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韶矽看到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往日里故作一身风骨的一名男同学在士兵的枪口下伏地哭求:“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参加这样的活动了,你们放我回家吧,我只是个学生。”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尖锐的枪响,血液像飞溅的水花洒在石子之上,在白色灯光的映衬下显得触目惊心,男生死不瞑目,嘴巴依旧张着,似乎还有许多未说完的话,他的头颅被子弹打穿,不消片刻,汩汩流出的鲜血便渗透了土地。
余下的人吓破了胆,连惊叫都发不出声音,捂着嘴巴抖成一团,士兵勒令众人跪成一排,他们面无表情的把死尸拖到一旁,尔后下一个,再下一个。江韶矽看着昔日的同学纷纷倒在血泊中。面对死亡时,人人都有本能反应,江韶矽也不例外,他想跑,却被枪口抵着头,想叫,喉咙里如同塞着一团棉花。
当眼前又死了两个同学之时,他如同抵达了极限,伸手抓住了身后的枪管逼迫自己发出声音:“我要见我父亲,我要见我父亲!”
士兵对他视若无睹,枪械上膛的声音在空气中透着一股子冷硬,江韶矽第一次对别人的死亡感到恐惧,因为在他的眼里,他即将以同样的方式死去,如此的感同身受。就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的眉心时,他绝望的闭上眼睛,颤抖着说道:“我要见江韶年。”
对他行刑的士兵一怔,面目忽然有了表情,是嘲笑与不屑:“没见过死前要见这么多人的,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要见。”
江韶矽从未想到,神在这一刻如同降临了奇迹,他真心想要见到的人就在那扳机即将扣动之时从夜色中赶来,那人的脚步踩在石子上发出细碎的声音,那人的身影笼罩了他眼前的世界,那人说:“你听不懂他要见江韶年么。”
那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了他,他忽然分不清楚究竟哪里才是现实,如梦似幻。而他在恍惚中回头,剩下的同学一一被枪毙。
江韶矽跟在那人身后,像小时候那样可怜兮兮的像只跟屁虫,他在夜色中望见对方阴影里那只前后微微摆动的手,他记忆里那人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江韶矽犹犹豫豫的伸出手去想要勾住对方的指尖,在他碰触的那一刹那,一个黑影从远处而来:“江副官。”
江韶矽心里一惊,似是被发现了丑事一般缩回手来。黑影由远及近,焦急万分:“江副官,车子在路上跑坏了,要修也得等明天了,不如我打电话回司令部,让他们派人来接?”
说完对方自言自语似的抱怨:“要不是跑得急,车也不会坏,郊外的路不好走。”
这时,带江韶矽来的那队士兵完成了任务,开车路过,对江韶年打招呼:“江副官,听小宋说你们的车硬生生的给跑坏了,怎么跑的啊,赶得这样急。你搭我们的车回去吧。”
江韶年从裤袋里摸出一包烟来分给小分队:“辛苦了辛苦了,大半夜跑过来执行任务,你们尽早回去交差,我明早再回也不迟。”
尔后他又回头用下巴指了指江韶矽,很是客气的给分队队长亲自点燃了烟:“那是我朋友的儿子,不懂事,跟着瞎跑的,出了事还没明白过来呢。”
分队队长是个聪明人,对胡万七身边的红人也万分巴结:“成,明白,小屁孩子瞎闹呢,韩参谋那里我去说,反正少报一个人天知地知兄弟你我知道,哈哈。”
江韶年满意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行,兄弟有劳你了。”
送走了人,江韶年一言不发的继续走在前面,夜凉如水,矿场的黑夜尤其阴冷,江韶年默不作声的脱下军装外套扔到江韶矽的手里。
司机为两人找了一间小木屋,屋里晃着昏暗的灯,角落里摆着一张肮脏不堪的木板床,被褥有一股发霉的味道。门后的钉子上还挂着一件黑色厚大衣,江韶年随手拿来披在身上。
江韶矽把那件墨绿军装外套抱在怀里,低头坐上木凳子。司机安顿好二人,便十分识相的退了出去。
江韶年在炉子上烧了一壶水,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一只破碗,仔细的擦拭反复的冲洗之后,倒了一碗水递到了江韶矽的手中:“喝吧。”
江韶矽没有喝,他疑惑的抬起头来。江韶年忽然嗤笑:“怕什么,想毒死你,不如刚才让他们费一颗子弹来得容易。”
江韶矽一双清亮双眸瞬时黯淡无光,他刚才刹那间燃起的火苗被一盆水熄灭,端起碗来抿了一口,温热水流淌进喉咙里,温暖了僵冷的身体。
两个人在狭小拥挤的小木屋里沉默以对,彼此近在咫尺,却仿若远在天涯。江韶年埋头对付门上的锁,为了夜里安全,他不得不把门牢牢锁好。而江韶矽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到对方英气逼人的侧脸,他这才发现,江韶年成熟了,时间改变了哥哥的容貌。江韶矽略微恐慌的摸了摸自己的脸,他恨不得现在就去找来一面镜子,看看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了。
江韶矽悲切的想,如果说还有一丁点的维系,就是这张相似的脸了。
锁好了门,江韶年脱下黑色大衣铺在床上,用手拍了拍尘土,淡然的对江韶矽说道:“睡吧。”
江韶矽躺了上去,以为自己回到了五月巷的姑母家,两个人还在那张狭窄的小床上,他下意识的往里缩了缩,给江韶年腾出一些地方来。
江韶年居高临下的望着江韶矽的举动,他的身影笼罩着自己的弟弟,那清秀的小模样跃入自己的眼睛里,与以前不同,江韶矽身上沾染着一股少爷气,那是属于阮家的。
江韶年冷淡的把对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虽然衣服脏了,脸也不太干净,可那头发的打理,那鞋子的考究材质,还有那不经意间的神情中带出了在别人家里的养尊处优之感,全都是陌生的,是他给不了的。
和衣而卧,江韶年躺在江韶矽的身边,如同幼时。只是二人之间多了一份拘谨和不亲密。江韶矽僵硬着身体不敢动弹,警惕的贴着墙壁,身下虽然垫着大衣,可被褥散发出的难闻气味还是钻进了他的鼻孔里,他不禁皱起眉头来。
关了灯陷入黑暗,屋外偶尔传来犬吠,想来是一些野狗夜里来觅食。江韶矽的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那些畜生会不会从某个地方刨出尸体来啃食,他的同学,被弃尸荒野的同时还要被野狗果腹,真真是惨。今日若没有身旁这人,恐怕自己难逃这样的下场。
他不由自主的翻了个身,手指不小心与对方碰触,轻轻擦过对方温热的皮肤。江韶矽触电一般,惊得连自己的身体都有些震颤,他刚想缩回手来,却被对方牢牢握住,右手被攥在干燥的手心里。
江韶矽的心脏怦怦直跳,像一段强烈的节奏击打着。低沉的声音划破宁静,他听见那人说道:“以后别再做危险的事了。”
江韶年伸手摩挲到了江韶矽的脸颊,继而托住了对方的后脑勺,有力的贴上了弟弟的嘴唇,潮湿的,温润的唇,他辗转反复,感受着江韶矽的颤抖和气息。他轻而易举的吸住了对方柔软的舌头,轻柔的,缠绵的吸吮,从第一次亲吻起,再没有这样小心过,怕他排斥,怕他疼。
江韶矽的鼻子微微酸涩,几次泛起冲动想要拥抱哥哥,他睁着眼睛亲吻,只瞧见浓重的黑夜,甚至连对方的样子都看不清,他真希望此刻天光大亮,能够清晰的把对方的模样刻在眼睛里,他的哥哥,江韶年,不沾染一丝情.欲,这样的吻着他。
江韶年把江韶矽搂在怀里,像小时候那样,自然而然,轻声说道:“睡觉吧。”
江韶矽深吸一口气,他的鼻子里全是江韶年的味道,他想,空气里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发霉气息了,这是抱着我的人给我的。
过了许久许久,他微微抬起头来,简直要把一生的勇气用在这一刻,声音因着紧张而干涩:“哥,谢谢你。”
他觉得等待回应太过漫长,怯怯的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的碰了碰江韶年的脸颊,耳朵里清晰的听到对方均匀而浅淡的呼吸声。
江韶年,拥着弟弟,睡着了。
第二天大早,江韶矽从床上爬起来,江韶年不在房里,他的身上盖着墨绿军装外套,江韶矽摩挲着衣料,他还记得昨晚的吻,昨晚对方怀里的温度,他要享受这片刻的温情。
门外似乎有嘻嘻哈哈的声音,江韶矽极其不舍得的走出小木屋,入眼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面目清秀却十分平凡,单薄得有些可怜的身形。江韶矽冷冷的瞧着对方,这人便是那日在杜靖棠家里见过的小兵。
唐小五见江韶矽醒了,很是友好的打了个招呼:“你起来啦,早上凉,你可别感冒了,我一会儿找件衣服给你穿吧。”
江韶矽的皮相之好天下皆知,见过的人无不觉得赏心悦目,哪怕是阮陌臣,也不得不承认江韶矽是好看的。唐小五更不例外,自打第一眼便觉得江韶矽十分养眼,他不由自主就想亲近一番。
哪知江韶矽根本不领他的情,冷漠而目不斜视与唐小五擦肩而过。
这时,司机似是把车修好了,对唐小五喊道:“把工具收起来吧,我这还是沾了你男人的光,要不是江副官,你哪里会大早给我送修车的家伙来。”
唐小五一如既往的要脸红,一脸红就要忍不住嚷嚷:“你不要瞎说!”
江韶矽在不远处有意无意冷眼瞧着这二人,耳朵里像长了一根刺,拔也拔不掉了。
回去的路上,江韶矽和江韶年以及唐小五同乘一辆车,而司机自己开了一辆。江韶年开车,唐小五坐在副驾驶上唧唧喳喳的与其聊天。
江韶矽像个大少爷一般叠着双腿坐在后座,仿佛前面是他的私家司机和小跟班,他的怀里依旧抱着江韶年的外套。
唐小五不断的抒发自己对江韶年的担忧之情:“昨晚听说你的车坏在了路上,我一晚上都没睡好,矿场这地方阴冷,又缺吃少喝,我真怕你出什么事情。”
江韶年开车不喜欢旁人絮絮叨叨的说话,当即骂道:“别他妈跟个娘们儿似的,我又死不了,你要真不放心,回去我脱了衣服让你检查检查?”
唐小五的脸又红了,小声嘟囔:“流氓!我这不是担心你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后排的江韶矽脸色已经黑得跟锅底有上一拼,他的手指简直要把军装抠出一个洞来。
汽车开了大半天,最终停在阮公馆门前,江韶年没有回头,江韶矽甚至在车镜里都找不到他的正脸,只听得对方毫无波澜的说道:“阮少爷,到家了。”
江韶矽如遭雷劈,浑身如坠冰窟,凉得没有一丝温度,他像个化石一样坐在后座上纹丝不动。
唐小五似乎知道了发生的事情,回头温和的劝说:“阮少爷,你以后可不要再参与什么游行了,韶年这次把你捞出来也是担着风险的,你们阮家和我们司令要不是有合作关系,可能这次你真的就完蛋啦。”
江韶矽内心苦笑,片刻温情,还真是片刻啊。
他的脸上却突然绽放出一丝笑容:“是么,谢谢江副官。”
他努力控制自己抖动的双腿,一点一点的挪向车门,一只脚落地之时膝盖还是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这时他听到江韶年平静如水的声音:“阮少爷,我的外套。”
他这才想起怀里还抱着对方的衣服,颇为狼狈的隔着座位递还回去,手却在衣服之中被对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轻握了一下,又迅速离开。江韶年依旧没有回头,声音几不可闻:“记得……我说的话。”
江韶矽跌跌撞撞的下了车,汽车扬尘而去,他在阮公馆的大门口湿润了双眼。
38、晋升
阮陌杨在司令部里倒未受得一丝一毫的皮肉之苦,胡万七虽气愤难当,可也十分傻眼,因着还想在阮富山身上捞钱,变得无从下手。直到阮陌臣前来要人,他把阮家骂了个狗血淋头,又稀里糊涂的把人给放了。
阮富山心疼儿子伤了腿,可更气的是阮陌杨惹事以及把江韶矽给弄丢了。阮陌杨连夜里经历了司令部,医院,此刻终于躺在了家里的软床上,陷入昏昏沉睡,却被父亲的唠唠叨叨搅得不胜其烦。
阮富山背着手在房里走了至少有几百圈,嘴巴里不停念叨:“你仔细想想啊,后来韶矽去了哪儿。”
阮陌杨担心江韶矽,可他这样的富家少爷哪里遭过罪熬过夜,眼皮已经合上了。阮富山见问不出个什么,转身又去责备大儿子:“你怎么连个人都要不回来!我不是给过胡万七承诺了么,他要制毒,我便找地方给他造海洛因,他要军火,我就想办法给他弄,这次我是心甘情愿的!合同都拟好签字了,怎么人就回来一个!你没说还有个五少爷么!”
阮陌臣内心嗤笑,遇上那小子,你便什么都舍得了。可他断然不敢这样对父亲说话,只得答道:“我确实只见二弟一人在,他们说五弟早就放回家去了,二弟也证实了这一点,说是留了什么案底就可以回家,那案底我也看过了,确实是五弟的手笔。”
阮富山急得要发疯:“既然有案底,那人呢,人呢!”
这时,柳燕燕扭着肥臀慌慌张张进来了:“老爷,老爷!你猜我瞧见谁了!”
阮富山没空搭理她,一指门口:“滚!”
柳燕燕着实委屈,可此刻也懂得忍气吞声,小心翼翼的说:“韶矽回来了。”
阮富山顿时两眼放光,一阵风似的冲下楼,肥肉在身上颠颠簸簸。而阮陌杨勉强自己抬起眼皮,十分艰难的靠坐在床头,一脸关切。
江韶矽灰头土脸的回了家,疲累又饥饿,他见着阮富山的第一句话便是:“父亲,我要洗澡吃饭。”
阮富山瞅着养子的小脸脏兮兮的,身上也不知沾了什么味道,一副受了苦的可怜相,真真是割了他的肉一般。他自己也觉得对江韶矽太过关切太过爱了,甚至超越了亲生儿女们,得了魔障似的,可他就是忍不住去爱江韶矽,把这小东西捧在手心里。
江韶矽瘫在浴缸中,阮富山挽起了袖子,亲自给养子洗澡,拿着香皂仔仔细细的擦洗,江韶矽昨晚在枪口下受了惊吓,又在江韶年的怀里有了精神上的挣扎,和阮陌杨一样疲倦不堪,此刻也顾不上巴结逢迎阮富山,既然对方要伺候他,那他便受着。
阮富山瞧着江韶矽细胳膊细腿,擦洗过的身体白皙光滑,头发湿漉漉的贴在头皮上,水珠划过脸庞,五官又是这样的秀气可人,他伸手摸了摸江韶矽的脸颊,觉得养子真是好看得一塌糊涂,他想,若这孩子是自己亲生的该有多好,那他一定会更爱几分。
阮富山心有冲动,情不自禁的唤了一声:“儿子。”
江韶矽侧过头来下意识的应了:“恩?父亲。”
阮富山颤抖着握住了江韶矽的手,江韶矽的手心有一层在煤场时留下来的薄茧,比起其他地方的柔滑,这里十分突兀,更昭示着他确实吃过一些苦累。阮富山很是心疼的摩挲着江韶矽的手掌,哄小孩一般说道:“儿子,再叫我一声爸爸,像你哥哥姐姐一样。”
江韶矽犹豫了许久,他对“爸爸”这个词很敏感,完全来自于他的表姐丁秀儿,他一直记得丁秀儿对他的嘲笑,笑他土,城里的孩子都叫“爸爸”,他叫“爹”,从那以后他对“爸爸”这个称呼甚至带着点恨,提到就条件反射一般的自卑。
阮富山一脸期待,江韶矽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声,可阮富山看到了嘴型便大喜过望,搂着江韶矽居然激动万分的哭了出来:“好孩子。”
阮陌杨瘸着腿架着拐挪到了江韶矽的房间,却在浴室门口瞧见这样一幅光景,当即愕然不已:“爸爸,你怎么啦。”
阮富山看看浴缸里的江韶矽,又看到身后的阮陌杨,这两个失而复得的儿子,都是他的心头肉,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我还真是老了,要的就是这点儿亲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