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帐,你?」只能不争气的骂着。
沈眠的人似乎梦见什么,喉头动着,吐出模糊的呓语,「银?」
恶魔先生抽回手,跳到离他遥远的地方,喘着粗气瞪着他。
赵又陷入沉默中,没再吐一个字,眼睑和嘴角稍稍动了动,额上沁出汗,难受的样子。
「哈、哈?」少年调整呼吸,往后退到靠到墙壁,视野始终盯着床上的人,他背靠着墙滑下,坐到地板上,蜷起身子抱起膝盖,脸埋进两膝间。
无助的感觉。什么都做不了。
「?」少年改抱起自己肩膀,闷闷的胸口有空虚的感觉。
明明就知道该做些什么,可是没办法啊。他很可恶,也很可怜,而且,如果?不想,不想变得跟他一样。
该怎么办才好?
「布鲁斯?」唤着能让自己心安的名字,阖上眼,强吞回要夺出的眼泪。
安静的病房一片昏暗。
48.
我敲敲客房的门,「吃早餐了。」
没有动静。
我又敲了敲门。「你要睡到几点啊?」
没有动静。
「不吃就算了喔。」我把那盘火腿荷包蛋拿回餐桌,自己吃完了两份,胃饱饱心头爽爽,有点不爽的是自己的手艺竟然没人品尝。
不过,他倒是很不对劲啊,平常要吃东西的时间都是自己主动跑出来翻冰箱倒储藏柜的,昨晚是干了什么睡到现在还没饿醒,如果是那种事的话也不叫醒我,我可以帮他啊——
唔,讨人嫌的脑袋瞬间就想歪了。
即使发生过这么多事,恶魔先生还是执意睡他的客房,有够见外的,让我觉得很麻烦,不能随时——咳,据他的说法是,他才不要睡佣人房,如果跟下仆同床眠简直是毁了他高尚的品格。
总之,难得假日没人吵的清闲,我决定放他在家睡个够,自己拿了单眼相机骑单车去胡乱拍景。
寒风凛冽,然而街上满是温暖人的景象,布莱克先生跟一对子女在草坪上玩遥控车,角落架着充气游乐器材,塑胶雪人挂着大喇喇的笑脸看守着这父子女三人。
「早啊,戴维。」布莱克太太端着一盘冒热烟的马克杯从玄关内走出,「要不要喝热的?」
「不用了。」我笑笑说。
布莱克先生这才注意到我而抬起头,「唷,戴维,早安啊。」
「早,介意我摄一张吗?」我举起单眼。
「不会。」小安妮立刻跳过来面对镜头。
「没有人要拍你,甜心。」布莱克先生调侃她,和这家人说笑后我继续骑下去,到了未休假的超商停下到里头晃了一会,买大罐的番茄酱、披萨皮、火腿和杂七杂八的食料。
都买了些奇怪的东西,午餐就吃披萨吧。
我回家中厨房洗净了手拿出披萨皮,伊丽小步走来(因为瓷砖地板很冷所以它进厨房都惦着脚),用鼻头顶顶我的裤管,眼见有面皮屑掉落便低下头用舌头捡食。
我放下手边工作到储藏柜拿出一包小鱼饼干,伊丽马上黏了过来,头仰得高高看着饼干包像狗狗一样晃着尾巴,我拿了一块往它后头的方向丢得老远,伊丽迅速转身冲去用前掌压住小鱼饼干,然后放开,充满玩性地压低上半身在它周围蹑步,右前掌按住它,挪开换左前掌,接着把它放在两掌间拨来拨去,最后好整以暇地把它吃下肚。
我一边看着它一边在披萨皮上加料,小鱼饼干包搁在一头,伊丽又黏上来讨第二块,这时我已经把料多到看不出是披萨的东西放进烤箱,于是我蹲下来摸摸猫咪,用小鱼饼干陪它玩。
「喵。」伊丽翻过身露出肚子,一副慵懒样,我知道猫只有在信任周遭的人时才会把脆弱的腹部露出来摊在阳光底下,莫名一阵窝心。
我搔搔它的肚子,烤箱发出响亮的叮声。
端出热腾的食物,我敲了敲客房的门,跟早上一样没有动静,我索性转开门进去,床上的人醒着,棉被掉在地上,恶魔先生用黑色外套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侧躺在床缘,两眼睁着,失焦地看着前方。
「吃午餐了。」我说。
「不想吃。」他翻过身,背对着我,肚子却发出饥肠辘辘的声音。
「别这样说嘛。」我料到会遇上这种情况,手上拿了一盘披萨,上头洒满玉米,一定是他喜欢吃的口味。我走到床边坐下,散着香气的食物凑到他眼前,「不吃吗?」
「?」他沉默地拿起盘子里的东西啃了起来。
我安静地看着他吃完,收拾掉落的碎屑,他突然伸手抱住我,仍维持趴着的姿势而看不到表情,我揉乱他银金色的头发,食盘放去一边的床头柜上。
我有事情就要发生的预感,却也有着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有些气恼,也只能期盼自己的预感失准,又即使发生什么,也只能相信彼此能携手渡过。
我安分地坐在那里,被他抱着。
「教授,病患有情况了。」年轻的医师蓝斯库特走向发色灰白的主治医师。
「谁?」
「赵先生。」蓝斯拿出病患资料递给主治医师。
「情况如何?」主治医生问着拿出老花眼镜戴上。
「很奇怪,教授,他像在梦呓一样。」
主治医师翻阅资料,「梦呓?什么?」
「不知道,似乎是中国语。」
「那家属知道他说什么吗?」
蓝斯摇头,「他们说那是古语。」
「这就奇了?」主治医师横过走廊到特定病房,从半开的门望进,几个黑发的亚洲人围在病床前,病床上的人看上去仍未清醒,但似乎呢喃着什么,手抽动着。
「银铃儿?」
身陷现实与遥远梦境拉拔战的人在意识里念着没有旁人理解的话语。
「唱歌给我听?」
49.
尼克独自抱着花束走过长廊,他兼父职的母亲工作繁忙无法陪他探病。
赵铭彦已经清醒,院方检查无任何伤病,短期内就能够出院,作为害对方事业停摆的罪魁,这小男孩觉得有必要去道歉。这对他来说非常困难,没独自离开家门超过十分钟的他艰辛万苦地才鼓起勇气问路,艰辛万苦地才找到了医院,就连到柜台问房号也让他恐惧万分。
「赵铭彦先生。」好不容易走进病房,尼克全身缩在病床旁的椅子上,花束插在一旁花盆里,他抱起膝盖看向清醒躺着的人。
「你好。」赵铭彦微微地笑,不似以往亲和,尼克觉得他比上节目时严肃多了,带种难以亲近的气质。
「真是抱歉,让你昏了那么久。」尼克不安地骚动手指脚趾,眼神漂移地说。
「不会,倒想谢谢你。」赵铭彦意有所指地悄声说,轻轻闭上眼。
尼克停下动作,「?你看到了?」
「嗯。」赵铭彦露出笑容,不知为何让人感到不适。
「这样啊。」尼克想转移话题看向别处,眼神落在堆成小山的探病礼上。
「你可以吃,没关系。」赵突然开口,尼克被吓到又缩了一下。
「喔,好,谢谢。」他迟疑的伸手,拣了一包糖果。
「我想问你事情,尼克。」
「嗯?」
赵转过头看向个子小小的探望者,「动物会变成人吗?」
「有的,投胎是一种可能性,不过非常罕见,还有另一种方法,但又更少见。」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尼克总算能比较流畅的对话。
「我想听细节。」
「飞禽走兽里多少有些灵性特别高的个体,如果是生命圆满、拥有过人智慧且开悟的个体是有机会转世成人类的。
而另一个方法?这种个体的灵性及领悟力等又要更加优秀,然而它的生命必须是绝望至顶、失去一切的,在挫败悲痛、只能发出负面能量的情况中,它会被宇宙间的力量攫取,灵魂与肉体融合升华作人形,是不老不死、智识与力量过人的生命体。」
赵笑了一声说:「那算是天使吗?」
「通常被叫作恶魔。很多都是作恶多端的,古中国人也叫它们精灵。」
「就是精灵啊。」赵铭彦会心一笑。「谢谢你,尼克,关于恶魔这种东西,有更详细的资料吗?」
「这就要问驱魔师了,」尼克咬了一口棉花糖说,「驱魔师数量稀少,之前加州有位非常出名的道格拉斯凯奇先生,他生前跟我全家都有交流,如果你不介意非本人的话,我可以替你联络到他儿子。」
「那麻烦你了。」
「不过,为什么会想知道呢?」
「尼克,」赵在他说完前变插话,「有些事情,也不太需要知道原因的,是吗?」
「这样啊?」
恶魔先生看过今天报纸后就非常焦虑,在我客厅绕着沙发不停踱步(伊丽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起绕圈圈),虽然我私心希望他是针对严重失业浪潮的新闻替我感到担忧,不过很明显他没有这种高尚的品格。
倒是娱乐版头条赵铭彦从昏迷中转醒的事情,极有可能跟他焦虑的模样相关,看他之前对赵的态度多么激烈很难不这样想。
我怀疑过恶魔先生跟赵的前几世有过纯情但后来崩坏的感情之类(嗯,当然是纯情,毕竟这家伙在我开导前是不折不扣的处男),不过这情形怎么看都像大魔王听见被手下杀死的勇者复活的样子、呃,正反派可能反了,不过管他的。
「叮咚!」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恶魔先生停下脚步(伊丽一头撞上他的小腿,然后晃了晃撞晕的头),在料理的我原本擦了手要去应门,门铃又响了两声,他突然动身冲去打门用力拉开,门口站着的是查尔森。
「戴——喔喔,是银雀先生!正好我有事情得告诉你——」
「麦可。」
「呃,我不是麦可——」
「出去谈吧,我要看鸟儿。」
「咦?喔,好的。」
两人出去,门喀一声关上,被挡在门内的伊丽不悦的喵喵叫了几声,从猫洞跟着钻了出去。
我想伊丽有种见外的感觉。我也有,不一样的是我没办法从猫洞钻出去。我沈下气,继续调理食物。
50.
卡布走出树屋,抖擞了羽毛,脖子转了转,它往下走到较低的枝头,篱笆敞开的门处少年跟男孩在对话。
「最近有个人来找我,他很奇怪,一直问你的事,我在想是不是你朋友,可是感觉好奇怪?」
「丹尼,他长什么样子?」
「呃,我不是丹尼、他是东方人,长得跟未来狂想录里演反派的中国人很像。」
「赵铭彦?」
「嗯,就是那个人,我觉得有可能是他本人,只是对我报假名。」
「?他问了哪些?」
「嗯,像是?」查尔森讲到驱魔师、武器和使徒一类的事情。「抱歉,我那个时候以为他单纯来交流就都告诉他了。」
「?」少年沉默如沉思的样子。
「银雀先生?」查尔森见对方不高兴了,心虚地问。
「你先走吧。」
「嗯,先告辞了,抱歉打扰。」男孩鞠了躬离去。
伊丽走到恶魔先生脚边绕了绕,见他一阵子没有动静伸出脚掌拍抓他的裤管,不过没什么效果,伊丽生闷气地到一旁乱抠小草泄闷。
「咕。」卡布轻振双翅跳到最近的支干上,对着少年的耳朵发出噪音:「咕咕、咕、咕噜咕噜咕噜?」
「走开,胖鸟。」恶魔先生不耐烦的斥责它,然后蹲坐下石板阶梯上抱着自己。
五只麻雀飞到他身上乱蹭。
「走开。」他不高兴地说。
麻雀没飞走,两只鹦鹉飞到他肩上,似乎感应到他的沮丧希望他振作地轻啄。
「走开啦!」恶魔先生生气喊着挥手把它们赶走。
七只鸟儿澎澎毛委屈地飞走了,胖猫头鹰一个跳跃落到他头上。
「刚刚就叫你走开了,胖鸟!」
「咕。」卡布装傻把毛茸茸的肚子贴在他头上。
「呜喵。」猫咪蹑步过来钻进少年的怀里,仰头看他。
「走开?你们,都走开啦?」
伊丽把头凑上去,舔掉他脸颊上的眼泪。
整间医院闹得沸沸扬扬的,有人挡记者,有人负责接洽警方家属,有人负责骂底下疏忽的医疗人员。
「这是怎么搞的?」圆胖戴眼镜的高层非常不悦,「你们天天都在这里,怎么搞得病人失踪了,还是这么一个公众人物,公众人物啊!」他吼着一边激动摇晃报纸。
负责看护该病患的护理士和他所属的护理士长频频道歉,但高层人员没有息怒冷静处理的态势。
「这不是让你们回家吃自己就能解决的!尤其是你!」高层特别针对低阶的护理士噱道:「我早听说你的风评了,说是做事不利索,才是个年轻人就这么迷糊,将来想混什么,我现在就去人事部——」
「副院长先生。」年轻的医生过来插话。
「什么?」被称作副院长的高层转过头推推眼镜,面对医生的态度和缓了些但仍充满怒意,他似乎对被打扰感到不悦。
「这件事我负责。」医生说。
「什么?」副院长瞪大眼睛。
「我说,这件事我负全责,这个篓子是我捅出来的。」医生冷静地告诉愤怒的高层。
「我不懂,库特,这事跟你什么关系?」副院长又推推眼镜。
老护理士长一脸感激看向医生,她身边的年轻小伙子却把头垂得老低。
「我的研究室缺人手所以把认识的护理士都请来了,赵先生失踪的时候他不在那里。」
「你说谎。」副院长眯起眼睛打量眼前的晚辈。
「自由心证,副院长先生。」
「算了,就当是这样,处分我会在跟人事室讨论,既然你自己应承就别想逃过处罚。」副院长说完离去。
「真是感谢你,兰斯。」护理士长握握年轻医师的手往另个方向离开了。
剩下两人无言相对。
「不谢谢我吗?」医生明显不满地开口。
「这、不要!」护理士生气大叫着跑走了。
「该死,住院后又是闹失踪?」经纪人在走廊上、担忧的中国家属面前踱来踱去,用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量焦躁呢喃:「混帐啊赵,你是要我被炒了以后才会心甘情愿地回来吗?真是抱歉啊之前对你太严厉求你回来吧我请你吃好料的?」
突然经纪人的手机响了起来。「喂?嗄?什么,突然人气上扬?啊,是的,没错,是我的策略,哈哈哈,不要紧啦。」一脸春风的挂上手机,「真不知该担忧还是高兴了我。」
巧克力蛋糕做好了,我挤上巧克力奶油,满意地看着它的造型。
嗯,那家伙一定喜欢吧,我把蛋糕端到沙发桌上,正好恶魔先生回到客厅里,我转头向他招呼:「回来了?讲了什么?」
他呆呆的看着地板,似乎没听见。
「霍华?」我叫他,他吓到似的看向我。
也许是我第一次单独相处时用这个名字称呼他的缘故。
「怎么了?」我无奈笑着问。
「布鲁斯。」
「嗯。」
他走过来,轻而深地拥抱我。
「怎么了?」我又问了一次。
他没说话,我突然感到恐惧。
恶魔先生抓起我左手的无名指,那个不管多用力、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卸下的戒指被他轻而易举地拿下。
「干什么?喂,你,想干什么?」我心慌起来不停追问,他把脸埋在我肩窝,啜泣般吸了一声。
「再见,王子殿下。」过于冗长的沉默后,他说。
「什、」我来不及反应,他就这样消失在我怀里。
空荡荡的客厅,来不及送出的化作巧克力蛋糕的心意,无名指上的空虚感,空白的脑袋。
现在我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51.
银雀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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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类拔萃指的就是它。
父亲一身金色绒羽,没有丝毫杂毛,歌喉清丽惹人喜爱,老板替父亲撮合一只羽色柔美的雌鸟,诞下七颗小而精致的蛋,其中六颗米白而带斑点,是健康正常的表徵;最小的一颗表面光滑、颜色一体成形,偏银灰色的壳在灯光照耀时会闪耀绚丽光泽。
老板一开始当这是只死胎,尤其它的重量轻得可以,不过蛋壳实在很美,说不定能生出不得了的家伙。他决定等破壳日那天,如果没有小雏鸟破出就把壳加工卖掉。
时辰一到,最大的蛋晃动几下,表面凿出缝隙,一只胖胖的雏鸟在里头奋力要脱出,几分钟后它从分裂的壳里爬出,两只小脚踩在笼子地上,它的弟妹们也跟着跑了出来,张着嘴跟母亲要东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