了祸,吓得不敢在出声。恬熙久久不语,最后长长的叹息一声,说:“拿去烧了吧。”
有宫人前来传报:“平国公想进宫来向娘娘请安并就大行皇帝丧仪有事请示娘娘。娘娘可要召见他?”恬熙听到李勤弓,心里更是反感。几乎立刻喝道:“不见!”但是一瞬间理智终于压倒冲动,他深吸一口气,淡淡说道:“本宫有些累了,让平国公稍后一个时辰,本宫再与他说话。”那宫人答应着去了,轻雯担心的说了声:“娘娘……”恬熙抬手制止了她,起身,身形颇为疲惫的走进了琥珀阁。爬上了那张白玉床躺下。然后对轻雯她们说:“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轻雯亲手放下帷帐,随后便带着众宫女退出去了。
等到她们走了,恬熙在床上翻了个身,脸埋在被褥间,喃喃的唤着:“严炅……严炅……严炅……”一声一声的,反复不停的叫着严炅的名字,最后终于开始抽泣:“你不能怨我,你不准怨我……不准!!不准!!”
第十四章
恬熙端坐在位上,神色有几分迷离恍惚的看着一样样古玩珍品在面前一一呈过。长贵在他身边躬身将每一样物事的名字来历细细讲解。耳朵里全是他语气恭敬的陈述,眼里看到的,则是自己素日里时常见到的死物。目中所及的每一样,恬熙似乎都能回想起严炅面带轻松满意的微笑,捧着细细赏玩的模样。而自己当时在做什么呢?以前,便故意失手当着他面砸损一个,看着他气急又无奈的模样,心中有着莫名的畅快。
后来,便是依偎在他怀里,两人一起品赏。严炅会在他耳边,将手中古玩珍品的来历,名称典故细细的讲给他听。每当那时候,便是他们之间最惬意的时光。严炅的声音其实很好听,低沉有力,不急不缓。听得他耳边酥酥的,心也是软软的。常常就这样一过便是一个下午。
再后来,严炅走了,他一个人守在这华丽空荡的宫殿里。日日看着它们,一遍遍的回忆严炅告诉他关于它们所有的故事。偶尔亲自为它们擦拭尘埃。终归是做不熟不如内侍们手脚轻快稳妥,只得守在一边看着他们挨个为它们清理灰尘。手指轻抚着或平滑或纹理繁复的古玩表面,无聊的数着日子等他回来。
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他们之间,有关这些死物的回忆,已经到此为止了。从今往后,严炅将永远的沉睡在他的皇陵,由汪皇后,和这些死物一起陪伴着。而自己,还记得他身边还有一具棺椁,那是他提前为自己准备的。可最终,先走一步的是他。而自己,现在就端坐在位,看着一件件属于他们的东西,被送入皇陵。去陪着,严炅!
坐久了身体就有些疲乏,他动了动换了个坐姿。旁边的宫女琳琅忙半坐在他脚踏上,为他仔细锤着腰。小肉拳确实有效的缓和了腰椎的酸痛。恬熙嘉许的看了她一眼,又由这腰酸想起了昨晚李勤弓没完没了的索取,心中烦躁厌恶至极。这男人,已过不惑之年没想到却是如此精力旺盛,不折腾一整晚弄得自己筋疲力尽竟是不肯停手。又想起最后分开时李勤弓向他提议,这样遮遮掩掩的在后宫冷僻院落私会总不是长久之计,让他在找个借口,定期在宫外与他相会,心中更是烦闷。可如今严曦初登大宝,朝中内外不稳还得靠他扶持,现如今也只能忍耐安抚了。
想到这,恬熙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眼前。这时正好一个小箱子抬到他面前。这箱子他从未见过,更从未见严炅当着他的面取出来过。他不由得好奇了,便问:“这个,也是先帝的私藏爱物吗?是个什么宝贝,怎么本宫从未见过?”长贵看扭头看了一眼那个箱子,便忙笑着说:“这件东西,却是是先帝私藏,却也不是什么宝贝。说起来这东西还跟娘娘你颇有渊源呢。”
这倒是吊起他的好奇心了,便说:“你叫他们拿上来,本宫要亲自查验。”长贵忙命内侍们将箱子端上来,然后当着恬熙面打开。恬熙一看,里面并未有什么奇珍异宝,却只是一条裙子。他有些纳闷,亲手将裙子从箱子里取出,抖开一看,这是条质地轻柔,做工精致的红罗裙。恬熙有几分困惑的翻看着手中的裙子,直到发现裙角,居然残缺了一块。他一愣,记忆飞快的涌出,他忙再往箱子里一瞧,果然在角落里还有一块红罗残片。
恬熙呆呆的看着那片红罗残片,时光回溯,那一年的湖畔的一次不期而遇。一阵恼人的清风,一条不争气的裙子,一个放肆的人。他觉得心像是被人用力攥紧一样的疼,真的好疼,疼得他无法喘息,无法出声,疼得整个身体都没了知觉,仿佛死去了大半个。他看得太久了,终于轻雯在长贵的示意下上前,轻声唤道:“太妃……”见他没有反应,便上去去轻轻推了推他。终于,这一次恬熙清醒过来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轻雯,又再度看了一次那条裙子,满腹的追思悲苦遗憾,也只能化作不动声色。他轻轻的将裙子放回箱子,轻声对长贵说:“也列入陪葬单子吧!”长贵答应下来。两名小太监上来,要将箱子合上抬下去。恬熙又出声道:“等等!”随后起身,亲手将箱子打开,将那块红罗残片取出。随后才疲惫的挥挥手,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