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主沉浮(第二部 修改版)——千觞
千觞  发于:2011年09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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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的药膳方子,绿郎突来求见,说奉了主人之命请明周务必过去晤面。

明周对这个天靖出征西岐时从坎离城救回的异族素无好感,碍於冷玄藏身开元宫需人照料,若用宫中原有的侍人又恐

走漏风声,他便顺了冷玄的意,留下绿郎伺候冷玄起居。

经昨天一闹,他压根就不想再涉足冷玄处,但听绿郎说得慎重,沈吟之後,还是随绿郎来到开元宫。

冬日虽然明媚,偏殿里阴冷依旧,白天也点了蜡烛。

冷玄正背对著他坐在书案旁,左手执笔而书。听见明周脚步声走近身後,他没回头,仍不紧不慢地写著字。

“父皇,你找我,有什麽训示?”等了半天都不听冷玄开口,明周只好先打破压抑的沈寂。

冷玄终於写完最後一划,搁下笔,静静道:“周儿,到父皇身边来。”

明周略一迟疑,走到书案旁。自从登基大典那晚与冷玄撕破脸面之後,他再也不愿像儿时那样靠近冷玄邀宠撒娇。此

刻站得极近,竟有些不自在,缄默著找不到什麽话题。

目光落在书案上平摊著的一幅画卷。

寥寥几笔水墨,勾勒出一个男子背影。他一下就认出那是雷海城。画边,还有两行略显歪扭的字迹──

问世间 情为何物

看天下 谁主沈浮

两行字,墨痕犹湿。

他看著字画,冷玄却在看他。半晌,抬手去摸明周的脸。“周儿,这半年你又长高了……”

明周下意识地一侧头,冷玄摸了个空,手僵在空中。

气氛显得十分沈闷。

冷玄慢慢地垂下手,转首对著跳跃的烛焰出了好一阵神,才道:“你长大了,不再需要父皇了。”

他低声笑了笑,继而幽幽吁出口长气,语气里已经听不出丝毫伤感,淡然道:“他现在,怎样了?”

尽管没有指名道姓,明周却知道冷玄问的是谁,点头道:“海城现在很好。昨天服了药,睡得很安稳。照这情形慢慢

调养,毒性总能消解。”

冷玄不语,左手在画中人背影上抚摩许久,最终移开。

“如果他永远都不能彻底清醒过来呢?永远都不再是你原来印象中的那个雷海城,你是否也能照顾他一辈子?周儿,

你回答我。”

他问得非常认真。明周一怔後眉宇间泛起薄怒,“父皇,你以为我对海城是一时兴起?”

“我知道你现在确实执著於他,可一辈子的事情谁能预料……”冷玄声音越来越低,看著明周愠怒神色,他改口道:

“父皇有样东西要给你看,跟我来。”

起身走到床边,掀起被褥和床板,下面竟露出个洞口。

冷玄取了案上烛台,走了下去。

明周从不知道父皇床下居然有这玄机,惊异不定,但还是跟著冷玄走下地洞。

数十级石梯深入地下,通往一间丈许见方的石室。四壁萧然无物,正中却停放著具巨大的黑木棺。幽暗摇晃的烛光里

,瞧著有几分诡异阴森。

“父皇,你带我来这里干什麽?”明周终究沈不住气,脸色微变。

冷玄放下烛台,推开了棺盖,一阵珠光宝气立刻将石室照得无比亮堂。

明周好一会才适应了刺眼的光亮,看清棺中铺满了厚厚一层珍珠、珊瑚、各色美玉、打造得精美绝伦的钗环镯子……

每一样都是价值连城的罕见宝物。

珠宝上,躺著具骨骼纤细的骷髅。包裹骷髅的绸缎宫装上也同样镶满了各种宝石。

冷玄凝望著骷髅,脸上有追忆、有伤怀、有怜惜,还有更多明周看不懂的表情。

“父皇,这是……?”

“是你的娘亲。”冷玄平静无波地道:“你小时侯总追问我娘亲去了哪里。我告诉你她病死了,其实,她是被我杀死

的。”

他看著明周震惊之色,笑得苦涩。“周儿,你可知道,年少时,我有多喜欢你娘亲,喜欢到恨不得把心都挖了出来给

她,可最後,是我亲手杀了她。”仰头轻声长叹道:“我如今,不想再让我喜欢的人因为我受任何伤害。周儿,你做

得到麽?”

明周面色阴晴变幻,却也明白了冷玄带他来此的用意,肃容道:“父皇,你尽可放心,我是绝不可能去害海城的。”

在他心目中,派人刺雷海城那一刀,乃是为了将雷海城从冷玄的泥淖里救出来,自然算不上伤害。

看了眼冷玄,他缓缓道:“父皇,昨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其实只要你不再出现,海城就不会再受伤害。”

冷玄如被人狠抽了一鞭子,浑身微颤,用力扶住棺木边缘,手指都捏得发了白才让呼吸平缓下来。“父皇知道,所以

今天才要你过来。今後,父皇永远都不会再跟他见面,你也别再让他走近开元宫。”

斩钉截铁的语调令明周意识到冷玄是真的下定决心要与雷海城了断,他嘴角忍不住露出得胜的微笑。

一口气说出从昨天就思考至今朝的话,心脏也已麻木,萎缩……反而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彷徨。

原来心死,就是这种滋味……冷玄茫然笑,弯腰从骷髅的宫装中取出个玲珑剔透的水晶盒子。

盒子里躺著棵寸许高的植物,却根茎枝叶俱全,顶端甚至还开著朵米粒般的绯红小花。

“这是什麽?”明周看不出这东西有什麽值钱的地方。

冷玄双眸沈黑,宛如深不见底的古潭。

“移神草。”

起死回生,夺魂移神。

“但凡有一息尚存,服下此草即可痊愈回天。只是,此人也将遗忘前尘往事,变得如白纸一张。周儿,不论原九重那

药方究竟是真是假,雷海城只要吃了移神草,就不用再受梦蛰折磨,却也不会再记得任何人,包括你。你可舍得将你

们过往种种都一笔勾销?”

冷玄目注满脸苍白的明周,将盒子交到明周手上。

“想让他彻底忘记父皇,只有这个法子。”

114

雷海城醒来时,只觉神清气爽,头脑似乎很久都没有这麽清楚过。对著榻边几个侍女发了下呆,随即回神,穿衣、著

鞋。

摸到肋下新愈的疤痕,他微觉困惑。瞧这愈合程度,距负伤应该有两个月了。可是从梵夏到天靖京城,以他最初日夜

兼程的速度,个把月怎麽也该到了。

记忆,仿佛缺失了什麽……他掐著眉心,脑海中最後一个清晰画面就是自己在进入天靖边境後的某个夜晚,因为眼前

幻景重重、头痛欲裂,再也握不住缰绳,摔落马背。

之後一切,都变得破碎凌乱、模糊不清……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自己怎麽来到天靖皇宫的时候,他千里迢迢赶回来,就是为了见冷玄。

从服饰他梳洗的侍女手里抽过条布带,随手扎起头发,便往外走。

侍女和侍卫有了昨天的前车之鉴,哪还敢让雷海城独自离去,想阻拦,却被雷海城冷冷一瞪吓退了脚步。

雷海城出了寝宫,略一辨明方位,朝开元宫走去。

明周对手中的水晶盒看了半天,终於咬咬牙,道:“好。”

抹去雷海城所有记忆,虽然有些残忍,但总胜过雷海城仍记著父皇。

或许,这是个让雷海城正视他,喜欢上他的转机。

冷玄面色早已是一团漠然,默默合上棺盖,拿起烛台往上走。

明周跟在他背後,知道冷玄决心放弃雷海城後,他对冷玄的敌意也减弱了许多。此刻看著冷玄日益瘦削的肩背,突然

忆起儿时骑在冷玄脖子上,两人一起放风筝的情形,纵然天性凉薄,心头也不由自主闪过丝愧疚,低唤了一声“父皇

”後,却又无言以续。

“怎麽了,周儿?”冷玄依然步履平稳地拾级而上,声音也平静如昔。

“我……”明周语塞,干咳两声想寻些话题,倒是想起了这两天尽挂念著雷海城的病情,还没处理全思国主之事。

“是全思前国主托人陈情上奏,说想回全思郡颐养天年。父皇,你看……”

雷海城轻巧地翻过高墙,跃落院中。入目几株寒梅令他瞬间恍惚了一下,觉得这景致似曾相识,却记不清何时见过。

他定了定神,忽然见绿郎飞快自偏殿走出,转入殿侧小屋。神色匆忙,竟未留意到院中多了个人。

这小家夥,鬼鬼祟祟的干什麽?雷海城皱了皱眉,闪身遁入阴冷昏暗的偏殿。

里面的摆设跟他离开那晚没有区别,只是不复那一地残破的人皮。

他一刀刀割碎人皮时,恐怕冷玄的心也同他一样,被凌迟得支离破碎……

胸口又开始微微涨痛起来,雷海城走到书桌边,看到自己的背影画像,正在咀嚼冷玄新题的那两行词里意味,隐约有

说话声从地下传来。

他目光一掠,已发现靠墙大床的床板被掀开,正有一点烛光由弱到亮,从床底地道移将上来。交谈声也逐渐响亮──

“……既然全思郡臣民上下均已诚心归顺天靖,那再留著前国主也没用处,放他回去,反而多事。周儿,你著人将他

暗中处置了,对外宣称他病逝就是。”

“这,父皇,万一全思郡人鼓噪起来……”

“当时留他一命,就为安定全思郡人心。如今大局已定,纵有人为前国主鸣不平,也於事无补。况且,死一个前国主

,也好让六郡知道,凡不服我天靖者,便得如此下场。”

雷海城听到这里,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抓住刚冒出肩膀的冷玄,将人硬拉上来,道:“天靖国力已凌驾西岐风陵之上

,再留著原千雪也没用,反而会生出变数,是不是?所以你就派人杀了他?!”

他忽然在此出现,冷玄父子都吃惊不小。

听到他满含杀气的质问,明周刷的白了脸。

使人狙杀原千雪、暗算雷海城并嫁祸父皇之前,他不是没想过雷海城会回来找冷玄当面对质,甚至连各种说辞都准备

好了。唯一没料到雷海城闯入宫时已经疯癫,省却他不少力气再布局。眼下虽见雷海城眸光清澈,也不确定雷海城下

一刻会不会又狂性大发,他求助地望向冷玄,心底暗暗叫苦。

冷玄也与明周一般心思,只怕雷海城随时发狂。见明周面无血色,他左手将明周拉到自己身後,垂眸道:“没错,是

我。”

“那我呢?利用完了,所以你也派人杀我?”雷海城紧盯冷玄,声音冷硬到极点。

冷玄昨天并没有听冷寿提到此事,不禁愕然,随即省悟到必是自己儿子捣的鬼,转头看明周。

明周心虚地别过头,不敢与冷玄目光对视。

雷海城双眼一直在冷玄父子脸上逡巡,见此情景更笃信自己归天靖途中推测,将明周从冷玄背後一把拖到跟前。

“孙七和谢十三,其实是奉了你的命令行事,对不对?”

他问得轻柔,字里行间却带著无法忽略的森寒。明周低著头,根本没勇气去看雷海城的表情。

“为什麽?”证实了自己的想法,雷海城愤怒之余更觉痛心。“你以为这麽做,就能让我爱上你? 你为什麽总是不懂

?”

“够了!”明周蓦地放声大吼,抬眼尽是泪痕,“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永远都是个孩子,永远什麽都不懂。可你们

有没有想过,我也会难过,也会嫉妒,被人拒绝了也会伤心,啊?!──”

他牢牢抓住雷海城衣袖,眼泪不住往下掉。“海城,你受刑遭罪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痛?我恨自己无能,

救不了你。登基大典上,我告诉自己从今以後我有足够的权势可以保护你了。可你呢?父皇一句话就能把你逼走,我

怎麽求你留下来,你都不愿意,你根本连正眼都没看过我……”

积压许久的委屈一朝释放,他号啕大哭。

雷海城僵立著,任明周的眼泪鼻涕糊满了他袖子,终於缓缓道:“孙七刺我那一刀,我可以不跟你算。可是,你不该

杀原千雪。”

想到那只自万钧巨石缝隙间探出的手,雷海城双目尽赤,猛地夺过冷玄手里烛台,抖落已将燃尽的蜡烛,明晃晃的银

签直刺明周右眼。

明周大叫一声,吓得全身冰冷,竟忘了动弹。

眼前陡然发黑,却是一人迅速挡在他身前──

银签“噗”地刺中冷玄左肩。

“你!”雷海城急忙顿住手,可银签已入肉寸半。血顺著银签拔离之势流出,立时濡湿了冷玄半边衣袖。

115

“父皇……”明周惊魂未定,颤悠悠想去扶冷玄,却被雷海城推开。

雷海城冷著张脸,扶著冷玄坐到椅子里,将袖口衣服撕成数条,准备替冷玄包扎伤口。

冷汗顺颊流淌,冷玄勉强露出个苦笑。“雷海城,周儿还小,做错什麽,也是我没有管教好他,你不要伤他。要算帐

,就找我好了。”

面对这样的冷玄,雷海城再有万般不甘心,也不得不暂且将明周抛开一边。褪落冷玄左肩衣裳,见到尚有一大片皮开

肉绽的啃咬伤口,勃然色变。

“这是什麽人咬的?”

冷玄知道蒙混不了,再度苦笑,“是你昨天咬的。”

雷海城脸色难看之极,“我自己怎麽不知道?”

不知道?……冷玄涩然无语。

即使连自己做过什麽都不知道,雷海城意识最深处却依然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啖肉饮血,咬个粉碎……

明周在旁低声道:“你昨天梦蛰发作得厉害,认不出人,咬伤了父皇。後来我给你服了梦蛰的解药春眠,你才好了些

。”

春眠?雷海城记得当初公子雪带他去西岐途中,给他喝的那一小瓶药汁便是春眠。但那药只能镇静安神,助人睡眠,

并不能真正解毒,更不可能令他一觉过後,神智大清……

一点模糊的影子在脑海中浮沈,他目光闪动,突然弯腰凑上冷玄被银签刺破的伤口,吸了一大口血。微微闭上眼帘,

似乎在品尝血味,须臾低笑起来。

“海城?!”明周瞧得毛骨悚然,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如此。”雷海城睁眸,对上冷玄淡淡疑惑的眼神,“我终於知道了,梦蛰的解药很简单,就是人血。”

原太宗那本手札上被血迹沾染覆盖的那几个字应当是“人血”,不知原太宗是否看到血字触景生情,因而呕血成升,

弄脏了手札?所谓“痛失仙卿”,想必是仙卿以自己的血救醒了原太宗,自己却魂断黄泉。

但究竟是根除梦蛰毒性非得饱饮人血,致使仙卿血尽送命?还是因为仙卿本身体质虚弱,失血後又染上其它病症死去

?或者,是由於别的缘故?……

种种揣测,在雷海城心头盘旋。真相到底如何,原太宗和仙卿早已化归尘土,那本手札也未记载详尽,谁也给不了雷

海城答案。

明周木然而立,看著雷海城一边替冷玄包扎伤口,一边与冷玄谈论著什麽原太宗和仙卿。两人间的气氛铃他倏忽意识

到,那两个人之间,其实根本就容不下其他任何人的存在……

他精心策划,布下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局,结果却把自己和雷海城的距离拉得更远。

深深闭起红肿的眼睛,里面残留的泪水顺眼角流经嘴边,苦涩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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