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流年——钟晓生
钟晓生  发于:2012年11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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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小鼓吃完了一碗饭,将筷子搁在碗上,道:“你吃完了,给我讲讲规矩吧。”

季乐以为他已决定留下,立刻欢呼一声,匆匆将碗里的饭扒到嘴里,然后勤劳地收拾起碗筷来。虞小鼓从前做惯了少爷,并没有要帮忙的意识,只是冷眼看着。

等季乐忙完了一切,拉着小鼓跑到院里子坐下,开始细细地给他讲起戏班子里的禁忌和规矩:

“咱这华州城里有个戏社叫做绘革社,全城的戏班子都入了戏社。社里有个最大的班子叫千革班,听说有当官的门路,平时有好的生意都找他们。咱这班子叫做九戏班,是师父建的,所以就用师父的名字命的名。平时城里有红白事都会请戏班子去演,或是生辰、社日、节日也会请戏班子,凡是大户人家的生意大抵都被千革班抢去了,我们也就能接一些中等人家或是穷人家的活,平时也会上街卖艺以维持生计。”

“咱这里的影戏又叫五人忙,分前声、签手、上档、下档、后槽。平时演出的时候,师父他负责前声,谈天翔师兄负责签手,上档是杜十五师兄,下档是杜重九师兄——他俩是亲兄弟,不过不是孪生的——张堂师兄负责后槽,我和花凌还没出师呢。这些个前声、签手都要做些什么,我慢些细细同你讲,反正你都是要学的。”

“搭台的时候,台子的朝向不能往西,这是犯了大忌讳的。”

“收拾影人的时候,必须大鬼压小鬼的放。咱出去演出前,都要焚香拜祭影箱。晚上睡觉的时候,须得两人搭伙睡。前声和签手搭对,上档和下档搭,后槽和徒弟搭对。”

“……”

等到潘九戏等人收工回来的时候,见虞小鼓和季乐双双坐在院子里,季乐正嬉皮笑脸地为他表演着自己不算精湛的操纵影人的本事。见戏班子回来,季乐忙收了东西,恭恭敬敬地行礼:“师父。”

潘九戏走上前,漠然地问道:“你考虑清楚了吗?”

这时虞小鼓年纪还轻,没见过多少世面,不知道做了优伶就已为自己的终身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还以为熬过这些年,偿清了师父的债还可以去考取功名,便草率地跪下长叩:“师父。”

潘九戏皱着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道:“季乐,去房里拿张生死契出来。”

第四章

签了生死契后,虞小鼓便正式成了戏班子中的一员。

当天晚上,潘九戏便将他领到自己房中,问道:“认得字么?”

虞小鼓从前读过不少书,不光认得字,还会写词赋诗。他点了点头。

潘九戏拿出一打泛黄的书给他,虞小鼓借着火烛看清书册上的字,都是些戏本。

潘九戏说:“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把这些戏都看熟了。你学过乐器么?”

虞小鼓从前也学过琴,对音律略通,稍一犹豫,又点了点头。

潘九戏有些差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乐器都是相通的,如果你懂得乐律,学起来就容易多了。今天你先拿着这些本子回去看,从明天起,我先教你月琴。”

潘九戏的态度从头到尾都是不苟言笑的,竟比从前虞家请来教导虞小鼓读书写字的先生还显得冷冰冰的。虞小鼓不敢多言,捧了一打书便回去了。

按皮影戏班子的规矩,演出完后槽和徒弟是要睡在一块儿的,所以平时负责后槽的张堂和花凌、季乐住在一间房里,如今虞小鼓也住了进去。从前那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现在多了个虞小鼓,虽然也是个身形瘦削的少年,可到底是有些挤了。张堂跟潘九戏商量了一下,又添了一张小木床,搭在大床的边上。新床就让季乐和虞小鼓一块儿睡。

虞小鼓回到房里,花凌和张堂不知去了何处,只有季乐一人正趴在桌上不知做些什么。虞小鼓走到他背后,只见桌上放着一张被镂走了许多身形或头型的牛皮,季乐手里拿着一根钢针,正在牛皮的空白处认真刻着什么。

大约是察觉到背后的鼻息,季乐猛地回头,站在他背后的虞小鼓和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虞小鼓更是被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季乐手忙脚乱地将牛皮塞进自己怀里,然后才将虞小鼓扶起来,不满地瞪着他问道:“你偷看我干什么!”

虞小鼓不大高兴地看了他一眼,甩他开的手,径自走到床边看书去了。

过了一会儿,季乐搓着手涎笑着凑过来:“小鼓,你生气了?”

虞小鼓不理他。

季乐顽皮地吐了吐舌头,勾住他的肩膀说:“你气什么,我没得罪你罢?”

虞小鼓挣开他的手,冷冷地说:“师父将我和你安排在一间房里,你若有什么东西不愿让我看见,就自己藏得严实些。自然,我对你的东西,也是没甚么兴趣的。”

季乐忙道:“我不是!我只是……只是……”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手一会儿想往怀里伸,一会儿又垂下,显得十分挣扎。

虞小鼓刚想开口说什么,这时候花凌在外面敲响了门,道:“吃饭了。”于是虞小鼓将书册往旁边一放,一言不发地甩袖出去了。

盛好了自己的饭,入座的时候,虞小鼓在花凌身边坐下,跟过来的季乐在虞小鼓身边坐下,虞小鼓看也不看他一眼,起身换到花凌的另一边。

季乐愣了愣,立刻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可怜巴巴地望向虞小鼓,虞小鼓却压根不理他。坐在中间的花凌只是无奈地笑。

用餐前,潘九戏面无表情地说了几句,大意是为虞小鼓介绍戏班子里的其他人,让他好好与别人相处,也让其他人对他多多关照。

虞小鼓乖巧地一一见了礼。

桌上依旧只有两三个菜,花凌为示友好,先为虞小鼓夹了一筷子青菜。季乐见状,也跟着夹了一块南瓜,虞小鼓却漠然地端起碗往嘴里送饭,季乐的手悬在半空中,尴尬的不上不下,最后只得讪讪将南瓜送回自己嘴里,郁闷地嚼得吧唧响。

也就是方才,虞小鼓才注意到花凌和季乐手里用的都不是普通的筷子,而是两根细细长长的竹杆子。花凌察觉到他疑惑的目光,温柔地笑着解释道:“这是操纵影人用的竹签,我们为了练手感,便拿它当筷子使。”

虞小鼓点点头,目光在桌上巡视一圈,发现连潘九戏都用竹签当筷子使。花凌悄声说:“学无止境。”

吃完饭后,几个年纪大些的都坐着不动,花凌和季乐站起来收拾碗筷。虞小鼓也只是毫无意识地坐着。

潘九戏蹙眉,沉声道:“季乐,你是怎么教他的规矩?”

虞小鼓一愣,季乐忙道:“师父,我错了,是我忘了!”说罢忙凑上来扯了扯虞小鼓的衣服,小声道:“帮忙收拾。”

虞小鼓愣愣地站起来,刚端起自己的碗,便听到潘九戏冷冷地说:“不管从前是少爷命还是老爷命,到了哪里,就要守哪里的规矩。”

虞小鼓的动作一僵,眉心猛地一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垂着眼端着东西出去了。

季乐端着盘子追上来:“小鼓,小鼓,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忘了告诉你。”

虞小鼓脚步顿了顿,低声道:“不是你的错。”

三个少年挤在厨房中洗碗刷锅子,季乐心下愧疚,争着抢着揽下打扫厨房的重活,花凌边刷锅子边向虞小鼓解释道:“小乐或许还没告诉你,因为我们还没有学成手艺,只能靠师父他们养着,总要干些活,不能做个废人。所以所有的杂货都要我们三个来做。”花凌顿了顿,目光将虞小鼓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会做饭么?”

虞小鼓垂着眼摇了摇头。

花凌温柔地笑了笑,道:“没关系,都是要学的。当初我刚来的时候,连扫地这样简单的活都会砸了东西。这几天你便少做一些,跟着我们学一阵子便会了。”

虞小鼓从前是当少爷养着的,从来没有自食其力的概念,方才被潘九戏一通冷讽心中已十分恼火。然而这两个月来他看了不少世态炎凉,知道如今戏班子并没有苛待于他,而别人也都是这样做的,于是他的心情多少平静了一些:“……多谢师兄。”

收拾完东西后虞小鼓先回了房,花凌故意拉着季乐走在后面,等虞小鼓走了花凌才问季乐:“你欺负他了?”

季乐委屈地直撅嘴:“怎么会!我喜欢小鼓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他!”

花凌笑着摇摇头,叹道:“你啊……若有什么误会,快去找他解释清楚吧。”

过了一会儿,虞小鼓正坐在屋里看书,季乐和花凌推门进来了。季乐走到他身边,拉着他的胳膊就往外走:“小鼓,我有东西给你看。”虞小鼓皱了皱眉,倒也没反抗,跟着他出门去了。

两人走到院子里,季乐从怀里掏出一张残破的牛皮递给他,说:“你看,这是我用来做影人的皮子。这皮还剩一些,恰好够再做一个影人。”他指了指牛皮一角只画了一半的图样,“我本想做个影人送给你,我不是故意瞒你,只是想到时候给你个惊喜,没想到反惹你生气了……”

虞小鼓攥着牛皮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会做影人?”

季乐立刻得意地笑了起来:“是啊。我对做影人的兴趣可比演影戏多多了!连师父都夸我手巧呢!”

虞小鼓默然半晌,不知说些什么,将牛皮塞回季乐手里,低声道:“谢谢。”说罢就转身往房里跑。

季乐一愣,忙追了上去:“小鼓,你不生我气了吧?”

虞小鼓摇摇头。

季乐开心地拉住他的手,轻轻在他脸上啄了一下:“小鼓,我喜欢你。”

第五章

过了十数天,季乐果然做好了一个影人送给虞小鼓。他做的是个生角,影人的相貌十分秀气,眼睛细而长,鼻尖不似普遍所见的影人那样似观音一样高,而是小巧挺翘,看模样倒有几分像虞小鼓。

这是虞小鼓第一次真正拿起皮影人,他生疏地握住几根签,季乐从他身后环住他,握着他的手教他如何操纵:“拇指摁这根签,食指控这根……对了,你瞧,这不是动起来了么!”

虞小鼓颇觉新鲜,不一会儿大致掌握了操纵的方法,便推开季乐的手自己玩起来。他边提着影人摇摇晃晃地走路,边道:“这不是挺容易的么?为什么要学这么久?”

季乐笑道:“看起来容易,这功夫可都在细致处。你瞧你的手晃的多厉害,你能让这皮人稳稳妥妥地走路么?”

虞小鼓试了一会儿,果然很难稳住手。季乐道:“单就‘稳’这一功夫,平常人没个一年两年的可练不出来。”

虞小鼓点头:“怪不得。”

等过了这阵新鲜劲,两个少年并肩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戏班子里其他人都上街卖艺去了,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虞小鼓捧着影人不住地看,因为这一件礼物使他对季乐的好感上升了不少:“你画的真好看。”

季乐侧了个身,兴奋地说:“我也觉得我画的可好了!我喜欢丹青,若是师父肯让我只作皮影人而不用学唱戏就好了。”

虞小鼓极浅地笑了笑。

季乐突然站起身:“你等等!”说罢便跑回房间,不一会儿便捧了几个影人和几张画出来,“这些都是我画的!”

虞小鼓接过挨个翻着看了,问道:“你学过画吗?”

季乐道:“学过的。最早的时候是是师父教我画影人,后来师父见我喜欢,又请了个先生教过我一阵。不过我们班子里没什么钱,学了三个月便停了。“

虞小鼓是真心觉得季乐的画很好看。从前他父母也请先生教过他丹青,虞小鼓觉得,那些师父画的花花草草和季乐画的水准差不多,甚至季乐画的还要好看一些。

虞小鼓一不小心拨到了一个影人,影人的头脱离身子掉到了地上。他吃了一惊,慌张地将那皮做的脑袋捡起来。季乐笑眯眯地接过去,重新将影人的脑袋安到脖子上:“别紧张,皮影人的身子和脑袋本就是分开的,脑袋叫做头茬,一个身子可以配许多头茬,这样只需要几个身子就够了。”

过了一会儿,季乐忽然问道:“小鼓,你喜欢我送你的影人吗?”

虞小鼓面无表情地看着季乐,在他热切期盼的表情下微微点头。

季乐笑眯眯地凑上来:“那你再让我亲一下好不好?”

虞小鼓皱眉,摆出防范的架势来:“做什么?”

季乐道:“你脸上香香的,我喜欢亲你。你让我亲一下吧,就当是酬劳。”

虞小鼓还没组织好拒绝的话语,季乐却凑上来轻轻将唇贴在他脸上。虞小鼓觉得季乐的嘴唇软软糯糯的,感觉并不算太坏,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推开他。

过了一会儿,季乐松开虞小鼓,高兴地抱住他:“小鼓,我好喜欢你!”

虞小鼓蓦地站起来往房中走:“我去练月琴了。”

晚上戏班子回来后,虞小鼓恰巧练得累了,想走到院子里舒展舒展筋骨,刚走出房门却恰好发现季乐和花凌正站在不远处的树下交谈。

季乐耍赖地缠道:“花凌花凌,你让我亲一下。”

花凌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无奈:“我不是同你说过了,不好随便乱亲别人的。”

季乐道:“为什么不好!我都亲了小鼓两次了,他也没什么不好的!从前你都会亲我的,你是不是嫌我了!”

花凌无奈道:“从前我们年纪还小,如今我已十五了,要亲也得亲喜欢的人。”

季乐怒道:“你不喜欢我了么?”

花凌顿了一会儿,道:“不是这种喜欢……”

虞小鼓听到这里,面无表情地转身回房了。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季乐推门走了进来:“小鼓,我们该去做饭了。”

虞小鼓放下手里的月琴,绕过季乐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季乐追上去拉他的手,却被虞小鼓冷冷地甩开了。

季乐愣了一愣:“小鼓,你怎么了?”

虞小鼓不说话。

季乐抓了抓耳朵,疑惑地说:“你心情不好吗?”

虞小鼓瞪了他一眼,只大步往厨房走。季乐无奈,只得追了上去,一路缠问,虞小鼓却只是充耳不闻。

经过这十几天的适应,虞小鼓已会些简单的劈柴煮水的活。花凌掌勺,让虞小鼓添柴生火,孰料虞小鼓误把湿柴丢进灶膛里,没过一会儿火就熄了,满屋子都是浓烟,呛得三个少年直咳嗽。

花凌皱着眉说:“你昨天不是做得好好的吗?怎么今天又不会了?”

虞小鼓咬着下唇不肯说话。

季乐忙道:“怪我不好,是我中午不慎将水撒了,把柴打湿的。”

花凌目光在两个少年身上转了一圈,大致能猜到些许,叹气道:“季乐,你去生火。小鼓,你来帮我打打下手吧。”

到了夜里,虞小鼓和季乐躺在一张床上,他背对着季乐,还是不肯理他。

季乐毛手毛脚地从背后抱住他,小声问道:“小鼓,你到底生什么气?”

虞小鼓挣了挣,挣不开他的束缚,半晌才勉强哼了一声。

季乐苦恼地说:“你是不是也嫌我了?花凌不喜欢我,你也不喜欢我……”

虞小鼓冷冷地说:“你喜欢花凌,关我什么事?”

季乐眨了眨眼,道:“我喜欢花凌,我也喜欢你啊!”顿了顿,丧气地说,“花凌不喜欢我,你不会也不喜欢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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