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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青龙大街好不热闹!
这条街上原多是些王公大臣的府邸,往日自然也人来人往,可是今日却不同以往。
余府是圣上御赐的状元府,门匾却是三年前御题的《当世清流》四字。府邸对门再往南一箭之地便是一座茶楼。
那茶楼外表雅致小巧,却从不愁客源,这不,又有一顶四人抬小轿在茶楼门口停下。
一个模样机灵的小厮道了声“压轿”,小轿顶头的深红流苏一斜,“咯噔”一声后,小厮掀了一角轿帘,唤道:“爷,清源茶楼到了。”
轿子里先是伸出一只白皙消瘦的手,小厮连忙扶着主人的胳膊,而后,便有一个年轻公子踏出轿外。
那公子被精致却不张扬的石青色披风裹的牢牢,年未弱冠似是十五六岁的模样,乌发由一只白玉梅花簪绞住,一张小脸显得更是苍白。
有茶楼上在闲眺的客人,瞧见了这公子,便叹了声可惜。
因为这公子虽衣饰讲究,相貌也周整,只是一见他显出淡淡青气的眉间便知是体弱之人。
小厮像是怕这生意极好人极多的茶楼挤着病弱的主子,便一直扶着他往茶楼内行去。
公子皱皱眉间,却仍由他扶着。
那茶楼今日客人太多,平日清静的大堂此时已是坐的满满当当,倒似这不是茶楼,而是菜市了。
公子平日喜静,一进这人多声杂的大堂便觉得胸口有些气闷,两条细眉更是又紧了几分。
一位身着墨绿色交领长袍的中年男子向他们主仆二人拱手问道:“这位爷好,不知爷怎么称呼,可有预定位子?”
公子颔首道:“我姓王,家中行九。”
那中年男子含笑道:“原来是九爷,您的位子在二楼上,小人这就替爷您带路。”
那被称做九爷的王姓公子被引到二楼,只见这层被屏风隔成一间间,坐在里面,甚至能听到隔壁私语。
“挑你们这最好的茶,给我们爷上一壶,再先几样清淡干净的茶食一并送上。”小厮待主子坐定后,方道。
“爷看新从池兰国过来的瓜片可好?”
小厮看了眼王公子,见他微一点头,便掏出一角碎银,吩咐道:“要最好的,送上来后可不能让人扰了我们爷!”
中年男子行礼道谢后便退了出去。
王公子揉了揉眉间道:“墨锭,你去将窗户开了,这里气闷得很。”
墨锭“哎”了一声,将镂空成海棠花式的窗棂撑起,一把阳光直射进来。
王公子向前倾身一看,斜对面不远处,便是那客来不断、张红结彩的余府。
第六十五回:成亲(二)
王公子微微倾身,看了眼余府轻声道:“余大人为何还要弄如此阵仗?”
墨锭见主子一脸黯淡,这时再伶牙利口也不好多说什么,干巴巴的说:“奴才哪懂,不过圣上赐婚……也是隆、隆恩……”
正好两个年轻小仆托着食盘进来摆桌,几碟精致的茶点,小巧炭炉里升着微火,煮起了茶。
王公子并不吃外面的东西,只取了杯茶抿了一口润了润唇。这时,吹打声喧嚣起来。
二楼虽清静些,此时也露出些惊叹声,王公子看着余相骑着枣红骏马,一身华服,被人簇拥着往街口行去。
王公子松下身子,揉了揉眉间,缓了口气道:“也没什么可看的,还是回去罢。”
墨锭一喜,笑道:“就是就是,爷您看,谁家娶亲不都是一个模样,也没什么看头。太爷不过是想着九爷您出来散散心,若是寻得好玩意带回去送给太爷,保证能让他老人家乐上好几天!”
王公子微微一笑,嗔道:“你总是不忘奉承。”
主仆正小声交谈之时,木雕屏风的另一边,叩叩响了几声。
墨锭上前挂起帘子,见清来人时忽地惊道:“丁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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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之相府里的喜气盎然,元遥在刘府暂住的小院对比下却显得冷清。
刘太傅原是派了丫环婆子们的,可却被元遥推辞了,小院里仍只有他从余清流那里带来的几人。
铜镜里模糊的映着一个身着大红礼服的人儿,元遥垂目看着衣袖上的金麒麟默默不语。
烈卿正在帮他梳发,象征性的梳了三下便由红霜接手,不一时便帮他带上了金冠。
待元遥收拾妥当后,烈卿才笑道:“可算好了,我的元元也是大人了。”
元遥抬头看了眼烈卿,心中升起一抹羞涩,却不由的又想起昨夜,刚有些红晕的脸色立时便白了下来。
烈卿抬臂让一干人等尽数退去,转身和元遥面对面坐了,轻声道:“虽然你父皇一再说那姓余的若待你不好,你尽可回西月。但与人结白首不是玩笑,那是一辈子的事!过了今日,就再无可能轻易反悔了……”
浑身一震,元遥抬头看着烈卿道:“爷爷一定都知晓了?”
烈卿美目微眯,意味深长的说道:“你身边的人都是我和你父皇为你选的。”
元遥的身躯颤抖不已,虽然早已明白,可现今再听爷爷的话却又是不同,似乎又带了另一层意思……“我从前从未想过要用他们……而且……”
烈卿一双明眸定定的望进元遥的眼里,冷声说道:“我且告诉你,你是皇家之人,天生高贵。你的父亲是西月帝王,你是西月的皇太子,将来你的儿孙也都会是皇!莫说是余清流,就是整个苍龙国也及不上你分毫!”
元遥如遭雷击一般久久不能言语,他自然是知道这些的,可是身体的孱弱,身份的尴尬使他从未将那些时刻谨记!权利,责任……他从未想过拥有、利用,可确是刻在他的骨血里的,所以,才更未想过这背后的因果!
爷爷的意思是什么,一是告诉他余清流再过位高权重不过是奴!二是再次提醒了他未肯正视的那些利欲纠葛!
但,清流明明是在他心中不同的人……
想罢,元遥也直视着烈卿的双眸,道:“我已懂了,可是我已做了二十几年的元遥,月遥那个身份总是排在之后的。对待别人该如何我已经知道,但清流在我心中和别人不同……就算清流真的图我什么,算计我什么,他要的,就拿去好了。当然,我有底线……于国,他不能伤我西月百姓分毫;于我……他只要,只要不辜负我……旁的我都信他……”
烈卿勾起朱唇,轻笑道:“情字迷人眼,你又怎能识清?”
“日久见人心,我不会错看他的。”元遥回道。
烈卿叹息摇头,终不再说什么。
一时,又唤了众人进来伺候。喜婆吉利的趣话一串串的往外送,红霜指着丫环们麻利的收拾。元遥继续被来回摆弄,只是此时,又换了另种心绪,似叹似喜,却都不尽然……
苍龙喜服与西月不同,西月新郎新娘皆要穿着纯黑礼服以示庄重。而在苍龙却是大红的喜服。大多女子一生只在这一次能穿戴着凤冠霞帔,让那个一生的良人拿花轿抬入另个家门。
元遥端坐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喧闹,他听见清流唱了三遍《求凤》,求了三次入门,塞了九封红包,却仍被红霜阻着门,又听见外面不知谁哄嚷了一声,就有人强行撞门——在几个丫鬟的娇呼声中,一群人一拥而入。
当房门破碎的声音响起后,元遥就已经捏紧了手中粉绢做的合欢花,一抬眼,就与那人的目光对上……
元遥或有的那些许不安,在余清流满目柔情下,轻易化去。
直到喜婆的贺喜声和一句不知是谁嘻皮笑脸说的一句“抢亲喽”将元遥惊醒,他才恍然红透了一张脸儿。
余清流上前做了一辑,伸出一掌,元遥深吸了口气,慢慢将手放上。
屋内众人哄然叫好,余清流和元遥互相将各自手里的两朵合欢花系到对方腰间,两个喜婆拥上皆来道喜,“合欢花好,百年好合。”
元遥不是女子,与刘家又本无干系,遂无父兄来背女出门。用过果茶、行过翁礼,二人堂而惶之的牵着手出了刘府骑上骏马。
元遥骑术不精,可像现在这样由人牵着马慢慢的走倒是无碍。他悄悄移着视线看了眼余清流,就见他少见的不吝惜和颜悦色,不断向路边贺喜的百姓拱手相谢。
身后的吹打声鞭炮声,种种喧嚣仿佛都离了元遥而去,只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之人,不再内敛的收藏,那身气度光华不禁让元遥看痴了眼……
忽然,余清流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子回望了过去,心中升起满足……他怜爱珍惜元遥每个模样,他羞怯的模样,对旁人的纯真和善的模样,笑时两边嘴角的浅浅梨涡,偶尔赌气使性撅起的粉唇,烦恼时皱起的眉间,这么个人,刻在了他的心上……这么个人,为他逆天生子,为他抛弃一切,今后,亦会同他相伴携老……
及至迎亲队回到余府前,就有人先放了响炮,噼啪喜炮声不断,又伴着吹吹打打,喜婆更是不断往路边贺喜的人分发喜糖红包。元遥早被这热闹景象弄的懵懵然,由着余清流将他抱下马,又被牵着跨过了火盆,手中攥着一根红绸穿过正门、前厅,才被簇拥着到了正厅门口。
余府他自然不是第一次来,只是不像今日一般处处结彩熙攘,步下莲香,金童玉女臂中挎着花篮子,漫天撒着碎花。元遥回过神来,就看到面前一个五尺来的大红双喜挂在中堂,两只莲形香炉分设两边,香案下两把雕花高椅,余老夫人红光满面笑意盈盈的正坐在上,而另一边却放着余清流之父的灵牌!
傧相先行引路,观客分置两边,顽童嬉笑不止。那主婚人不是别人,正是被余清流忽悠过来的王阁老。
王阁老待一对新人步入喜堂后,看了眼沙漏,抬起双手,按压下噪攘的客宾,笑道:“吉时已到,新人行礼!”。
唱仪官朗声念起祝词,止后唱礼:“拜天地,天作之合永结同心!拜——”
元遥扭头看了眼余清流,却见他也笑望着自己,不由相视一笑,转过身去齐朝天地三揖到底。
“拜高堂,家合事兴福寿绵长!拜——”
“夫妻对拜,相敬如宾白首偕老!拜——”
最后一礼揖下,余清流抬首,果然就见面前元遥微带了点羞涩笑意,眉目如画,唇若娇花,衣衫红彤似火……
胸口那团温热跳动的极快,喜悦的恨不能大笑,静伫良久才由着傧相簇拥一路进了新房。
新房是新修葺的正房,也已布置的满目金壁妆红。
元遥乱七八糟的想到,去岁大约这个时候,他和清流似乎还生分得很,一眨眼却……
其余人等一律退去,转瞬房内只剩了他们二人。
本来就晕红的脸颊似乎更烫了,元遥坐在鸳鸯戏水的绣被上垂头不语。
嘈杂了半天浑沌过了,这时的清静却叫人更加不知如何是好了……
“元儿……”
“呃……啊?”元遥慌乱的抓紧手中红绸,头却垂的更低了……
余相喉中溢出一声轻笑,握住那双纤小的手,柔声道:“夫人……”
元遥不敢抬头,嗫嚅了半响尚不及开口,却听外面“咯嗒”一声,悉索的声音就断断续续传来……
“……挤什么!……”刻意压低仍不减气恼。
“你……走开……我看……不到了……”
元遥“霍”的站了起来,眉间紧皱的走到窗前,猛然推开了窗户!
果然窗下烈卿和白竹声二人挤在一处不停推搡着彼此,此时见位置已暴露,白竹声先声夺人指着烈卿道:“你瞧瞧你!偷看孙子辈!丢人哪丢人!为老不尊!”
烈卿瞪圆了眼睛,还要理论。
元遥跺了下脚,气道:“你们……你们还要吵起将别人引来吗?”
白竹声尴尬笑道:“哪里哪里,我已将人都遣了去了!”
烈卿“哼”了一声,理了理袍角,转头对元遥“咳”了一声道:“咳咳……我从余瑗奶娘那里来,那娃娃想爹爹了呢!”又指着白竹声说,“……那个我本只想来告诉你一声儿,就见这人躲在下面偷看!”
元遥果然急了,他几日未见余瑗,也想得很了,此时居然把旁的都放了下来,急道:“余瑗在何处?爷爷怎么不将他带过来?”
白竹声拉着烈卿跑的飞快,遥遥传来声音道:“我们去抱孩子——”
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夫人……”
余清流黑着脸站在元遥身后,深恨府中下人和……
元遥转头,脚尖蹭着地面不安道:“等会……余瑗就要来了……”
所以现在说些情话不适合了!
余清流上前揽过元遥道:“爷爷和叔叔不过是句托辞你就信了,这几日孩子同以前一样,猪似的睡了吃。”
元遥由着他揽着,不满嗔道:“真的?……真是……白疼了啊……”
余某人没得半分挑拨离间的愧疚,牵着小夫人走到桌前,一脸心疼的模样:“劳累你了,一上午又是骑马又是行礼,定饿狠了,我们先用些膳食,等会儿先见女眷,再去外面见宾客。”
第六十六回:成亲(三)
外间男客已由族长引着入了席,众人或是同僚友人或是亲眷,皆和气言笑,推杯换盏的叙起交情。
而内院里,余老夫人早早布置好池塘上造的四季阁宴请女眷,三面窗榭敞开,一面两株百年老桃夭夭灼华,虬枝婆娑下落粉纷扬,另一面曲径通幽,繁花异草无数,虽不是百花争艳之时,颜色也足够夺人眼。
小戏台就搭在水上,曲声衬着水声,别有一番风味。各家夫人的交际应酬可不比男人轻松几何,余老夫人出生将门又早年孀居,本就十分不喜这些事务,而后儿子登居高位,更是乐得推说避嫌,前些日子广发邀帖,各家大人的夫人便尽来此为父兄和丈夫们打探了。
余清流三辞相位之事早已传遍京中,各说纷纭,有说余相气数已尽,又有说他圣宠滔天。而余老夫人却不论各家夫人脸色如何,一直面如春风,轻松与人说笑。
余老夫人的确是真心欢喜,余清流年幼丧父,该由父亲教养的她一个女子又无能为力,性子便的有些偏激。偏儿子又迟迟不肯娶亲,她真怕这儿子像他曾叔祖,那个前朝余老相爷一般孤独终老,连最后扶灵的还只是族中的远亲!
抚着胸口,余老夫人按下心惊,心道娶个男子总比断了香火的强啊……
“去把瑗儿抱过来。”余老夫人刚受下了娘家侄媳王氏的奉承,见日头不错,便含笑吩咐云钗道。
不一时余瑗的乳娘便抱过裹的严严实实的余瑗过来,那王氏见了,忙笑道:“姑母好福气,小哥儿眼见又壮实了,真让人好生羡慕。”
余瑗进了屋里便除了外面裹着的抱被,红袄、红裤,还有双小红鞋,脖子上、手腕、脚腕上都戴着精致银圈,胖乎乎圆嘟嘟的脸上嵌着一对黑珍珠似的双眼,瞧着比那画上的娃娃还漂亮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