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了。”狄仁杰简单的说完后,淡淡道,“上官令煌的事,不需要敏之出面。”
“公子似乎无意定上官令煌的罪。”风若廷了解敏之的性格,深知他是不愿意亲手为上官令煌的生命划下休止的。
“流放已是我的底限。”狄仁杰眺望着天边的云彩,阳光未能射入的眼底,冷如霜雪,“每个人都要承受自己的所作
所为,敏之已为他的过失付出了代价,上官令煌也必须这样。”
63.局中迷局
敏之在府中休养了几日,其间朝中大臣也曾几度上门探视,都被他一一拒绝。
数日后,待身体稍微恢复了些,敏之命人搀扶着去到大牢。昏暗的走道尽头,一间铺了稻草却仍遮不住腥臭味扑鼻而
来的牢房里,上官令煌坐在角落,双眸紧闭不知在想些什么。
敏之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那张粘了不少污垢的脸,轻声叹息。
半晌后,敏之走近几步,还未开口,只见上官令煌睁开双眼,朝他微微一笑,“你来了。”
敏之点了点头,见他眼下笼着一层淡淡的黑晕,想是久日未曾安稳入睡所致。一时间,敏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站在
原地杵了片刻,正要说话,上官令煌从怀中掏出一缎锦帕,淡淡问道,“这是你的?”
敏之定睛一看,那分明是柳笙临时前留下的帕子,怎么会去到上官令煌的手中?
转念一想,约莫着应该是被他俘虏时从自己身上搜出来的。这般肯定后,敏之上前一步靠近牢门,道,“这是我的,
还给我。”
“连衣。”上官令煌将手中锦袍摊开,唇角漾着一抹清减的笑,“是这个叫‘连衣’的人送你的?”
“连衣?”敏之一愣,下意识摇头道,“并非连衣所赠。”刚说完,心神猛地一震,双手抓上栏木急切问道,“你为
何这般问?你是从哪里瞧出来有写‘连衣’二字的?”
上官令煌虽有些惊讶敏之突如其来的反应,却仍拿着锦袍走过去递给他,道,“这诗中藏有‘连衣’二字。你瞧,”
上官令煌指着上面所叙的诗句道,“将中间的‘四面楚歌连生故,羌管悠绕衣归乡’抽出来,其它的几句都是以描绘
景物而寄思乡之情。你再瞧,”上官令煌手指点着‘羌管’二字示意敏之看,“羌管是一种声调极为悲凉的乐器,羌
管悠绕正好对应四面楚歌。那么接下来的,‘连生故’和‘衣归乡’上下相叠,就是连衣生归故乡。”
“连衣,生归,故乡……”敏之手指微微颤抖着接过锦帕,心在瞬间剧烈抽痛着,从未想过,这诗中所藏的,竟是连
衣的名字。
一股灼热的气陡地上窜,宛如烈焰般烧蚀着敏之的喉咙,心狠狠绞痛,连呼吸都变得格外困难。
“令煌,谢谢你。”敏之强咽下口中那团闷气,将帕子收入怀中,朝牢中之人真心道谢。
“何必谢我,”上官令煌悠然一笑,见敏之脸色发白,唇无血色,不禁心有担忧,问道,“你没事吧?伤……可好了
?”
这一刻,上官令煌的冷漠防备全都消失不见,原本满是仇恨的脸如今布满怜惜,冷峻的线条早已变得柔和。
“你……你不恨我了?”敏之不相信他这么快就能接受上官仪一家被诛的事,想想两日前,那人还咬牙切齿地要将自
己斩杀,狰狞而凶狠的模样至今在敏之脑海悬宕,久久不曾消散过。
“我恨。”上官令煌毫不犹豫地点头,语气平淡无波,然而噙在眉眼的无奈却不如语气那般冷漠,“我恨你诛我上官
满门,却更恨下这旨意的天后。伴君如伴虎,虽然我一早便知这道理,却未想皇上竟会如此狠心,任由天后诛杀当朝
元老而无动于衷……”上官令煌眼底迅速地掠过一丝怨恨,随即消逝不见,“谢谢你保住了婉儿,我……”
上官令煌迟疑片刻后,缓缓开口,沉静的神情下隐藏着微不可见的期盼,“我可以……见见她吗?就当是我,临走前
的最后一个心愿。”
见敏之一脸的犹豫不决,上官令煌屏息以待的等待着他的回答。
就在上官令煌以为他不会答应自己的请求时,那人微然一笑,点头道,“好。”
上官令煌嘴角抿开一丝笑意,眸底深处却似有水雾若隐若现,“谢谢。敏之,你……恨我吗?”
敏之喉头顿时像是被梗住了,他轻启双唇,却无法言语。
究竟是恨……还是不恨,敏之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之前对狄仁杰说不恨,那也是希望能尽量帮他减轻罪行。可真等两人对面而处时,要他轻易说出“不恨”二字,却也
并非一件容易之事——毕竟自己曾几乎丧命在他手中,那腰腹上的伤,至今仍未痊愈。
未有正面回答上官令煌的问题,敏之转身正欲离开之际,余光感觉到他的注视,不由得脚下一顿,回头看着他问道,
“令煌,我问你,你真的在我的伤口上,用了助其腐烂的药吗?”
上官令煌一怔,显然没想到敏之会问这个问题。等了少许,在敏之的沉默无声里,牢中之人扬唇而笑,流光溢彩的眸
子里盈耀着潋滟光点。
微微摇了摇头,上官令煌笑意满满的目送着敏之背影远去,笑容收敛在嘴角,化作缄默的苦涩,从唇畔一路蔓延至心
底。
从牢中出来,敏之眸中的柔和随即消散,朝身后跟着的侍卫冷声道,“连衣可有回府?”
“回公子,”那侍卫忙上前掬身行礼道,“连衣公子自上次出府后,其间回来过一次,后见公子不在,便又离开了。
”
“回来又走了?”敏之在心中快速思忖数秒后,沉声下令,“让无名带一队侍卫去,翻遍整个长安,也要把连衣给我
找回来。”
那侍卫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见敏之一脸的沉冷,浑身散着一层淡淡的怒意,也不敢多问,忙领命离去了。
就在敏之牢中探视上官令煌之时,薛御郎策马从秦王府门口经过,看着大门匾额内三个金色的大字,心中怅然一片。
自己到底还是晚了一步……那鱼符留着,也无用……
“大人,”身后侍卫跟上前小声提醒,“该进宫面见天后了。”
薛御郎握着缰绳的手一紧,突然见那紧闭的大门缓缓拉开,猛地双腿一蹬马肚,一队人马撒蹄往路的尽头奔去。
在宫门下马步行,薛御郎刚绕过正殿入偏门,李显从角落缓缓走出,眼中危光闪烁,随风飘拂的衣袂更添几分诡异的
气味,“薛大人,这么匆忙是要去栖凤阁吗?”
薛御郎停步回头看向李显,生冷的脸庞上毫无表情,“三殿下有何贵干?”
李显弯唇轻笑,笑意未到的眼睛里,闪着遮掩不住的狂戾,“薛大人久日不来宫中,本殿下还以为,薛大人早已忘了
你我之间的事。”
薛御郎斜睨了他一眼,眼神满是嘲弄道,“三殿下如今还用得着薛某吗?”
“当然。”李显往前踱了几步,蓦地转身面向薛御郎,温雅的脸上笼罩着一片狰狞凶狠,“当初我无意争夺太子之位
,是你教会我如何除去自己的亲生哥哥,用阴谋权利来夺得自己想要的一切。怎么,如今眼看大功告成,你却要抽身
离开?”
这一字一句就像把刀狠狠刺在薛御郎的心上,尽管他极力掩饰,心里那深邃的抑郁却如水波般逐渐扩散。
薛御郎面无变化地迈步前行,在经过李显身边时,声音澹然却冷冽道,“三殿下,我给你的,远不如你自己做过的。
”说完,也不管身后那人怎般隐怒,径直往栖凤阁方向去了。
大明宫栖凤阁。天后歪卧在偏殿的软榻上,手指捏着金针拨弄着白釉花乳手炉内的香灰,慢条斯理道,“薛御郎,听
说贺兰敏之回来了,是吗?”
薛御郎掬身行礼,恭敬道,“是。”
天后指尖轻轻转动着金针,红唇弯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薛御郎,你可知本宫为何一定要贺兰敏之死?”
薛御郎心一惊,百般思绪在心底急速掠过,面上佯装无事般再度俯身行礼,“微臣不知。”
天后眼也不抬地看着香炉,沉吟许久后才道,“他有三大罪。藐视皇权,忤逆皇命,最重要的是,”天后蝶翼般卷长
的黑睫,如悠然展开的薄翅般轻轻抬起,晶亮而深沉的眸子里闪着锐利的光点,“他让本宫心爱的臣子,乱了心。”
打量着薛御郎愈见发白的脸色,天后含笑的眼底毫无温度,“比起贺兰敏之,狄仁杰和薛御郎你,更值得本宫挽留一
些。”见薛御郎似乎有话要说,天后手一抬,示意他不必多言,笑道,“当然,借贺兰敏之的手除去上官仪和弘儿,
毕竟不是本宫所愿。但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了。你和狄仁杰是本宫的左右手,本宫不会眼见你二人误入歧途,而任
其为之。”
薛御郎闻言心凉了半截,冰冷的寒意传遍身体的每一处角落,宛如赤身置于冰窖般,冷到血液仿佛瞬间凝结成冰。
“显儿那边怎样了?”刻意忽视薛御郎发青的脸色,天后笑吟吟地问道,“想必他已等不及要坐上这太子之位了吧?
”
薛御郎僵着脖子低头作揖,声音从口中逸出时,陌生得感觉不到半分真实,“回天后娘娘,三殿下已经不需要微臣的
引导了。”
“很好。”天后满意点头,笑着挥手道,“记住本宫的话,下去罢。”
薛御郎弯腰往后退了数步,刚转身走出栖凤阁,天后在他身后慢慢坐起身,琉璃美目溢着异样彩光,嘴角那笑意益发
的意味深长起来……
64.暗波汹涌
走出栖凤阁,薛御郎抬头看了看无云的天际,一轮金日高悬天边,阳光射入眼底,格外的刺眼。
薛御郎一瞬也不瞬地盯视着那盘金日,直到双眼蒙起一层水雾,眸子仿如被针扎一般疼痛时,才低头看向前方。
水光从眼角无意识的滑出,薛御郎视线模糊不清,眸底闪烁着斑斓的色彩,脑海昏昏沉沉有些站立不稳地扶墙休息。
抵着墙的左手紧握成拳,薛御郎低头时,刺痛的眼睛里落出无法自控的水珠,耳边似乎听见一记清盈悦耳的询问声,
“御郎,你怎么了?”
薛御郎猛地抬头,恍惚的眼神逐渐聚拢,绚丽的强光在瞳仁底处消逝后,偌大的平地上,只有他萧索的身影在阳光的
照射下,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影。
薛御郎本已绽开一丝笑意的脸在顷刻间僵硬,抬手轻拭去脸庞的泪水,出神地盯视着指尖的泪水,薛御郎内心茫然一
片,那泪水就像是带着他心里掩藏最深的痛楚一同流出般,滚烫得吓人。
“薛御郎,今天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薛御郎抬起袖子擦去眼角的泪痕,无声轻笑,“你得到了想要的,却
失去了最珍贵的……”
敏之回府后,刚吩咐了让风若廷带着婉儿去牢中见上官令煌,一侍从站在门口道,“公子,发现了连衣公子的行踪,
无名已追去了。”
敏之闻言,将婉儿交给了风若廷,跟着那侍卫出府循着无名追去的方向策马奔去。
一队人马沿着朱雀大街往南疾奔数千米后,在一人烟鲜少的湖边看见了迎风而站的鬼仆。敏之忙下马上前,问道,“
连衣呢?”
无名回头,冰冷的目光里闪过一丝阴霾,惊得敏之一步后退,错愕的看着眼前那杀气凌厉的男人,屏息问道,“无名
?”
鬼仆唇边掠过一抹微不可见的冷笑,眸底狂傲之光灼灼闪耀,“该做的事我已做完,贺兰敏之,今日一别,它日再见
时,便是你的死期。”
敏之一头雾水的看着鬼仆,正想开口问话,只见他纵身飞起,面朝敏之向后方的天空隐了去,瞬间消失在了潋滟的阳
光下。
敏之目瞪口呆的望着鬼仆消失的方向,整个人还处在迷茫与震惊里,根本就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更不知为何‘无名
’会一言不发地离去。
“公子。”一侍从在湖边的断桥下找到连衣,忙将他抱至敏之身前。
扭头看向侍卫怀中的人儿,敏之矍然大惊。只见连衣浑身浴血,昔日美艳的脸庞如今干瘦得仿如枯涸的树皮,裂着无
数细小的血痕。那双曾经莹美动人的黑眸如今布满了血丝,眼睑轻阖时,血混合着泪水从脸颊滑落,滴落在衣襟上,
与他身上渗出的血缓缓融合为一体。
“连衣,连衣?”敏之示意侍从将他轻放在地,抱着他的身子轻喊道,“连衣,我是敏之,连衣!”
浴血的人儿勉强睁开被血掩盖的双眼,嘴角上扬弯出一道似笑是哭的弧度,启唇欲言,却只吐出几声沙哑的哭喊,“
啊……啊……”
敏之忙握着他的脸看向他嘴里,血肉模糊的一片早已瞧不清舌头的影子,敏之心一凉,纵使此刻有再多恨他之心,也
不由得悲从中来,抱着他问道,“是毒……连衣,有人给你下了毒,是不是?”
大颗大颗的血泪从连衣眼角溢出,干枯的手艰难触上敏之脸庞,喉间发出声声哭嘷,悲怆而凄楚,令人欲断肝肠。
敏之眼底泛起一层水光,抓着连衣的手哽声道,“连衣,是谁下的毒,是不是无名?你写出来告诉我。”
血水夹杂着眼泪滑到嘴边,苦涩的腥甜让连衣的心一阵剧痛,看着敏之那张染满焦急与心疼的容颜,连衣放声的哭了
——为自己所做过的一切,也为最后一刻敏之眼底的那一丝怜悯。
“连衣,”敏之温柔擦拭着连衣脸庞的血水,还未来得及吞下嗓子眼处的梗咽,只见怀中人儿一阵剧烈的抽搐,口中
喷出大量鲜血后,头往敏之臂弯一歪,随即断了气息。
“连衣?连衣?”敏之轻拍了拍连衣的脸,在确定他是真的死了后,痛苦伴随着眼泪从他眼眶弥漫散开。伸手将连衣
抱在怀中,敏之轻轻闭上双眼,一滴泪悄然滑下,还未坠落在地便已随风飘远……
侍卫上前接过连衣的尸体,将敏之扶起身,见他满目略有呆滞,不禁担忧道,“公子……”
敏之抬手随意摆动了两下,静默许久后才沙哑着嗓子道,“你们先回去,厚葬了他。”
侍卫还欲再劝敏之,却在见到他摇头示意后,终于缄默着抱着连衣上马返回,一袭队伍顺着来时的方向离去了。
敏之站在湖边无神地凝视着碧波荡漾的湖水,心在一瞬间有着死一般的寂静。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自己……
一阵微风拂过,夹杂着淡淡的水露清香缭绕进敏之鼻尖,心在刹时有着一丝沉淀。
深吸了一口气,敏之努力使自己心情平复,脑中不断的回想着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所有事情连接在一起,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