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峥转身要走。
「未平!」
梁峥停下,「还有什么事。」
「谢谢你。」
梁峥苦笑一下,「咱们是好兄弟么。」
跟夏文敬和曹月妍分开,梁峥带着乌力吉朝秦淮河边走过去,一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梁峥的心情却越发沮丧。
第一眼看见曹月妍,他的心就凉了,要是个丑女也就罢了,偏偏是个美人。男装的样子都花容月貌,要是恢复了女子装扮还不闭月羞花?刚才走的时候,看着她跟夏文敬站在一起,两个人,月亮底下,画儿似的一对儿。梁峥看在眼里,胸口就像压了块石头,喘不上气来。
为什么这么难过呢?梁峥问自己:是因为人家成双成对,我孤家寡人了?不是。是因为曹小姐太美了,我嫉妒子矜了?更不是。那到底是为什么?
梁峥缓缓地向前移动脚步,脑袋里继续苦苦思索:我为什么要帮他们见面呢?对,一开始是好奇,想知道让子矜一直念念不忘的人长什么样子。然后呢?然后就是想让子矜高兴。现在他确实高兴了,可为什么见他高兴我却一点儿也不高兴。那我从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高兴的呢?
梁峥停下了,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夏文敬看见曹月妍时脸上露出的发自内心的微笑。对!就是那个时候,那时他看起来真的是比曹小姐还美啊!
「少爷,你看那是什么?」乌力吉突然发问,打断了梁峥的思路。
梁峥睁开眼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是地上有瓦砾被堆成了宝塔的形状,里面点着灯。
「宝塔灯?」梁峥想起了昨天夏文敬跟他说的话,「这就是子矜说的宝塔灯吧。」
他们又往前走,地上的宝塔灯也越来越多了,等到了秦淮河畔,已经到处都是一派节日气氛,渐渐游人如织、步履维艰了。梁峥想想自己,越发觉得可笑:最近这是怎么了?常常为了子矜的事患得患失的,难不成中了那猪头戚的谶,真要奔着分桃断袖去了?不可能。
梁峥用力摇摇头,把夏文敬的一颦一笑从脑袋里甩出去。抬头看看天上:花光月影宜相照。还是先去完成自己的人生大计要紧。这眼前遍地青楼,老想着个男人算怎么回事?!也许等尝过女人的滋味,就不会再想了。一定是这样!
二话不说,梁峥决定直接杀向越燕阁。走了几步,想起身边还跟着个乌力吉。
「乌力吉,你自己去随处逛逛吧,不用再跟着我了。」
「啊?我不想逛。」
「那你回家吧。」
「我天天都一个人在家,好没意思。少爷难得出来一趟,我想跟着您。」
「跟着我干什么?我想去哪儿你不知道吗?」
乌力吉把头低下了,「知道。我可以在门口等着您。」
「你……哪有在妓院门口儿等人的?」
「我可以找个没人看得见的地方躲起来。」
「又犯傻!这人来人往的,你这么大一坨,哪有没人看得见的地方给你躲?!」
乌力吉不抬头,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不动。
梁峥眼珠子转转,「嗯……要不这样吧,你去找到夏公子和曹小姐,偷偷跟着他们,别被发现了。然后回来告诉我他们都做了什么。」
「哦,好。」
乌力吉刚要走。
「唉?!等等!」梁峥又一把把他拉住了,「还是别去了。」
我这真是走火入魔了,怎么会有这么龌龊的想法?梁峥狠狠鄙视了自己一下之后,扯住乌力吉径直朝越燕阁走了过去,「你哪儿也别去了,跟我去找姑娘好了。」
「啊?!我……我……」
乌力吉不知所措地往后挣了两下,越燕阁里的看门小厮已经迎出来了。
「哟!这位公子……来过吧?」
「小哥儿好记性啊!」梁峥笑笑,「快!帮我把这位朋友拉进去。」
「我……我还是……少爷……」
乌力吉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就被梁峥和小厮连拉带推地弄进了越燕阁。
越燕阁妈妈飘出来看见梁峥笑得花枝乱颤,「唉呦——这不是梁公子吗?」
梁峥尴尬地再笑:敢情越燕阁的人都是过目不忘……
妈妈又一眼瞧见了乌力吉,捏着兰花指在他强壮的胸肌上点了一下,「这位公子好壮呢。」
乌力吉僵硬了,梁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虽然您也算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可是……
「劳烦妈妈给他找个大方点儿的姑娘,我这朋友害羞得很。」
「好说。小铃儿!」妈妈用扇子掩了嘴回头喊一声,「过来!带这位公子去找你们姑娘。」
乌力吉被一个应声跑来的小丫头带走了,梁峥避开他求救的眼神看向别处。妈妈靠过来,「公子这回还找两个姑娘吗?」
「呃……不必了。」梁峥窘迫地红了脸。
「那公子想找哪位姑娘啊?」
「嗯……上次……」
「如香那儿有客人。」
「那正好,我找如嫣。」
「我亲自带您去。」
「有劳妈妈。」梁峥适时掏出钱来递过去。
如嫣看见梁峥就笑了,「公子果然是守信之人。」
梁峥也回个笑,慢慢走到桌旁,没有上次那么紧张,也没上次那么期待。
如嫣款步跟过来,「公子不开心?」
梁峥一愣,「哪有?我这不笑着呢么?」
「笑是笑着,只是笑得牵强。」
梁峥皱了眉头:看来是个聪明女子,比如香懂事。
「不如……如嫣陪我喝酒吧。」
「好说,公子作主。」
酒菜来了,梁峥先喝了三杯。如嫣默默看了一阵,「公子有心事?」
梁峥不说话,端了酒杯示意如嫣跟他一起喝。
如嫣轻抿一口,想想又说:「如嫣虽身为下贱,但人情世故总还懂些。公子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说来,不能为公子解忧,也可做个听客为公子稍解愁绪。」
本来还想忍着,也不愿细想,可被她这样一说,梁峥仿佛忽然明白了些什么。连着又喝了几杯,心情不好很快就有了飘忽的感觉,有些事情承认起来似乎也变得容易了。
一壶酒下肚,梁峥终于开了口,「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如嫣笑笑,「喜欢就喜欢了,世间哪有什么不该喜欢的人?」
「可他是我的朋友。」
如嫣愣了愣,「公子说的……是位男子?」
「是。」
「嗯……那也没什么不该喜欢的啊。古往今来,高山流水有之,娈童嬖臣有之,英雄相惜有之。公子不见眼下周围酒馆茶楼的生意几要好过越燕阁?还不都是那些貌美伶人闹的。」
「可是……他已经有心上人了,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儿。」
「那又怎么样呢?」
「啊?」
「公子怎么就知道他只爱佳人不爱公子呢?难道问过?」
「呃……这倒是没有。」
「那如嫣以为公子应该问问。」
「他那个脾气……也许会跟我翻脸。」
「翻脸也比不清不楚一辈子要好吧?」
梁峥眯了眼睛看着如嫣,无言以对却也豁然开朗:我这是犯什么糊涂呢?一向自以为遇事能当机立断,绝不会犹豫不决,怎么现在竟还不如一个青楼女子来得豪爽干脆?是啊!喜欢就喜欢,看上就看上,任它花红柳绿风情万种,只有他夏子矜能入得了我的眼又能怎样?我在这儿拖泥带水个什么劲儿啊?!早说早解脱,早死早痛快!决定了,明天就去问他。
「哈哈哈哈!」想到这梁峥忍不住乐出声来,「本想来这儿借酒浇愁,不想却碰到个红颜知己!」
如嫣喜出望外,「公子真的愿意把如嫣当知己?」
「我有必要说这个骗你吗?」
「佳人易寻,知音难觅,如嫣受宠若惊了。」
「什么受宠若惊?哪有那么……」
门外突然传来些吵嚷声,梁峥停下嘴里的话,跟如嫣一起扭头朝房门看了过去。侧耳听了听,梁峥好像听到了乌力吉的声音。他赶紧站起来开门走出去,果然就看见了正被越燕阁妈妈和几个姑娘逼着步步倒退的乌力吉。他一边退,嘴里还在一边说:「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梁峥赶紧跑下楼去问怎么回事。
原来是越燕阁妈妈按照梁峥交待的,确实给乌力吉找个「大方」的姑娘。于是在乌力吉跟她说自己什么都不做,只在她屋里等着主人就好时,她以为乌力吉是不好意思,就很「大方」地跑过去企图强扒乌力吉的衣服。乌力吉数次警告无效,用力抓着姑娘的手腕把人推到了一边。
结果,那姑娘的手断了。
跑到妓院来,不睡姑娘已经是莫名其妙,还把人家的手掰断就更是闻所未闻。梁峥窘到无语扶额加汗出不止,最后只能说了若干好话又赔上好多银钱,越燕阁妈妈才答应不再追究。
拉着乌力吉逃出越燕阁,梁峥端起肩膀看着乌力吉叹气。
「少爷,都是我不好,坏了您的兴致。」乌力吉的脑袋快垂得比梁峥还低了。
梁峥绷不住了,转瞬间释然一笑,抬高胳膊搭住乌力吉的肩膀,「唉——我真的尽了力,看来注定要咱们主仆二人共度今宵了。罢了,走!去买酒,咱们回家去喝个痛快!」
第一百章
事情往往是这样,决定是一回事,实施起来确是另一回事。
中秋节之后,梁峥一直在找机会。怎么说才好呢?是直接问,还是委婉点儿?几种说辞都快在肚子里沤烂了,话也没能说出口。
两人还是常常在一起,夏文敬没觉出什么异常,就是纳闷儿:一向都干干脆脆的梁峥怎么变得越来越吞吞吐吐了。可每次一问他,他准能找出些个不贴边儿的理由来搪塞。
就这么着,梁峥跟夏文敬打太极似地抻悠到了年底。
最近夏文敬发现梁峥盯着自己发呆的时候好像越来越多了,可每次转头去看他,他却总是会以最快的速度移开视线。夏文敬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想着一定要问问他。
这天在馔堂吃饭,梁峥和夏文敬坐对面。吃着吃着,夏文敬的余光发现梁峥又在看自己,而且还是筷子夹着菜停在半空中的一副痴傻模样。
看看左右正好没什么人,夏文敬猛一抬头,「你看我干什么?」
梁峥的菜掉了,他赶紧低头往嘴里扒饭,然后佯装不明所以地抬起头,鼓着两个腮帮子乌噜着说:「什么?看你?我什么时候看你了?」
「就刚才。」
「刚才?什么刚才,我一直在吃饭啊,你没看见吗?」
「那你的菜怎么掉了?」夏文敬指指他掉在桌子上一根青菜。
「没夹住嘛。你没掉过菜啊?」
夏文敬亮了一下自己的碗底,「那我的饭都吃完了,你怎么还有那么多?你以前都比我吃得快。」
梁峥把嘴里的饭咽完,「吃不下,不行吗?行了,我饱了。」
说完,梁峥放下筷子站起来就往外走,脸上还沾着饭粒。
夏文敬看着他几乎没怎么动的饭菜,皱起了眉头。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梁峥最近总是吃得很少,整天剩饭剩菜,人都明显见瘦了。
不行!今天必须问清楚。夏文敬起身追了出去。
梁峥回了号房,夏文敬跟进去把门关好,看看屋里没有其他人,他跟过去坐到自己的床上,「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梁峥往床上一歪,「什么话?」
「我问你呢。」
「我没什么话。」梁峥摆出一张臭脸。
夏文敬看着他想了一会儿,也往床上一仰,装作很不经意地说:「唉——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十一月都快过去一半儿了,再有半个月,国子监就放春假了。你们外地的学生就可以回家了呢。到时你一走就得三个月,咱们可得一阵子才能再见面了。」
梁峥忽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三个月?」
「是啊。」夏文敬盯着棚顶,故意慢慢悠悠地说:「有些家在外地路途遥远的学生,来回路上就要将近两个月。还有那些要回去的夷生,恐怕两个月都不止。」
梁峥伸出手来,扳着手指头算了算,「对哦。」
夏文敬又装着打个了呵欠,「嗯……吃饱了就困,真是讨厌啊。你要没什么说的,我就先睡了。」说着他还闭上了眼睛。
八月十五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再来三个月,我还不憋出内伤?梁峥暗暗地想:再说,他都问了,我要再不说,真快成娘们儿了。
一咬牙,梁峥叫了一声:「子矜。」
「干嘛?」夏文敬表现出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嗯……我想……问你个事?」
夏文敬依旧闭着眼睛,「听着呢。」
「你有姐妹吗?」
眼睛睁了条缝儿,夏文敬笑着看梁峥,「没有,你干嘛?」
「表亲呢?」
「也没有,我爹是独子。」
「那远亲呢?」
夏文敬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你问这个干嘛?」
「先回答我。」
夏文敬挠着下巴想了想,「九族之内好像倒能找出几个来。你到底为什么要问这个?」
「跟你像吗?」
夏文敬的眉头皱到一起,「都没怎么见过,我怎么知道。」
「唉——可惜了。」梁峥拉长了脸,这回轮到他作戏了。
「什……什么就可惜了?你把话说清楚好不好?」
「我是想啊,要是你有姐妹,还跟你很像的话,我将来就娶她为妻。可是你没有,怎么办呢?」梁峥盯住了夏文敬。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夏文敬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想找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女子娶回家做老婆。」
夏文敬一瞪眼,接着脸就红了,蹭地一下站起来,「胡说什么呢?!」
「不是胡说,我这么想了很久了。」
「你真是疯子!」
撇下这句话,夏文敬一甩袖子,跑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夏文敬开始躲着梁峥,并坚决不给他跟自己独处的机会。于是梁峥的饭吃得更少了,比刚进国子监的时候瘦了一大圈儿。
他们身边的朋友觉得奇怪:怎么最近不但不见这两人同进同出,甚至连诗酒社聚会的时候他们也不再单独坐到别处谈心了呢?
以为他们又闹别扭,分头问了,又都说没事。
十一月三十,明天就是外地学生离京的日子了。想了一白天,梁峥决心不再这么不明不白地耗下去。
夜里,梁峥把夏文敬叫醒,让他跟自己出去。夏文敬知道他要说什么,不想跟他去,可又怕他一激动犯起混来再吵醒了别人。便只好悄悄跟着他溜到了屋外。
月黑风高,夏文敬一出屋先打了个冷颤。梁峥低着头,一路走到了远离号房的一棵树下。夏文敬跟着他停住,梁峥回过头来。
「子矜……」
「你别说!」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知道。说了,咱们就再也做不成朋友了。」
「我不要跟你做朋友!」
夏文敬一抬眼,「你别闹了好不好?!」
「我是认真的。」
「你根本就……」
梁峥突然抱住夏文敬吻上了他的嘴唇。
愣住——震惊——挣扎,夏文敬完成了一系列正常人该有的反应之后还是没能挣出梁峥紧箍的双臂和紧扣的嘴唇。然后他放弃了反抗,任梁峥伸进舌头尽情品尝了一番。
「够了吗?」夏文敬看着终于松开了自己气喘吁吁的梁峥。
他冷冰冰的声音让梁峥很不舒服。梁峥眯了眼睛,似有不解,「你说什么?」
「这样就可以了吧?男人也不过如此,你现在知道了,可以放过我了吗?」
「你说什么呢?!什么叫『不过如此』?什么叫『放过你』?」
「抱也抱了,亲也亲了,你还想怎么样?!还是好奇的话去酒楼、去茶馆,那里有的是既解风情又会讨人欢心的伶人小倌儿,你何必跟我纠缠不休、费时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