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流年——钟晓生
钟晓生  发于:2012年11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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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拓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皮影戏是一天的压轴戏目,待白七他们演完,这一天的闹春社便该散了。

众人收拾完东西,白七突然走了过来,附着花凌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花凌笑着低语,其余的季乐都没听见,只听见了最后一句——“过几天我便来找你”。

季乐老大不高兴地瞪着白七,只觉他抢了自己的东西,故而怎么看他都不顺眼。等他一回头,发觉师父师兄和小鼓等人都已搬着东西走了,这才连忙追了上去,抢过虞小鼓身上背的东西:“我来我来。”

虞小鼓也不强挣,任他将东西背走了,自己轻轻松松地往前走。

季乐追上去,握住他的手不放,小声道:“小鼓,以后无论你要去哪里,千万同我说一声。”顿了片刻,又道:“我是真的担心坏了。你不在意我,我可在意你的紧。”

虞小鼓被他握着的手一僵,旋即缓缓放松下来,低声应道:“好。”

第八章

过了几天,花凌果然偷了一天闲悄悄去了华阴县。

晚上花凌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暗了。他偷偷摸摸溜进院子里,正准备打水洗漱,水桶提了一半,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吓得他手一松,水桶砰地掉回井里去。

花凌猛地转身,见是季乐,未定的惊魂总算平息下来,拍着胸脯嗔怪道:“你这个碎怂,魂都叫你吓走了!”

季乐一脸闷闷不乐的模样:“你去找白七了么?”

花凌道:“瓜皮,叫白七哥。”顿了顿,又指着自己,“我是你师兄。”

季乐撅嘴,大声嚷道:“花凌!花凌花凌!”

花凌忙冲上去捂住他的嘴,怒道:“吓!花凌就花凌!小声点,人都让你叫出来了!”

等花凌松开手后,季乐顺势抱住他的胳膊,委屈地说:“花凌,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花凌头疼地说:“小瓜皮,你懂什么?”

季乐靠在他怀里,顺势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脖子。花凌对他这样亲昵的行为早就习以为常,轻轻叹了口气,将他搂在怀里。季乐道:“我不小了,连小八都明白了,你真当我什么都不懂么?你喜欢白七,虽然他是汉子,可你喜欢他就像喜欢姑娘一样,是不是?”

花凌全身一僵,旋即皱眉道:“谁同你说的这种话?”

季乐道:“我又不是傻子,我只比你小两岁而已。既然你喜欢男儿汉,为什么喜欢白七不喜欢我?白七比我好吗?”

花凌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片刻后伸手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还是那句“你不懂”。

季乐伸手抱住他的腰,就像小时候很多次腻着他撒娇一样,“花凌,我比白七还要喜欢你。你还跟我像以前一样好,好不好?”

花凌和季乐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对他肚里的肠子绕了几个弯都摸得一清二楚。他相信季乐眼下只是因为觉得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而产生危机感,于是调侃道:“白七只喜欢我一个,你呢?”

季乐果然立刻变得犹疑起来,片刻后咬咬牙:“我,那我也只喜欢你一个!”郑重的好像承诺一般。

花凌逐渐敛了笑容,抱着季乐不知说些什么。片刻后,他略弯腰用额头蹭了蹭季乐的额头,温柔地说:“小瓜皮,等你再长大两岁罢。”

季乐推开他,犯起了执拗:“那你是不肯答应我了?”

花凌默默地看着他,许久后轻轻点了点头。季乐转身就跑。

站在廊后看完了事情始末的虞小鼓喜怒未辨地摇了摇头,转身回房了。

翌日午后,三个少年正在院子里各据一隅练习,张堂将三人聚集到一起,吩咐道:“收拾一下,我们要出发了。”今日是城中某位姓朱的大户的小儿子的满月,早在半个月前,朱家的下人就来给九戏班下了帖子,报酬也给了一部分丰厚的定金。这样的生意从前大多是找千革班演的,听说这个时间恰赶上千革班有了别的生意,这桩好事才落到九戏班头上。

于是三个少年纷纷回屋收拾东西。花凌似乎想跟季乐说什么,手搭上了季乐的肩,却被他一脸不高兴地避开了。花凌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会儿,尴尬地收了回来,耸耸肩,转身帮潘九戏收装影人去了。

虞小鼓冷眼看着,一切都事不关己。

戏班子到了朱家后,被下人领着从小路进府。隔着树影,几人看见院子里摆了数桌宴席,大红的桌布铺的喜庆,席间杯觥交错,欢笑声不绝于耳。季乐和花凌都没见过这样的世面,情不自禁伸长了脖子透过斑驳的缝隙窥视院子里热闹的场景,张堂给他们一人赏了一个弹指:“别看。”

季乐和花凌相视吐了吐舌头,季乐旋即愣了一下,又沉着脸扭过头去犯起了别扭劲。花凌朝天翻了个白眼,索性绕过张堂走到前边去了。

虞小鼓从前家境并不比这户朱家差,他自己的满月酒是记不得了,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的满月酒可绝不止这点排场,请无关人士的流水席就摆了一整天。他不可抑制地想起往事,不由皱紧了眉头,心中默念着不闻不看,大步向前走。

季乐追了上去,关切地握住他的手:“小鼓,你怎么了?”

虞小鼓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季乐五指叉开与他交握,随着走路时的摆臂,握着他的手晃来晃去:“我方才看见他们桌上有一只,唔,”他张开双臂比了比,虞小鼓的手也被他捉着抬了起来,“这么大的猪!一整只呢!嗤……”他不自觉吸溜了一下快落出的涎水,一脸馋相。

虞小鼓的注意力被他引了过去,不快的往事也就暂且抛却脑后,冷着脸骂道:“馋鬼。”

季乐摸着脑袋赧然的笑了。

戏班子被安置在一个房间中,他们自然是不能和宾客们一起上台面用餐的,不过主人家也不算苛刻,为他们七人专门摆了桌小宴席,喜蛋、烤肉样样都有。季乐和花凌从小就没沾过多少油水,这样的机会自然是吃的肚儿滚圆。连虞小鼓都忍不住比平时多添了一碗饭。

日落之后,朱家大院里搭起了架子,张堂点起清油灯,演出终于开始了。

这回演的是一出《观音菩萨送子》戏,热热闹闹,台上的场面比台下更壮观。虞小鼓、季乐、花凌坐在台后,季乐不理睬花凌,只挨着虞小鼓坐。

虞小鼓不大高兴,搬着凳子挪开些。季乐不明所以,又挨近了去,热络地说起悄悄话来:“小鼓,你看那个姑娘,红衣裳的那个……”

虞小鼓不悦地打断:“我在看戏。”

季乐愣愣地说:“先前不都看过了么?”

虞小鼓不咸不淡地应道:“我想好好学。”

季乐只得讪讪退回去。

待《观音菩萨送子》演完,朱家的管家凑上去悄声叮嘱了几句,意思是要戏班子临时再加演一段。潘九戏等人先前并没有排练过,不过五人合作多年,默契总是有的,商量后立刻又演了一出《金碗钗送子》。等客人们的兴尽了,这才领着丰厚的赏金离开了。

路上,杜十五、杜重九兄弟两感慨道:“若是每天都有这样的活可接便好了。”

走在最前面的潘九戏的脚步顿了顿,转头无甚表情地看了他二人一眼,又一言不发地继续向前走。杜氏兄弟面面相觑。

众人还没走到住处,忽听身后有马蹄声逼近,在他们身后处停下。来人正是方才朱家的下人。那下人道:“潘班主,今日你们的戏我家老爷听的很喜欢,想同你们签约,从此只为我家老爷宴宾客、摆宴席时演出,不必再为生意犯愁。”

潘九戏微微一怔,戏班子里已有几人露出喜色。

那下人又道:“若何我家老爷签约,从此每月无论用不用的上你们,都有固定的赏钱。若做得好,还有另外的打赏。只不过若签了朱家的约,你们就不能再为别家唱戏了。”

潘九戏依旧不语。

那下人早有预料般地一哂,道:“潘班主,你先考虑着,也同你班子里的人商议一番,明日管家会带着契约到你们住处,有什么条件,这一晚上尽可想好了。”

潘九戏不卑不亢地说:“多谢你家老爷好意。”

那下人抱拳作礼,打马掉头回去了。

当天夜里,虞小鼓正在井边打水洗衣服,季乐晃晃悠悠地踱了过来:“小鼓,你在做什么?”

虞小鼓看了他一眼:“你很闲么?”

季乐老实地点点头:“要我帮你么?”

虞小鼓两手在腰际的衣服上来回擦拭,擦干后指着一盆衣服道:“那你帮我洗了罢。”

季乐一怔,惊讶地看着虞小鼓打着哈欠从他身边绕过去,“我困了,先睡了。”季乐一脸古怪:“你、你就这么走了?”

虞小鼓停下脚步,无甚表情地睨了他一眼,又继续往房里走。

季乐忙道:“我、我帮你洗衣服。小鼓,我心情不好,你能陪我说说话么?”

虞小鼓置若罔闻,推开房门进屋了。清冷的漆黑的院子里,只留下孤独的少年季乐一人,无言地沉浸在哥哥不疼、弟弟不爱、还要额外多洗一盆衣服的悲痛中。

第九章

潘九戏最终没有和朱家签下契约。戏班子里其他人问起缘由,潘九戏只道:“做惯了家雀,怎还做的了野雀?”为此,签手兼副班主谈天翔和潘九戏发生了剧烈的争执。

谈天翔和潘九戏的矛盾由来已久,说穿了,一是年纪导致的分歧,谈天翔正是而立之年,而潘九戏已过了耳顺;二是穷苦日子所积累出的怨怼。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戏班子的日子过得十分清贫,便是饱腹亦难维持,遑论其他?谈天翔与潘九戏虽不是夫妻,但处在一个屋檐底下过日子的,实际也差不许多了。

谈天翔认为潘九戏上了年纪不识抬举,这样的好事撞上了是运气,错过了,可就保不齐几年里还会有这样的机会。潘九戏则硬如磐石,丝毫不肯动摇。

两人为此争执不休了三整日,谈天翔的话一天比一天难听。到了第三天,三名学徒捧着要洗的衣服路过潘九戏和谈天翔的门口,听到房里传出气急败坏的骂声:“你以为你这破戏班子是什么样的货色?朱老爷看上咱,好吃好喝的安稳日子你不想过,家雀儿野雀儿,哈,你假马啥子?”(注:陕西方言,你假装什么?)

虞小鼓听得不断皱眉,花凌和季乐面面相觑。

屋子里除了骂声,复又传出砸东西的声音。季乐想冲进去帮忙,被花凌拉了回来,三人无所适从地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觉得长辈的事自己无权插手,只得悻悻走了。

当天晚上,季乐干完活后趁着谈天翔不在,悄悄摸进潘九戏的房里。潘九戏正拿着一本戏本圈圈改改,见季乐进来,不冷不热地问道:“什么事?”

季乐走到他身边蹲下,将脸枕在他的腿上,乖巧地蹭了蹭:“师父……”

潘九戏手中的笔一顿,过了良久,搁下笔,轻轻摸了摸季乐的后脑,一贯冷漠的神情也柔和了许多。他对徒弟们虽严厉,可打心眼里却是真将他们当做亲生孩子一般对待的。

季乐趴在他腿上,小声问道:“师父,你为什么坚持不肯和朱家签约?”

潘九戏叹了口气,收回搭在季乐头上的手,又提起搁在砚台上笔:“若是搁在太平盛世,签了也便签了,徒消人意志罢了。可如今时局不稳,边疆与金兵的战事一触即发。若是真打起来了,风水就要转了。”

季乐惊讶地抬起头:“要打仗了么?”

潘九戏摇头:“季乐,不论将来如何,你要记得,人宁可沦落困境险境,也不可消磨了意志。”

——这句话当时的季乐没有懂,直到三年后金兵入关,国土沦丧,季乐才明白潘九戏当年并非无病呻吟,而是未雨绸缪。

翌日清晨,谈天翔拿个锣鼓在院子里敲得哐哐响,将戏班子里的人都闹醒了聚到院子里,他这才朗声宣布:“我,谈天翔,今日要和你们的潘班主拆伙了!这九戏班,五年,到今日正好五年又三个月,当初我是跟着你们潘班主自己出来搭班干的!这些年我做得怎么样,你们心里都有个公道!班里这五年赚的钱,去了花销,有多少积余都在这帐上,是我和你们潘班主共同管的,”他晃了晃手里的账册,“今日我要走了,帐便算个清楚。我该拿的那份,既是我仓促离班,我便留下一成,只取九成。你们做个见证,在这契上签了字,从此我便和九戏班再无瓜葛了!”

众人面面相觑。张堂最先回过神来,忙上去劝说谈天翔,杜氏兄弟也纷纷好言相劝,三个学徒则无措地看着潘九戏。谈天翔是铁了心不回头,不论他人说什么,兀自坚持要走。潘九戏闭上眼微微摇了摇头,率先提笔在契上签下名字,又沾朱砂摁了指印,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最终,戏班子里的人都拗不过谈天翔,纷纷在契上签了字。谈天翔当着众人的面取出置钱的盒子,数出自己应得的那份,潇洒地扛着包裹走了。

谈天翔走后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直到用早膳的时间潘九戏才再次从房间里出来,平静地对众人宣布道:“张堂,从今日起你是前声,我做签手。花凌,你今日出师,顶上张堂的位置做后槽。”

这一早的戏折子转的太快,众人便连讶异也不能,只得平心静气地接受。

九戏班换了水,还是九戏班。春秋代谢,日子要过,戏也要接着往下唱。自从季乐向花凌表白被拒后,他自个儿有意疏远花凌。而花凌正式成了戏班子里的一员,正活多了起来,杂活却不用干了,亦平白与季乐、虞小鼓少了许多相处的机会。由此,季乐和虞小鼓便越发亲厚起来。

转眼便过了三年。

当年潘九戏的一语竟成谶言,金兵入侵中原,穆朝不战自溃,转眼就丢失了太原等地,很快就连国都开封都被金兵攻破。皇室为避战火,迁都临安,国土的北边大半陷入了兵荒马乱中。

华州、长安等地成千上万的百姓为避战火,自发向南逃窜,金兵还没打到城下,华州已近乎成了一座空城。

九戏班的人自然也是要逃难的。然潘九戏舍不得活了几十年的故乡,时刻注意着时局,不到最后一刻不愿走。杜氏兄弟则在北边城池失守的消息传来的第二天就随着难民们出了城。此时国家动乱,便是家人亦顾不上,搭伙混口饭吃的师兄弟们又如何呢?

过了几天,张堂也捱不住走了,戏班子里只剩下潘九戏、花凌、季乐和虞小鼓四人。

局势是越来越难,整个国土都笼罩着一种阴郁凝重的气氛中。在曾经华州繁华一时的街上,每日走动的人中十个有八个是皇帝派来守城的士兵。城里的粮食也都被军队征走了大半,再这样捱下去,只怕金兵没有打过来,人便饿死,或被这气氛压抑的窒息了。

这日虞小鼓和季乐煮好了稀粥从厨房里出来,只见潘九戏站在院子里,背着手弯着腰,正做着奇怪的动作。

季乐好奇地问道:“师父,你在做什么?”

潘九戏简洁地答道:“模仿仙鹤。”要练好皮影戏里掌签的活,要将皮偶的动作做的活灵活现,除了手巧,揣摩模仿也很重要。从前潘九戏就带着几个学徒用了几天的时间专门在街上观察往来的不同身份形象的路人行走说话的姿态,亦曾让他们自行关注身边各种会动的事物,然后将观察的结果运用到操纵影人上。

季乐和虞小鼓搬了两张凳子在院子里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潘九戏练习。

季乐靠在虞小鼓肩上,悠悠叹了口气:“都这时候了,师父还有这样的兴致。听说整个河东路都已失手了,小鼓,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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