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子看着自己面前满好的酒杯,端了起来,敬起简忠玉:“简大人,今日我迟到,该罚,我先自罚三杯。”
话完,就给自己灌下三杯温热了的黄汤,是小铜钱知他脾性,一早温好的。
张夏与王闯卫坐对面桌,正巧看得见二狗子的一举一动。
张夏手肘撞了撞王闯卫,故意低声附耳逗他道:“这个模样看,齐公公更美。”
被王闯卫一个眼瞪回去,而后低音回了句:“那么喜欢,你娶了他得了。”
张夏还真挑了眉:“我要能和他有个’被子‘关系,说不定,还真能混上个大将军什么的。”
王闯卫知道他说笑,只斜看他一眼,也懒得接他话。
“不过看起来,不太像传闻中那么可怕嘛。”插话的坐他们旁边的乐耀祖,同他们一起来的都尉,不过与王闯卫和张夏关系一般,为人较为事故圆滑。
张夏瞥他一眼:“那你去问问?”
“不了。”乐耀祖摇摇头,肚子咕噜一声,还好不响,不过正好给张夏听见,捂着嘴直笑他没出息。
乐耀祖撇撇嘴:“我今天一粒米还没进呢,那些大官巴巴的说个没完,到底放不放饭啊?”
直到二狗子与简忠玉等人客套完,大家终于淅淅飒飒的开始动气筷子。
二狗子拿着酒杯,绕到王闯卫这桌,有意站到王闯卫身边,看着他,凝视片刻。
王闯卫对上了他双眼,却依旧是嫌恶的眼神,微微蹙眉也不方便表露情绪,起身,稍稍让开些距离。
二狗子看着他,怎的还认不出吗?他的变化,是不是太大了?
不能轻易露出情绪,收回眼神,转移到酒桌上的一众。
十个身着布衣的都尉都是关中土人,哪见的这种世面,现在更是和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对面,一桌子的八尺男儿,竟然面对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娈宠脚底下打颤,真是说出去都丢人。
二狗子一笑,更妖冶万分,不经意又瞥去王闯卫,不知是张夏站在王闯卫身边看得有些眼花还是怎的,他觉得这齐公公好像是在向王闯卫抛媚眼?自己在心里打颤,说不定是眼花吧,王闯卫这莽夫,还不如自己长得好呢,怎么也得先看上自己吧,挺着胸,清清嗓子,对自己自信满满。
不知是否是因为站在王闯卫与乐耀祖的缝隙间,二狗子总是曲着腿,乐耀祖先发现了问题,挪了挪脚,空出点地方。
二狗子给自己添了酒,对着都尉门敬去:“几位远道而来,往后就要在皇城根下扎根了,外头都道我是个恶人,其实,我同大家一样,都是替皇上办事的,往后,有什么事儿,找简大人,找我,都可。”
简忠玉随他而来,站在几步外,身后跟着的是季友易。
季友易倒比他会做人多了,圆话就上:“就是就是,找我也行啊,齐都督公务繁忙,还抽空出来为几位都尉洗尘,看来新近的都尉们,将来定能官运亨通了!”
二狗子斜睨他一眼,笑着敛目,又转过眼去,望着一桌子僵持不下。
王闯卫冷哼一声:“兵家的事儿自有兵部来官,一个内务太监,管到兵部来了,我看公公不该姓齐,该改姓海才对。”
一句话,四下霎时寂静,张夏真恨不得把王闯卫给毒哑了,果然是和李允之的牛脾气一样,语不惊人死不休,他这儿两腿还发软呢,他怎么就能爆出这种要人命的话。
二狗子一滞,侧头去看他,举出去的酒杯又收了回来,一脸柔和当真无知模样的问他:“何解?”
张夏手下拉住王闯卫手腕,被他侧身甩开,转过去,直视二狗子,毫无畏惧,铿锵道:“您管得太宽了,公公。”
“大胆!你……”
姜尧刚要发作,被二狗子用手挡住,简忠玉此刻倒是有些佩服二狗子了,被人当众如此下了面子,都能含笑而对,气度,确实有些。
“我认得你。”二狗子悠悠启口。
王闯卫不屑地哼声:“公公是暗示下官,小心说话,免得被公公寻机报复?”
二狗子莞尔一笑,定神唤道:“王都尉。”
王闯卫本道他怎会认识自己,被他一声,倒是吓了几分,他还真认识自己,认识又如何?
“呃……齐公公,他喝多了。”张夏连忙出来打圆场,拉着王闯卫袖子。
王闯卫还真有些英勇模样,一昂头:“你要报复便来!我等出生入死的将领早见惯生死,才不会怕你!”
反正他说出那句话就没怕过,而且既然他都调查清楚了,自己就是再怕,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说完便甩袖不顾张夏的劝阻,离去。
二狗子心里揪起,笨哥哥,我都如此暗示,你怎的还认不出我!?
手中本来平静的酒面,环环绕起涟漪来。
旁人看不出,唯有姜尧看出二狗子是使了内力来捏杯子才有的,看来,是有些气到了。
一场洗尘酒,喝得心惊胆战,尘洗了多少,无人知道,只是所有人都记住了王闯卫,被他吓个半死不活。
夜半,姜尧给二狗子梳理发丝,准备就寝。
“今日那个都尉,需要我处理掉他吗?”姜尧试探性地问。
二狗子摇头,看着背后灯罩里的烛光,摇曳闪着铜镜里的模样。
“我方才看了下那些人的名册,这个王闯卫,是李允之的亲信,动不得。”二狗子找的这个理由,是说给姜尧听的,他的内心,自是另一番打算。
“李允之素来与御影司交恶,偏偏他又是皇上的亲舅舅。”姜尧绞来热手巾,给二狗子捂手。
“是啊。”二狗子叹气,转身对他道,“若能拉拢这个王闯卫,兴许也能改善我们与李允之的关系。”
“但是今日宴席上你也瞧见了。”
姜尧接过手巾,而后拿来漱口的田七茶,给到二狗子。
二狗子将杯子端到嘴边,只打趣道:“兴许是水土不服吧。”
而后漱了口,便就寝了。
待姜尧退出房去,二狗子才下床,去到床头灯边上,拧了拧床头灯雕漆的鸟头。
床边上的墙边开了道口子,二狗子从里头,摸出枣核。
自从记下楚少监那番话后,他便将枣核藏与这个机关中,生怕被人瞧见,生怕被人拿着痛脚,而今,那个人出现了,却还认不出自己,摸了摸枣核,二狗子转过身,走到铜镜前,借着烛光,左右照了照自己的脸。
他真的同小时候差了那么多吗?可是他可以一眼认出王闯卫,王闯卫为何不能认出自己?
还是他今日的表现是故意引起自己的注意,因为不好在众人面前表露?
二狗子拎着枣核绳子,看着枣核在面前晃动,他为了这个人才选择这样生存下来,没了回头路,这个人已经出现在面前了,捏紧红绳,再搏一次。
第十九章
二狗子一直谨记楚少监的话,可是,当王闯卫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后,他觉得他原本所有的风轻云淡,一下都变了。
他没有办法,不是为了这个人,他早在烧去被褥那晚,就纵身进去了,正为了见他,他才选择了这条路。
满脑子都是王闯卫的影子,连着好几日,被公务压身,无法抽离,但是脑中的模样却挥之不去。
姜尧替他盘好发,插好发簪,问他:“你真的要单独出去?”
二狗子没有和他详说,只点头道:“嗯,我有些事,一个时辰便回来。”
“好。”
姜尧从不多问,二狗子说什么,他便顺着,他知道,二狗子的心思深,不是自己想挖就挖得到,即便挖到,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二狗子没有带枣核,一来,是怕被人瞧见;二来,是他心里就是想让阿卫哥哥自己认出自己,别靠着信物来认,那是认了死物,而不是人。
二狗子查了都尉的排班,才确定抽这一个时辰过去,外头风还大,二狗子穿着普通的棉斗篷便出来了,他知道他不宜招摇,便低调地来到禁军营后门,一跃身便进去了。
现在其他统领、都尉都在当班,小厮们围坐在庭院里闲聊。
二狗子落在房檐上探了半天,都没人察觉到他。
转身就纵下西厢,寻到王闯卫的屋子。
举着手,踌躇了会,还是敲了,敲得很轻。
开门的,是阿关。
二狗子一愣,又缓了过来。
阿关看不清二狗子的脸,他把眼埋在斗篷帽檐下,但是阿关却从嘴鼻间看出,是个俊美男子。
“您找?……”
二狗子低着头,压低声音,不想被他认出:“王都尉在吗?”
阿关突然想起,王闯卫头天来就说起要找人,再细瞧了二狗子的打扮,虽说是故意平民化,却还是华贵面料,一看就是不菲,王闯卫不是说他要找的便是宫里头的么?保不准就是这位?阿关也知道,这些都尉统领哪个不是朝中有点人脉,有些统领更和一些内官有扯不清的关系,总之,这些事,知道得多也未必是好事,在这皇城里头,嘴碎没好果子吃,识相点好。
“都尉怕是快回来了,不如您先进屋等他?我正好有些事要出去。”
二狗子心道这小厮倒是挺机灵,粗粗’嗯‘了声进屋,阿关连忙退出门去,当做什么都没看见过,直径回小厮房休息去了。
王闯卫刚换了班回到禁军营,先去更替间里把铠甲给卸下来,装进挂着自个儿名牌的箱子里,揉揉肩头,这都尉铠甲还真有些分量,比自己在边关的,起码重上十来斤,守了一晚上的班,想着回房先补个回笼觉,谁知一开门,看见二狗子一身青绿色袍子,斗篷扔在榻上,正坐在自己房里,喝着茶,而后抬眼看着自己,笑得善意亲和。
王闯卫道肯定是自己开门的方法不对,死命揉揉眼,关起门,抽气,再开——还是!
二狗子’噗嗤‘一声掩着嘴笑起,收了收笑容起身,踱步到王闯卫面前,又笑开,是媚的,见王闯卫还是傻愣愣的模样,便拉起他的手,将他拉进门来,探头门外,确定没人再关起门去。
王闯卫还是缓不过来,双手食指按着太阳穴,而后又单手揉眉心。
嘴里念着:“我一定是一夜未睡,在做梦、做梦。”
二狗子看着王闯卫的反应,以为他早认出了自己,此刻当是发了美梦才这么念叨的,心里不免高兴起来。
从他背后抱住他,二狗子于他,矮了半头,将头靠于他肩。
声音柔媚缠绕:“傻瓜,我是活生生的呀,你看,我是不是暖的?”
试着将交叠在他胸前的手,向上摸去,还没摸到脸,就被王闯卫抓个措手不及,二狗子正在心中甜蜜着,不及防备,便被王闯卫反手将他制住,二狗子本能反应,用了功力一震,幸得王闯卫有所防备,只是弹开小段距离,踢翻了凳子。
王闯卫看了眼凳子,又转过身,正面对二狗子,瞪他:“你这阉……”
突然顿了顿,也知道这话有点冲突,转了转:“齐公公是为何到访?如此诡秘?也不与禁军门卫通报?”
二狗子从他方才的反应就知道了,他果然没认出自己,一下气又上到心头,捏捏拳头,蹙眉看他。
“你!……你是真傻还是假笨!?”
王闯卫一怔,看看他,心里头也打鼓呢,这齐孝荣也够奇怪的,竟与他撒起娇来?娇嗔给谁看呢?上下不屑的扫他一眼,这模样,倒是长得俊,可惜,好模样配了副烂心肠,等等!他来之前就听说,齐孝荣好男色,虽与皇上关系暧昧不清,但听说,其在京中更是养了大小不少男宠,有些是富家子弟,有些是官场俊杰,更多的是那些威武雄壮想攀起权贵的男子,还说,他只要是壮男都喜好非常。这么看来——王闯卫看看自己,摸摸自己结实的体魄,这齐孝荣不会真如传闻般变态?不,该是更变态,不但喜欢壮男,还更喜欢顶撞过他的壮男?虽然王闯卫也知道,自己长得农民模样,又黑又粗,李湘云还取笑过自己,扔到田里就是个农民,可是,自己怎么说也是当过兵打过仗,体魄壮硕,虎背熊腰,虽不说多吸引女子吧,但叫他壮男,也不为之过。
王闯卫收神,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而是怎么把这阉狗变态打发走才是。
“齐公公,在下真是不明白,在下与齐公公,素未谋面,就算几天前有顶撞过公公,那也权当在下酒后失言了,公公何以要亲自……应该是如此神秘的到访在下的’房中‘呢?”
故意加重’房中‘语气,就是强调起二狗子这做法的不妥。
二狗子咬着唇,看他,眉宇间都是赌气神色:“你当真不知?”
他还真不想吃,真是非要逼他把话给挑明么?王闯卫清清嗓,而后嗤鼻不屑地看他一眼:“公公,虽然之前在下真的不确定,不过现在看来,公公还真如传闻中那般……’博爱‘啊。”
二狗子一滞,还未从自己思绪中出来:“什么?……传闻?”
“不过就算如此。”王闯卫已经不再看他,背手挺胸,雄赳赳地说道,“在下已经是订了亲的人了,还望公公自重。”
王闯卫想着他与二狗子之间的承诺,他当然是订了’亲‘了,不过对象是谁,他才不会照实对这种人说呢。
“订亲?”二狗子嘴角不知为何突然翘起,若是说他自己,就认了你了,傻哥哥,绷住了情绪又问,“哦?是哪家的姑娘,如此好福气?”
王闯卫正视他,一字一句坚定道:“公公可听清楚了——正是国舅爷李允之李大人的千金,李湘云是也。”
王闯卫心道,此刻也只能借他湘云妹妹一用了,不然说了二狗子,万一引起了这死太监不满,加害他’媳妇‘怎么办?
二狗子脸色一变,无措、愤怒又不可置信,不免反应不及,心里交杂,咬着唇,不可能的,他的阿卫哥哥,不可能忘记他的,定定神,一定是李允之以官威逼迫于他。
“看不出,王都尉也是个攀龙附凤之人?”二狗子挑高尾音,故意激他。
王闯卫就知他道出李允之,这人会如此反应,不慌不忙地冷哼道:“我与李小姐,是自小相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投意合,李小姐知书达礼、容貌娟秀,莫说是边关,纵是我来到京城,都没寻到过比’他‘更好的人过。”
王闯卫心里头念着二狗子,嘴里却一口一个李湘云,唯有念着他的小狗子,他才会说出这种肉麻的话来,想起二狗子,王闯卫又不免扬起宠溺又憧憬的笑容。
但是这在真的二狗子看来,就想是眼中钉肉中刺,疼得他心头滴血,捏紧的拳头咯吱作响,身体打颤,怎么可能,他为了眼前的人,才选择忍辱到此,变成天下皆知的恶人、阉狗,为了他,变成一个无情无义、阴险狠毒、玩弄权术、草菅人命的卑鄙小人,恶贯满盈,而他,居然早已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投入他玉软香温的温柔香中,不可能,他不信。
“你……十五岁入伍,那之前,你没有遇到过’其他‘心仪的人过吗?”加重了语气,旁敲侧击,哪怕你露出一丝,他都不会死心。
王闯卫担心,这厮竟还翻了自己名册记录,不行,绝不对露出二狗子的线索给他:“我这一生,唯李小姐挚、爱!”
二狗子敛目,吸气,他从不爱看戏,那些戏文说的陈世美,他一直道这般男子也唯有秦香莲这样傻女子会等他,可是如今自己呢?
看透所有人又如何?竟连自己最惦念的那个都看不透,傻傻的等他十多年,生怕自己病了、死了、伤了,也是因为他一句’等我‘,而今呢?权倾朝野又如何?等来的不过是寡情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