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情错(第二部)(生子)+番外——西雨
西雨  发于:2012年1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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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福捧着刚从御膳房送来的云片糕进殿,抬首入目瞥见沈敕、俞胥、穆涔山和宋曷分别立于书案两侧,宋玄禛则坐在案前,毫不忌讳地轻抚着微隆的肚腹,与宋曷四人议事。

平福朝他们点了点头,便上前把云片糕放下。宋玄禛当即断了对话,坐起身来,取过平福逞上的银筷,迅时夹了一块甜腻的云片糕放进嘴里。

「陛下,臣有一事与陛下商量。」沈敕看了一眼因嘴馋失了隐忍的宋玄禛,心里甚为惊讶,但脸上却依然一派冷静。

宋玄禛自知失态,急急咽下嘴里的云片糕,放下银筷,轻咳一声整了整坐姿,端坐案前微微抬手道:「沈太傅请说。」

沈敕稍稍欠身拱手,说:「臣大胆恳请陛下让臣随行出征辅军,充当军师一职。」

宋曷与穆涔山皆愕然地看向沈敕,他们无不惊讶身为文臣辅政两朝的沈敕竟向宋玄禛提出随行出征之言,反而俞胥彷佛早料此事,一脸平静地看着宋玄禛。

「沈太傅……你自前朝起久未征战沙场,如此朕担心……」宋玄禛瞥了沈敕一眼,虽知他曾与先帝战胜逖国,但今非昔比,沈敕始终不如昔日年少气盛,且在宋玄禛眼里,他一直都是善于文职,舞文弄墨的太子太傅,论及行军打仗……难免让人担忧。

「先皇驾崩前曾叮嘱臣忠心辅君,且臣曾任军师与先皇出征大胜而回。臣虽及知命之年,但亦无损臣护主之心,况且如今陛下不宜过分操劳,万事有臣稍作分担,定事半功倍。」

宋玄禛缓缓颔首,如今仅有自己与匡顗兼任军师的确过于劳累,难以一心专于战事,若有人能精于用兵之道、擅献良计自是最好,而此人则非沈敕莫属。

他思忖片刻,转首看向立于另一边的宋曷与穆涔山,道:「太傅与朕出征期间,穆涔山暂代太傅一职,辅皇叔处理朝政,俞太尉则率禁军守城,让朕无后顾之忧。」

「臣遵旨。」四人朝宋玄禛拱手躬身,齐声领命。

宋玄禛轻舒了一口气,感到腰腿有点酸了,便靠着椅背悄悄在案下舒展双脚。

平福心想替主子揉捏一下,故抬眼看了宋曷四人一眼,暗示他们先行退下。谁知宋玄禛却在此言发话道:「朕欲与皇叔详谈,你们先行退下罢。」

沈敕与俞胥对看一眼,遂与穆涔山一同退下。

宋曷看见宋玄禛面露忧色地看着俞胥离去,心下明白宋玄禛欲说何事。

「平福,赐坐。」宋玄禛轻轻摆袖,瞟了平福一眼。

平福给宋曷端来椅子,放在宋玄禛身侧,引手请宋曷上座。

宋曷谢过宋玄禛,上前一撩衣摆坐下,毫不婉转问:「禛儿,你原谅匡顗了么?」

「原谅么……」宋玄禛垂眸抚着肚腹,嘴角夹着一丝笑意,「朕近来时常想起以前与他一起的日子,那时朕被情爱蒙闭,为了他甚至想过舍弃帝位,与他远走,浪迹天涯。」

宋曷闻言一震,意想不到宋玄禛竟曾经有过如此大胆的想法。他所认识的宋玄禛一直如乖巧的大雁,不吵不闹,却因此让他们忘了他会拍翼飞去,也有他想要的事物。

「可是朕却并无为他考量。」

「考量?」宋曷不解,侧首问。

宋玄禛点头,仰首看向前方,续说:「他是朕的谁?臣子?情人?抑或……禁脔?」

「这……」宋曷一手握紧椅子的扶手,手劲大得让椅子「吱吱」作响。

宋玄禛瞄了一眼,慢条斯理地为宋曷倒了一杯清茶,拉起他的手并把茶盏放在他的手心。

「最后朕把他当成仇人,怪他背叛朕、害死瑞儿,甚至几乎毁了朕的江山。朕把所有错都归咎于他,将自己的错推卸得一干二净。可是朕似乎忘了……瑞儿是朕亲手杀死的,而且轻易付出真心的,亦是朕。」他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书柜前拉开抽屉,取出与匡顗成对的虎符,抚上与安放「瑞儿」相似的锦盒,颦眉苦笑说:「若非锦盒被逼烧毁,或许朕一直不愿清醒。」

他手执虎符回身过来,对宋曷笑问:「皇叔可会再次气禛儿不争气?」

宋曷轻轻摇首,起身一边走到宋玄禛面前,一边翻了翻袖袋,从中取出一道系着红绳平安符,伸臂挂上宋玄禛的脖子。

「闻说此符能消灾解厄,甚是灵验,我特地为您求得,莫要丢了。」

宋玄禛心中一暖,任宋曷慈爱地轻抚他的头。看着宋玄禛不再苍白的脸色,宋曷心下安慰。回想以前为把宋玄禛培育成不亚于先皇的国君,他故意对他肆言詈辱,亦曾为匡顗之事对宋玄禛大动肝火,却不料一直以来被他视为眼中钉的匡顗,教他忆起宋玄禛也不过是个凡人,更弥补宋玄禛失落多年、愁苦不已的心。

「皇叔今年都四十有三了,还能管你们什么?我知道您担心俞胥的看法,可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但求彼此相安无事便算了罢。」宋曷唏嘘一叹,本想拍拍宋玄禛的肩膀,但想起别人说有孕之人拍不得,故讪讪敛回顿在半空的手。

「此行万事小心,有逊敏随伴左右,我也安心多了。朝中之事放心交给皇叔,我在城都等你凯旋归来。」宋曷握了握宋玄禛的手臂,目光坚定道。

宋玄禛淡淡一笑,「好。」

「如此……皇叔也不打扰您休息了。」宋曷怜爱地拍拍宋玄禛手背,刚放开来打算离开,却被宋玄禛叫住。

「皇叔,当年冤枉你与逖国谋反之事……」

宋玄禛的话尚未说完就被宋曷重叹一声打断,摆手含笑道:「旧日已去,何必一再提起?且我又岂会让您计较?禛儿,放下罢。不论对我还是匡顗,那些事儿都过去了。」

语毕宋曷两手作揖,缓步离去,独留宋玄禛一人立于殿中细味此话。

听宋曷一言,宋玄禛顿觉释怀不少,一直背负多年假装毫不在意的重担亦终能放下。对宋曷、对匡顗的愧意,通通都在一席间烟消云散。他忖宋曷所言甚是,那些事儿都过去了,若再为过去所忧所愧亦于事无补,应当在将来做到无愧于心方为正确。

他抿唇一笑,双手慢慢抚上肚腹,心道自己不应再眷恋已逝的瑞儿而忽略活生生的孩子。当定下这个决定,他顿觉自己应对一人交代此事。

「平福,摆驾。」

丁香随风轻曳,淡紫浅红的花瓣飘进水静亭,徐徐落在亭中石桌。坐在桌前之人伸出纤指轻点细瓣,轻叹一声,呵气如兰,打乱茶盏中柔美可人的倒影。

「你们退下吧,本宫要与将军聊聊家事。」

以俞胥来说,俞暄儿与匡顗的确可算是一家人。俞暄儿向后瞟了一眼,不紧不慢的语气尽透皇后的威仪,不容宫人多话。

尔遐会意,垂首欠身,带同一众随行宫人退下,守在百步之外。

俞暄儿远远看了一眼退下的宫人,悠悠收回目光,执起面前的香茗轻嗑一口,淡说:「将军不必拘礼,请坐。」

「谢娘娘赐坐。」匡顗不甚自然地抱拳作揖,心中不知俞暄儿为何特地在早朝后命人前来相邀一叙。军中众多要事待他处理,他自是不能安然陪她坐下品茗,连日来的疲惫与宋玄禛的事早已磨光他的耐性,紧蹙的双眉与烦躁的脸色毫不掩饰地透露他的急躁。

俞暄儿自然明白匡顗心中所想,故放下茶盏,抿唇笑说:「此处只有你我,我亦不想以皇后自居,如今彼此对等,同样是心系陛下之人,大可有话直说。」

匡顗闻言一颤,大惑不解地抬首看向俞暄儿,「末将不解娘娘所言……」

「匡顗,不知我能否藉父亲与你的情份,以姐姐的身份请求你此行不论战胜与否,皆不再返尧半步?」

匡顗定睛看着俞暄儿,不置可否,心里蓦然有点明了她的意图。

俞暄儿拈起桌上的丁香花瓣,起身走到低栏前向手心的花瓣轻轻一吹,花瓣毫无挣扎之力落入风渊湖中,慢慢不胜湖水缠绕,沉入湖底。

「你未曾出现时,我与陛下恩爱非常。他喜欢与我携手静静欣赏这片湖色,细听万物之声,那时心中只有彼此,他更道若我与他只是平民夫妇,自由自在,该有多好……」回忆昔日对她露出作出承诺的宋玄禛,她不禁牵起一记甜美的笑容。她知道宋玄禛当日之言真摰不假,但他们都不曾想过一个刚毅如虎的男子能轻易令宋玄禛背弃诺言。

「这五年来我一直守在陛下身边,看着他如何自欺欺人,笑道已然忘却旧事,可众人皆知他根本不曾忘却你与瑞儿的事,终日为此愁眉。自从你回来后再次扰乱他的心绪,你力保一个异国女子竟令他露出失落的神情。」

匡顗抿紧嘴巴,颊上的酒窝淡淡显现,蹙眉难过的样子仍不失飒爽,俞暄儿突然明白桑拉为何对匡顗死心塌地。

她无奈地摇摇头,髻上的步摇随之轻摆生响,清脆的铃声伴随她轻柔的声音响起,「我之所以放走桑拉姑娘,全因我们同病相怜,而且她比我敢于争取自己想要的人。」

悲凉的苦涩渐渐满腔,她唇边的甜腻被苦涩冲淡,换成一抹无奈的苦笑,「可叹我只是后宫一妇,注定无力争取,只能怨你令他变了,冷落了我……」

狂风骤起,丁香的叶子被风拽落,化成锋利的刀片刮到匡顗的项间。乍看之下,项间的红痣犹如被叶子所伤的血污。

俞暄儿看着匡顗的目光不再柔和,双眸透出冰冷怨怒的眼光,凝视匡顗道:「我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并无你们所想般宽容大度。请你不要再接近玄禛……」

匡顗攥紧双拳,心里恨不得不顾风度,对俞暄儿说出自己对宋玄禛的爱恋与她不差分毫,甚至自觉比她更爱宋玄禛。可是他凭什么道出此言?凭他是一个男人,一个曾经令宋玄禛伤入心髓的男人?!

二人所怀心思,但目光却不曾离开对方,彷佛站在战场上的将领,生怕一不留神就败了气势。可他们并不知道,一人早已站在不远处留意二人。

「我会向他要求永守边疆,此生不入城都半步。」匡顗举手立起三指,言之凿凿对天发誓:「若匡顗不守诺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俞暄儿满意地点头,垂眸整理一身属于皇后的华美衣袍,淡道:「但愿将军信守承诺。」

话毕俞暄儿偏身离去,步下石阶,抬首时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怯怯低头的尔遐身前。

她顿足惊诧地看着那人,以那人的内力,一定听得见他们方才所言。

「陛下……」俞暄儿抖着声音轻唤一声,心忖自己一直装作宽容的面皮终被识破,让心念的夫君看到自己丑陋的一面。

匡顗闻声讶异瞥首看去,却只看见宋玄禛甩袖离去的身影。他本想迳自追去,但转念一想,纵然他追过去又如何?宋玄禛根本从未原谅他,或许得闻经历此战后能永不相见,那人说不定还松一口气,求之不得。

「陛下,走慢些,小心身子!」平福紧张地低声呼喊,气喘吁吁地跟在宋玄禛身后,走出秋意盎然的蓬清园。

方才与主子到敬淑宫时听闻皇后娘娘不在寝宫之中已觉惊奇,遂听宫人之言与主子到蓬清园寻俞暄儿,却意想不到看到她与匡顗在水静亭中相叙。

他虽然听不见二人的对话,但看主子的脸色,至少知道二人所谈并非好事。眼见主子越走越急,大有迈步跑开之势,他立时小跑上前苦心大喊:「陛下!再走下去便要伤身了!」

宋玄禛对平福的劝告置若罔闻,毫不择路执拳大步走去,眼前所见的却非后宫之景,而是匡顗与俞暄儿对谈之时,匡顗的决定与誓言亦在脑中纠缠不息。

永守边疆,不入城都……

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宋玄禛猛然顿足,不知因走得太快还是愤怒而粗重喘息。他敛目仰首叹了口气,缓了缓吐纳,再次张眸之时,双眼已蒙上一层薄雾。

他颓然垂首,扶着椽柱坐在低栏,一手无助地抚上肚腹,幽幽道:「他如此不想看见我么?我让他……厌烦了么?」

「岂会呢,陛下。」平福俯身而立,看到主子轻按肚腹,便知他所言的「他」是谁,遂颦眉说:「匡将军不过军务烦忙而已,陛下莫要多心。」

宋玄禛皱眉摇首,欲告诉平福方才听见之言,却被一声喜乐的童声打断。

「父皇!您来喜益宫看攸儿吗?」宋攸快步扑到宋玄禛身上,平福想拦也拦不下来,看着她直直撞上宋玄禛的身子。

宋玄禛整个人往后一晃,幸好孩子的力度毕竟有限,而他的身子亦比以前健康多了,才不至抱着宋攸仰倒于地。见宋玄禛无恙,平福和紧随宋攸身后的「明姬」才松了口气。

宋玄禛定了定神,环觑左右,方知自己不自觉地走到喜益宫来。他坐稳身子抱起宋攸放在自己的腿上,细心地替她整理散乱的头发。未待他开口,宋攸已伸出小手捧起宋玄禛的脸,睁大骨碌碌的大眼睛惊讶说:「父皇哭鼻子了?是谁欺负父皇?!攸儿帮父皇打他!」

宋攸跳到地上抡拳卷袖,宋玄禛见状不知好气还是好笑,人家不知道还以为她是街上的小顽童。

她伸拳踢腿几下,馀光瞥见宋玄禛一手按住肚子,停下动作一想,学着大人的举止一拍额头,「哎呀」一声,然后轻轻抱住宋玄禛腰身说:「攸儿知道了,一定是弟妹顽皮弄痛父皇了。攸儿问过母后和匡太医,他们都说宝宝喜欢在肚子里耍拳,很顽皮呢!」

宋玄禛闻言一怔,一双淡色的唇瓣几番张合,欲言又止。平福和明聪无不惊心,恨不得可以上前拉开宋攸,堵住她越说越错的小嘴。

宋玄禛深深吸了口气,轻抚宋攸的头,悠悠淡说:「对,宝宝令父皇难受了,但父皇舍不得教训他。要是宝宝出生了,攸儿会疼他么?」

除了宋攸,平福二人听闻此言诧异得两眼圆睁,明聪脸上的妆点也险些剥落,他们不曾想过宋玄禛会向宋攸承认自己怀有身孕一事。

沙石与鞋底相摩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引去廊上众人的注意。

匡顗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宋玄禛,他看到宋玄禛眼圈微红,他的心立时彷佛被人狠狠掐了一下,宋玄禛方才一脸难过离去的样子历历在目,教他难不怜爱。

「页页,你好久没来看攸儿了!」宋攸一见匡顗,立马拔足跑到匡顗身前张手要抱。匡顗习惯地弯身抱起宋攸,目光还没从宋玄禛身上移开,就被宋攸紧紧抱住脖子,软软说:「页页身子好了没有?上次吓死攸儿了。」

提及上次,宋玄禛马上移开视线,不再与匡顗对视半分,生怕自己再次被他识破自己的情感。他本已下定决心与匡顗一同面对孩儿之事,却意想不到他早已失了匡顗的心,让他作出如此决断的誓言。

他不自觉地握紧袖里的手,暗自咬牙撇过头去。

匡顗看见宋玄禛如此冷淡,心中黯然,但见宋攸满目关心地看着自己,便极力勾起一抹微笑,说:「臣没事,谢公主关心。」

「平福,回宫罢。」宋玄禛犹自站起身来拍拍衣摆,回身往匡顗走去,但目光却不再落在匡顗身上。

「……是。」平福来回看了二人一眼,低叹一声,两手和袖低身跟在宋玄禛身后。

正当宋玄禛与匡顗错身而过,一股肯定的触感强而有力地握住宋玄禛的前臂,「且慢,我……臣有事欲与陛下商量。」

匡顗一转君臣之称,逾矩的手才缓缓放开。他不知自己为何头脑一热伸手捉住宋玄禛的手,只知自己若不抓住他,此生可能再无与他详谈之日。

宋玄禛低首一瞥方才被匡顗握紧的手,深深眨目,屏息道:「明姬送公主回宫罢。」

「是。」明聪上前抱过噘起小嘴,略有不满的宋攸,但经上次被宋玄禛斥喝后,她的确比以前乖巧多了,也不敢再聒聒噪噪的,只敢靠在明聪肩上嘀咕,不敢造次。

宋玄禛负手走到栏前,望向天边,眯眼叹息道:「你……欲议何事?」

他不敢直言自己已知匡顗欲去一事,生怕此言一出,此事当真回不了头。他此时此刻方知自己早已再次沦陷于匡顗之中,再也难以抽身。

匡顗站在宋玄禛身后,看着他的发丝与袖子随风飘扬,突然觉得他遥不可及。明明二人只在咫尺之间,但为何每次都令他难以向宋玄禛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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