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司令部的人,阮富山心力交瘁,坐在沙发上半晌顺不过气来,阮家的少爷小姐从偏厅走了出来,一个个如同霜打茄子沉默不语。
江韶矽轻声说道:“父亲,您上楼去休息一下吧,眼睛都熬出血丝了。”
阮富山颤抖着手示意江韶矽坐到身旁:“韶矽啊,爸爸对不住你啊,原本是想带你回阮家过好日子的,可出了这个事……恐怕以后……”
旁边的阮家少爷小姐听闻此话心里颇不是个滋味,亲生儿女倒是不闻不问,居然先关心起养子来。可眼下这样的情况,没人敢计较一分一毫,怕阮富山年纪大了折腾出病来。
江韶矽扶着阮富山回卧室,还没踏出几步,周佟从门外跑了进来:“老爷,老爷,杜先生来拜访。”
阮富山一怔,回头问道:“杜靖棠?”
周佟点了点头:“是,龙门的杜先生。”
阮富山预感没有好事发生,可人又不得不见,无力的吩咐道:“快请。”
杜靖棠神清气爽,长袍马褂穿的神精十足,每一个步子踏得都是爷的范儿,身后一如既往跟着一众打手,狭长的眼睛里透着精细的笑,对着阮富山拱手一礼:“阮兄。”
阮富山打起精神,挤出一丝笑容应酬宾客:“不敢不敢,杜爷快请。”
这时,下人抱着一只古董花瓶往外走,阮富山很是尴尬:“哈哈,让杜爷见笑了,这……这也是没办法啊。”
杜靖棠叫住那下人,拿过花瓶仔细瞅了瞅:“前清的瓶子,可惜不是珐琅瓷。值不了几个钱。”
尔后他把花瓶还了回去,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此举颇有侮辱之意,看在阮家人眼里实在扎眼。杜靖棠环视一周:“能卖的就卖,能当的就当,阮兄你这真是砸锅卖铁啊。”
阮富山陪着笑脸死扛到底,寒暄了几句之后任由杜靖棠有意无意冷嘲热讽,周佟送来了茶水,杜靖棠饮了一口点了点头:“茶倒还是好茶。”
喝了一会儿茶水,闲聊也到此为止,杜靖棠抬眼瞅了瞅阮家一众老小,在人群中发现了江韶矽,他不动声色的挪开眼神,与阮富山直奔主题:“阮兄,我还真真是倒霉透顶。”
阮富山急忙问道:“杜爷,此话从何说起啊。”
杜靖棠瞥了阮富山一眼,从鼻孔里哼笑:“你还是真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初我要入股你们家这桩生意,投了十万大洋进来,一分不少全部入了你阮家的帐,现在倒好,分红我是一分钱都没有见到,你们家又闹了这么一出儿,我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啊,我还不如去投沈家,沈琴维已经走上正轨,大把银子都进了钱袋,我可只有眼红的份儿了。”
阮富山头上已不知不觉渗出了虚汗,心想真是祸不单行啊,司令部刚来兴致问罪,杜靖棠后脚就跟来要钱。
他有心解释,可言语之间似乎又没有说服力:“杜爷,这真是个意外,我阮富山是真心实意要与杜爷做生意,若不是这一场火,沈琴维有的,我全都拿得出。杜爷,这十万大洋我决计不会亏了您,限在下几日,定当原数奉还。”
杜靖棠轻蔑的拿眼扫了阮家的客厅,冷笑道:“拿什么还,刚才那只破烂瓶子么。”
这话惹恼了阮陌寻,他的少爷脾气冲到了头顶,烧得极旺,往日里他出去应酬,穷奢极欲惯了,入耳的皆是恭维,入眼无不巴结逢迎,现下哪里听得进别人说他阮家穷,当即没了礼数,争个一二:“我家不过是烧了一个厂子罢了,银行里又不是没钱!”
阮富山回身训斥老三:“放肆!长辈面前,有你说话的份儿么!快跟杜爷赔礼!”
阮陌寻硬着脖子不依,阮富山见状,又不能当着外人的面上手,只得腆着笑赔不是:“杜爷,犬子不懂事,这都是在下管教无方,冲撞了您,您多担待,别往心里去,他那是有口无心。”
杜靖棠没生气,呵呵一笑,随即说道:“令公子快人快语,我倒是极欣赏的。既然阮兄银行里有钱,那我们本金利息可要好好的算一算,念在你我交情的份儿,十五万大洋,怎么样,够意思吧,区区五万,对阮家来说简直不算个钱,据我所知,阮兄的三公子每年在我的赌场里花的可远不止这个数儿。你别急着跟我争,听我把这理儿给你摆清楚了,当初胡司令让我选,我选了阮家,这不能不说我没给阮兄你一个光彩的面子吧,我给你长了脸面,你让我赔了钱,这就得算损失。再来,如果我把钱投给沈琴维,他如今得了利,我怎么着也得分到五万以上,往后这钱滚钱利滚利,我的钱可决计亏不了的。你说,这样的损失你该赔,还是不该赔?”
这一通歪理被杜靖棠说得理直气壮,阮富山早在心里气结,可现在欠着人家,也不能就这样翻脸,一时哑口无言。
阮陌臣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杜先生,您的十万大洋我们阮家一分钱都少不了您。可如您所言,阮家是您选的,这就说明一切皆是您自愿,后果也应该一并承担。这桩生意又不是放高利贷,利息之说简直是无稽之谈。”
杜靖棠悠悠的饮了一口茶水:“阮兄,是谁刚刚说过,长辈面前,哪有后辈说话的份儿。”
阮陌臣没了平日里应酬的客气笑容,满脸冷然,高大身形在众人之中确是一种压迫感,他的气势如同死而复活,变得十分担当:“我已接手阮家所有事务,是富山工厂的法定人,现在是以富山工厂的经理身份与杜先生对话。”
杜靖棠不得不正视眼前这个二十几岁的男人,往日里他只是把所有的后辈当成毛头小子看不上眼,阮陌臣也不例外。更何况,他向来不喜欢阮陌臣。此刻这人居然公然与他叫板,心里窜起了一股火气。
阮富山瞧见老大和老三都得罪了杜靖棠,虚汗不禁又多冒了几层,转着心思盘算十五万就十五万,钱财是小,以后的路还要继续走,犯不上为了这么点钱开罪了帮派。
他刚要开口,哪知江韶矽走上前来亲自为杜靖棠添了添茶水:“杜先生,上次在您家里有几件宝贝没有细看,回来之后心里实在惦念,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能去府上叨扰几日,再听杜先生赐教。”
此言一出,老二老三老四一头雾水十分不解,心里又有几分气,都这个时候了,居然有心思跑别人家去玩古董。可阮富山和阮陌臣却听出了门道。
坐上了杜靖棠的汽车,江韶矽解开领口松了一口气:“能去杜先生家,也算是逃学的一种。”
杜靖棠瞧着对方的小模样十分惹人怜爱,哈哈大笑:“那就跟了我,我保证你以后不用读书。”
江韶矽不满的看了杜靖棠一眼:“杜先生,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杜靖棠心里很是愉快,这块肥肉算是自己送上门来了,没有白白忙活一场,他瞅着细皮嫩肉的江韶矽,眯起双眼心里打起了算盘。
待到进了杜公馆,杜靖棠问道:“你此次来我这里,是要给阮家省了那五万大洋么。”
江韶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很是随意的拿起桌上盘里的一颗苹果啃了起来:“你要免就免,不免算了,我又不是为了他们而来,每天看着一群人哭丧着脸烦也烦死了,我找个借口出来透透气。”
杜靖棠不动声色的坐近了江韶矽:“你还真是个小人精,我就帮你做个情面,把那五万大洋免了,阮家这下子是要感谢你咯。”
江韶矽扭过头来,眼里晶晶发亮:“没错,我毁了他们家,还要让他们觉得这是欠我的。”
此刻的阮富山在书房里泪眼婆娑,他觉得自己的老脸真是丢尽了,居然为了五万大洋把儿子送给别人两次,他连日劳累,手指敲起桌面也是无力的:“陌臣,你一会儿去银行,杜靖棠要多少,就给他多少,十五万就十五万,一分不少全部送到杜公馆。我要把韶矽要回来。”
阮陌臣冷眼瞧着父亲:“爸爸,现在家里到处需要用钱,他去也好,我们省了那些钱。”
阮富山恼恼怒怒的起身给了儿子一巴掌,这一耳光脆响,他破口大骂:“有一没有二!我阮富山不至于穷到拿儿子去换钱!”
阮陌臣这样一个富家少爷,从小养尊处优,听过父训,却不曾挨过一指头,现下居然因为外姓人吃了一耳光,心里要生出气来:“爸爸,你是老糊涂了么,他是个来历不明的人,你真以为他是清清白白的么。”
阮富山喜欢江韶矽,便要为对方说句好说:“他以前是个什么样我不管,可他进了阮家之后就是我的儿子,是你们的弟弟,我阮富山是要一视同仁的。”
阮陌臣嗤笑一声:“我们待他好,他会待我们好么。”
阮富山瞪了大儿子一眼;“不好能自己提出去杜家么,你会愿意去卖身么!”
这时,书房门被敲响,周佟在外说道;“老爷,大少爷,江副官来访,在楼下等着呢。”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顿觉头疼,这些人仿佛串门一般,不得消停。
江韶年吊儿郎当的坐在沙发上,燃了一支烟吞云吐雾,瞧见阮富山从楼上下来,也不起身,直接在沙发垫子上把烟熄掉了,阮富山看到那垫子上烧出的黑洞,觉得此人比杜靖棠还要不讲理。
这一张与小儿子相似的脸看得他十分别扭,仿佛他的卑躬屈膝伏低做小全是对着江韶矽。阮富山觉得此生再没这么窝囊过。
江韶年是来替胡万七要债的,韩苏打头阵用文明的方式言语威吓,是一颗算不上可口的糖。而江韶年就是胡万七派来的鞭子,不抽到阮富山身上疼绝不罢休。
临行时他怕唐小五在司令部闷得发慌,便带着一起出来见识见识。
唐小五头一回进到富人大宅里,觉得到处都是富丽堂皇,眼睛有些挪不开,进门时就悄声跟江韶年说道:“这里比司令部还好的呀。”
现在他终于见到了这奢华宅子的家主,顿时失了望。不过是个老胖子,他想。
江韶年指了指沙发:“阮老板,小心火烛啊。”
阮富山脸色铁青:“江副官这话什么意思,阮某不懂。”
江韶年瞥了瞥他:“就是让你小心火烛,别他妈再把自己家也给烧了,我一片好心,你想哪儿去了。”
唐小五心想,这老胖子脾气不好。
揶揄之后,江韶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清单,轻飘飘的扔到桌上:“看看吧,赔付条款。”
纸上的数字触目惊心,高达百万,阮富山脑中一空顿时晕了过去,周佟急忙大叫:“老爷!”
这一声把阮家众人全部惊了出来,七手八脚的要把人往楼上抬。阮陌杨拨开唐小五:“麻烦你让让,我打个电话。”
唐小五看到别人家出了事,很自觉的退到一旁,并且很关切的提醒道:“要不你们掐他的人中试一试。”
江韶年饶有兴趣的瞧着这一团乱,悠然自得的又点了一支烟,可他瞧来瞧去都没瞧见江韶矽的身影,心里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又等了片刻,直到阮富山被抬上了楼,阮陌杨的电话也打完了,还不见江韶矽出现,他皱了皱眉头。
这时,阮陌臣走了过来:“江副官,借一步说话。”
江韶年起身跟对方走到暗处,阮陌臣口气玩味:“江副官刚才不时张望是在寻找我家五弟么,很遗憾,他去了龙门杜靖棠那里,这其中缘由我就不用明说了吧。”
江韶年把烟头按在了柱子上,笑眯眯的说道:“你家的这种龌龊事听起来真不错,而且家丑还要对外人炫耀,有空我可要坐下泡杯茶好好的听一听。”
出了阮家大门,江韶年跳上汽车对司机吩咐道:“去杜公馆,杜靖棠的老窝!”
司机惊诧的回过头来:“不回司令部了么。”
江韶年破口大骂:“叫你去你就去,他妈的屁话太多!”
唐小五不由小声问道:“你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江韶年不言不语,他心里烧着一把旺火,杜靖棠对江韶矽觊觎已久,现在寻着了机会一定是要一口吞掉。他只要想到江韶矽缩在别人怀里的情形心里就一阵失控,刚才在阮家他不动声色的与阮陌臣周旋,暗地里却想要拔出枪来把阮家人一一击毙。
他口口声声说着与他再没有任何关系,可一旦遇到他的事,他脑子里如同上了发条一般,不转也要转。可他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冲动什么,这样火急火燎的杀到杜家去,又能怎么样。
可他还是去了。
阮陌臣站在窗口看着军车开远,对旁人吩咐:“给我盯着,有事派人回来汇报。”
江韶矽在杜靖棠家里十分放肆,吃饱喝足熟门熟路的摸到了上次住的房间,放水洗澡。
杜靖棠在门外听到水声哗啦啦心里直犯痒,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按倒江韶矽一举拿下。他听着水声出神的走了两圈,搓了搓手刚要开口。
外面便有人赶来汇报:“杜爷,胡司令的人来了。”
杜靖棠不得不出门迎接,只见江韶年带着一队扛枪的兵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进门大手一挥,如同逛自家花园一般:“给我搜!把阮家五少爷给我找出来!”
杜靖棠冷下脸来大喝一声:“慢着!”
可是没人听他的,士兵们向各个角落分散,遇上前来阻止的打手便拔枪相对,一时间气氛很是僵硬。
杜靖棠眯起眼睛打量江韶年:“江副官,你这是何意。我杜公馆的大门就是这么好进的么。”
江韶年把手扶在枪盒上,毫不示弱:“我今天是来找人的,你若把人交出来,我现在就收队。”
不多时,便有士兵架着裹着睡袍的江韶矽下了楼,江韶矽一脸愤恨,他本来在洗澡,听到响声便拿起一身睡衣套上,刚出浴室门居然遇上几个持枪的兵,为首的人瞧了瞧自己问道:“你是阮韶矽么。”
江韶矽茫然的点了点头,那些兵二话不说架着他的胳膊就往外面拖。
他一边挣脱一边喊道:“杜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到了大厅入眼便是戎装笔直的江韶年正冷眼瞧着他,从头到尾的打量,看得他心惊肉跳。
江韶年瞧着那人宽大睡袍下白生生修长细腿,头发湿漉,脸上还带着洗浴后未擦干的水珠,惊恐时眼睛睁得滚圆,秀气的眉眼纠结在一起。这张脸太过熟悉了。
他不禁嗤笑:“来的不是时候,搅了你的好事。”
江韶矽别过头去,双腿有些发颤,他知道自己这样又要引起楼下那人误会,在那人眼里,自己已经沦落成为一个卖屁股的兔子。
江韶年觉得自己很是可笑,一头发热的横冲直撞奔了来,早该预料得到即将看见什么样的画面,可还是自虐似的非要来瞧个究竟,亲眼所见之后内心充满伤痛与鄙夷。他的手在枪盒上攥紧了几分,却丝毫未动。
杜靖棠心生不悦,江韶年太过嚣张,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他厉声质问:“江副官,你这样带人闯进我的家里,连声招呼都不打,还惊吓了我的客人,究竟是何用意!”
他这一吼,周围的士兵直接把枪械上了膛对准杜家所有在场的人,心腹罗回领了几十个兄弟冲了进来:“杜爷!”
唐小五立刻慌了神,他莫名其妙的跟了来,见到这样的场面很是震惊,他看了看台阶上那个穿睡袍的少年,面容与江韶年相似,暗自心惊,有了点预感。
他走上前去拉了拉江韶年的胳膊:“韶年,你这是怎么了。”
江韶矽站在台阶上被人架着,看到楼下那个消瘦单薄容貌秀气的小兵与江韶年举止亲密,心里顿时生出几分不悦,冷眼盯着那小兵,心里有了些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