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余数只好将目光投在了季阳放到桌上的那几份文件那里。就算他不想动这些,杜涛故意曲解他的爱意,好像施舍般恩赐与报答的东西,但他在现实面前也没有办法不低头。
等找到工作与新的租房之后再把杜涛留给他的钱填上吧!余数把自己投在床上,按下仍然隐隐困扰他的头晕与不适,陷入梦乡之前迷迷糊糊地想着。
当天下午,余数醒来之后打了季阳的电话,婉转地问对方他可不可在找到房子之前,去杜涛遗留的别墅中暂时借住几天。这句话问出口之后,余数觉得有些羞愧,因为他之前还决定不会接受杜涛的赠予。
“那幢房产已经是你的了,只要你肯签字接受。”季阳的声音在电话中听起来非常平和,没带丝毫嘲弄与了然,这让余数感到好受了一些。
“不过有件事要对你说明。上次我拿转赠书给你的时候,你情绪有些失控。所以我提出替你处理杜涛的遗产。你当时答应了,今天上午有人问我租不租那房,我就擅做主张,把别墅的第一层租出去了,时期是半年。”
季阳讲到这里停了一下,接着再说:“我知道,你不想要杜涛的东西,但我不愿你白白付出那么多而没有回报。嗯,我定的租期不长,对方也不介意,因为他是一个留学生,学业快结束了,又不想一直闷在学校里,所以只在本城留半年。”
“哦,我知道了。”余数现在依稀记起当日的情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电话那边说道:“等一切都安定下来,这些原本就不是我的东西,还得麻烦学长帮我处理掉。嗯,就捐给真正希望它们的人吧。”
“没问题。我可以无偿帮你做这些事。”
“那怎么好意思,季学长开的是事务所并不是慈善堂啊。”
“唔,你还知道开玩笑就好。”季阳听到余数这样说,他的语声也显得亲密了一些,“再说如果我收你的钱,夏沫一定会给我脸色看。”
“我还没有见过夏学长发脾气。不过我想,他那样棒的人就算生气,脸也不会太恐怖吧?”
“我保证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没人会想见他发怒的模样。”季阳说到这里好像不自觉轻轻笑了笑,之后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挂断了电话。
余数不是一个做事拖泥带水的人,他有了决定便立刻行动,第二天就收拾简单的行李,带着那台老古董的电脑,按季阳留下的地址和钥匙去了杜涛的别墅。
谁想到刚刚将钥匙插进锁孔,门就从里面打开了。一个青年男子一手握着门柄,另一手拎着垃圾袋站在余数面前。
“是你?”两个人不约而同开口,发出一模一样的低声惊呼。
余数感到他的脸好像又开始发烫,羞耻和惭愧在全身迅速蔓延,他甚至有了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不得不感叹这个世界为什么如此小,竟让他遇到那个邀请他去开房间的男子。
“嗨,你应该是这里的房东余先生吧?季先生刚刚打来电话和我说了你会来,以后请多多关照。毕竟,我们要和平共处半年。”开门的男人很快恢复如常,脸上泛起亲切的笑容,好像一位最佳绅士那样,礼貌地将手从门柄上抬起来伸向余数,镇静从容得让余数觉得这是他们的首次相见。
余数和男人简短有力地握了一下手,仍感尴尬,直到对方收回手,指了指另一只手中拎着的袋子,他才恍然大悟退开两步,让门内的人走出来。
“我叫霍彬,是美籍华人,回来已有一阵了。不过在没有完全结束学业和处理好一些事之前,我必须要在这里再留一段时间。”很快将垃圾扔到外面收集箱里的男人回头对余数笑着说:“你知道,我是随着上一代人出国定居的,他们不希望我遗忘祖国的传统文化,所以特意将我送回来读书。”
余数有些心不在焉地随便点头,应了一声。
“我帮你把行李搬进来吧。”霍彬无疑是一个非常标准的行动派,他看了看堆在余数脚下的东西,好心地建议。
“啊,不麻烦你了,我自己会处理……”
“你是房东唉,我当然要格外讨好一下了。再说,你和我已经算认识了,不用和我客气。”霍彬最后那句话中多少又透出了一些亲近与暧昧,这让余数僵硬的大脑再次浮现与这个男人激烈拥吻的香艳放荡片断,他涌到嘴边的拒绝便心虚地缩回去了。
不一会儿,他们两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就将为数不多的行李拿到了别墅第三层的主卧里。
“抱歉。因为我要放一些作品在一楼,所以在得到季先生的允许下,将原屋主放在一楼的东西暂时挪去了二楼。让你这个主人现在只能住在三楼,造成了不便。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再找时间帮你将二楼的东西整理到最项层,这样你就可以在二楼居住,方便出行。”
“不必了,就这样也挺好。”余数谢绝了霍彬的好意,虽然与眼前这个男子合力搬运了行李,但他还是不习惯与一夜情的对象亲亲热热毫无顾忌地交谈。
“以后有事你就吩咐,我非常乐意为你效劳。”霍彬耸耸肩,用手背抹去额上渗出的细小汗水,动作异常漂亮洒脱。
余数忍不住暗暗叹了一口气,他现在才发现,霍彬其实和杜涛并不太像。除了眉眼微微有些相似之外,眼前这个看起来更加年轻俊美和率真直接的男人无疑一个天生的发光体,一举一动都自然透着一种超出人想象的魅力,好像一位星光四射的名人,那种纯粹干练的感觉比起杜涛刻意散发的风采更具吸引力。
其实在清醒的时候看,霍彬真的和杜涛不一样,但为什么他在那一晚竟然将他们看成了同一个人?余数想到杜涛,心中仍然感到发痛。
“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里,不觉得孤单吗?嗯,我听季先生说,你平时不住在这里,莫非在别的地方和情人同居?”大概是觉得此时的气氛沉重得有些诡异,霍彬再次打破了沉默。
余数不喜欢有人将他视为这里的主人,他觉得有些刺耳。但不责怪并不知情的霍彬,他平淡地摇摇头,意示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那好,我看你今天精神不太好,好好休息吧。有事叫我,我就在楼下。”
礼貌地目送霍彬走下楼梯,看见那个男人转身若有所思地向他微笑,余数的心情又变得复杂起来。他感到有些憋闷,有些不快,还有些烦躁和自责,但这些不愉快并不是租房者带给他的。余数只是气自己那晚的失态与冲动,为现在的尴尬处境埋下祸根。
直到一切又恢复宁静,余数才强迫他不必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开始收拾行李。等将带来的东西安放在临时的居住地之后,余数猛然意识到,他还没有就那晚吐了对方一身秽物的事向霍彬道歉,也没有还宾馆的过夜费用。
算了,这些以后再说吧。反正他们要在同一个屋檐共处半年……或者,根本没有那么久。
因为他实在不想住在杜涛给他的‘回报’之中。
第二天清晨,余数像往常那样固定在七点醒来,他洗漱完毕,下楼准备出去寻找工作。
没想到走到二楼就闻到咖啡香醇的味道,余数身不由己深深吸了几口气。他不喝咖啡,因为不喜欢这种饮料让人舌尖苦涩的威力,却非常钟意刚刚泡好的热咖啡飘散的淡淡香味。
不过那些从小在国外长大的年轻人熬夜之后,不是更应该喜欢蒙头睡懒觉的吗?怎么霍彬似乎起得比他还要早?
狐疑地再下了一层楼,余数看见饭厅的桌子上面排着两个精致的餐盘与一壶咖啡,旁边放满小方糖的糖罐与奶精,还有几瓶颜色各异的果酱。淡淡的热气就从咖啡壶嘴与餐盘中缭缭升起,勾画出一副温暖的鲜明画面。
“过来尝尝吧,我煎的蛋和烤好的土司面包,自制的果酱也不错哦。”霍彬端着一篮面包从厨房走出来,极其自然地坐在餐桌一端摆放的椅子里,仰头招呼有些发愣的余数。
“哦,不了……”
“你这么早起来应该是外出办事吧?不吃早餐怎么行?一天三顿饭里,早餐是最重要的。来吧,就当陪我一块儿吃好了。我不习惯一个人冷冷清清享用早点。”
“我也不习惯有人给我做早餐……你是第一个。”余数低声说着,终于坐在了霍彬对面。
他小时候没有父母或亲戚朋友为他做早餐,甚至是和他一块吃饭谈笑的记忆。
童年时,还没有离婚的双亲习惯在外面买饭菜回来吃,等他稍稍懂事以后便塞给他钱,让他自己去外面解决一日三餐;父母在他读国中时分开了,他便去了寄宿学校。由于不擅言辞与太老实,那些喜欢玩乐的同龄人没有和他太亲近,平时吃饭、出去玩都不会叫上他。
最近两年也是他一直照顾别人,处处为别人设想,从来没有接受过别人的关怀与爱护,当年的杜涛虽然是少数亲近他的人,但对方似乎更关心学校的活动与其前男友。
余数现在真的有一种摸不清状况,还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觉,他机械地拿起刀叉,割着餐盘里的烤肠,显然没有清楚意识到他正在做什么,同时也无法相信他现在得到的礼遇是不是真的。
“你刚刚说什么?”霍彬将一片涂满苹果酱的面包放到余数的盘中,微笑着问。
“哦,我说上次真是麻烦你了。我很抱歉,昨天没有好好向你道谢。”余数回过神,低头说道:“等我找到工作或接到下一个活儿拿到薪水,就把酒店的费用还给你。”
“那个呀,你忘了吧,反正也不是多大的数目。”霍彬大方地摆了摆手。
“要还的,我不想欠你什么。那一晚,也是因为我喝多了才一时冲动,其实我,我并不喜欢那样。”余数有些结巴地解释,尽管他不想和眼前这个魅力四射的青年有更深的接触,但并不说明他乐于见到对方误会他是一个放荡无耻的人。
霍彬闻言,随意笑了笑,暧昧地打量了余数几眼。这种敷衍放肆的态度让解释的余数明白,对方并不相信他的话。
不过余数并不意外也不难过,因为他到现在都无法接受自己当时像发了疯一样,竟然做出那么大胆的事,而且别人对他的误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根本不会不快,仅仅是心中微微有些介意。
“果酱的味道还好吧?”霍彬大概是感到他的目光有些无礼,所以他转了一个比较轻松的话题。
“嗯,蛮纯正的,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做菜?”
“哈哈哈,果然每次都会被我骗到哦。你不知道吧,我只会煎蛋、泡咖啡、做果酱、烤火腿肠与土司面包,还有就是煮方便面。不过每一个吃过这些东西的人都认为我精通厨艺,其实我只会做这几样而已。”霍彬大笑着说,好像对余数脸上浮现的淡淡惊诧感到非常有趣。
“你已经证实过这么多次了,怎么还是如此开心?”听霍彬说他为很多人都做过早餐,余数最初的不安慢慢消失了,看来对方并不是特意待他不同。但同时心中也隐隐起起一股不愿细想和承认的失落。
毕竟,眼前的霍彬是第一个为他做早餐的人。不管对方出于什么目的,从这顿早餐里散发出来的温暖却似乎是真实的,能够轻易让人体会到。
“你和以前那些人不一样。因为我看你的手,似乎是很擅长做家事的人。”
“你的观察力很敏锐,不过想说我的手指粗糙,保养得不好就明说吧。我又不是女孩子,不会介意的。”
“我没有那个意思。”
话说完之后,两个人都轻轻笑了笑,相处顿时显得融洽了许多。余数不擅长说话,但霍彬比杜涛更会制造气氛,往往他挑起的话题都能让余数接下去,甚至还让这个不擅言谈的人开始尝试,向不太熟的人挑起话头。
“嗯,你眼睛这样厉害,明天又提到作品……你是艺术学院的留学生吗?”
“是啊,我回来专学国画。”霍彬说得这里翻了两记白眼,脸上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尽管我也非常喜欢国画,但绝对不是家人希望我在国外弘扬国粹的那种理由。”
“我知道,你不喜欢的事,是一定不会做的。反而,如果你很想做一件事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做吧?”
“哦?你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猜出我的习惯……呵呵,你外表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其实却相当聪明嘛。我对你真是越有越有兴趣了。”霍彬听余数这样说,半真半假地开起玩笑,好像是调情那般盯着余数说道。
“咳,我还有事,必须要走了。”体会到霍彬的话中之意,余数垂眼,提出告辞,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应对别人的调笑。
“OK,以后有时间,我再给你看我画的画。嗯,你不反对的话,每天早上我做早餐的时候就顺便多做一份。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有空的时候也给我做做晚餐就可以了。”
余数听了霍彬前面的话本想答应以后去看对方画的画,但后面那句话又让他为难。他不想每天都麻烦霍彬,但这个男人把两件事放在一块说,让性格内向的他不知怎么拒绝。
微微犹豫的瞬间,霍彬又笑着催他把煎蛋吃掉再走,余数的思绪被岔开,没有察觉他接受了住客的提议。
几天过去之后,余数发现霍彬很容易相处,这个留学生除了每天早上为他做早餐,晚上见他归家便热情地招呼一声之外,平时没有打扰他,更谈不上是预想之中的暧昧纠缠了。
住客的态度让余数渐渐放下心,他以为霍彬见他无意深入来往便对他失去了兴趣,心中只想快些拿到钱,还清那晚的过夜费用。没想到这一日霍彬说学校有活动没有回来,面对空荡荡的屋子,余数竟然产生了浓浓的不适感。
其实这几天里,余数已经隐隐觉得,他目前的生活与以往有些不一样了。因为每日清晨被一个人目送走出门,然后晚上再被对方用同样温暖亲切的笑容迎接回来的感觉是那么好,总让余数恍惚觉得,这个暂住的地方好像真的是他的家,而霍彬这个了解不深的住客也是他的亲人一般。
从来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暖,亲人的关爱,为数不多的朋友与暗恋的对象也习惯从他那里索取关爱,好像只有接受他的照顾和支持时,他才能走入他们的生活圈。余数直到此刻才了解被人稍加关爱的感觉,他有些不敢相信。
尽管余数不停对自己解释说,霍彬只是像对待普通朋友那样招呼他罢了;但习惯了接受霍彬每日固定的问候与关怀,现在突然失去了好像已经得到的友谊与重视,余数感到心里空空的,有些淡淡的难受。
以往那么多年都是他一个人熬过来的,就连杜涛与其前男友外出甜蜜约会的时候,他心中也只有酸涩,并没有体会到现在这样的空虚与寂寞。
唔,这似乎不是一个好现象。余数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提醒自己振作一些。他心知肚明,自己没有期待霍彬,但对方像家人那样自然亲切地对待他是不争的事实。
余数当然不想这么快投入一场新的恋爱,但他比一般人对家庭和爱都要执着敏感。霍彬突然闯进他的生活,打乱了他还没有来得及规划将来的步骤,现在又好像消失于无形,这让余数真的无从适应。
其实现在与以前,他独自为了生存和责任奋斗的情形是没什么两样的。余数安慰着自己,在一种类似神游天外的状态中做了简单的晚餐。
什么时候将晚饭吃下去、洗了餐碟,他都记不清了。最后的意识是躺在三楼大厅的沙发上,他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变得越来越模糊,终于完全消失在四面八方向他袭来的黑暗之中。
不知道就这样睡了有多久,余数突然感到脸颊有些发痒,他猛然睁开眼,撑起上半身,碰上面前一片血红柔软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