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哉!”他嘴角弯弯,褒赞一句,“果然,三少之风姿,不减从前啊。”
“王爷过奖。泷白还有事在身,可否容我先行退去。”泷白言辞恭顺,心中却未曾有分毫的恳请之意。
他看着他,不动声色,既不退让,也不阻拦,似乎存了心的要与泷白做对。泷白正进退维谷之际,忽而听到前方传来
比筑惊惶四溢的声音:“少爷!少爷你在哪儿?”
泷白方一启口答应,却被人迅速的扯进怀里,他撞进那方结实而温热的胸膛,本就孱弱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抬头,凝
眉愠怒道:“王爷这是作何?”
“不做什么。”他敛笑轻声说。伸手取下自己的面具,将那丑陋的“脸”丢进脚下风尘之中,独留下的容颜,是男人
诡美的轮廓,以及一双灿若星辰的桃花眼。
泷白猝不及防,怔仲间,忽而被他抬手,轻巧的掀掉了脸上的面具,泷白微一侧脸,秀眉淡淡皱起来,显出了脸上的
不悦。
“我道这一年来你潜心修道,连骨子里的娇气都一并隐了去……”瑞王促狭道,指端挟着那片精巧的下巴,低低一叹
,“却原来,你的本性还在嘛,呵……”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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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性如何连我自己都不甚清楚,王爷又何谈了解。今日之事泷白谢王爷一救,厚礼择日奉上,告辞。”玉泷白转
身拂袖而去,那清隽的身影若一抹青烟,贯穿夜色。
瑞王望着被泷白打开的右手。一怔,呢喃道:“这一巴掌,又打的像了……”
摊开手心,是那块坠了扶苏的名鸾白玉凤佩,夜色中闪烁着莹莹的清光,映得彼时那一张脸的秀冶。比一年前多了份
冷淡的清高,比一年前少了些娇纵的媚态。
“玉泷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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泷白脚步沉重的走到琼花楼前,比筑欣喜若狂的扑上来,拖住他的衣角连声道:“少爷你回来了!少爷你没事吧?少
爷你刚才跑哪儿去了,我可一眨眼的功夫你就不见了……”
“你的问题这么多,我究竟要回答哪个?”泷白苦笑。
比筑却指着泷白的腰际,尖叫了一声:“呀!玉佩!少爷,你最宝贝的玉佩不见了!”
“别那样大惊小怪的,我送人了。”泷白绕过他,走向马车。比筑在他身后一僵,傻眼道:“送、人了?那可是……
”
“回府吧。”泷白踩着阶子上马车,比筑慌忙的奔上前扶他一把,又为泷白撩开幔帘,见他进去端坐好,比筑却还迟
疑着,目光频频望向泷白方才回时的方向。
“比筑,再不上车你就自己走回去吧。”泷白轻轻支起手肘,淡然说,面色微倦。
“是,少爷。”比筑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耷拉着脑袋上了马车,靠着车门又长吁短叹起来:“少爷怎会送人呢?那
玉佩……那玉佩可是融公子送给他的呀……唉,怎么会呢?难道少爷真的把那些事都放下了?……”
喋喋不休了一路,泷白却靠在那玄锦榻上,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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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泷白,你总是太过执拗……”
“泷白,你这样绝决,对彼此都无益处。”
“泷白,何必呢?放手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泷白,泷白……泷白……”
那个声音像一场劫难,这一年来每时每刻都上演在他梦境里,同时出现的一张脸,宛若日光般耀眼,可比栖霞之动人
。
他握住他的手,为他拂去眼角濡湿的泪:他轻轻拥他入怀,用极尽温婉的语调诉说着绵绵之情话;他优雅的挑起他下
颌,勾魂夺魄的双眼宛若浸水的珐琅,莞然一笑,霎那间满城桃花盛开,风絮飘摇,连沧桑的铁树都恨不得为他痴情
开放……
曾一度以为,最极致的美丽是近乎于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但他的美堪与日月齐争辉,不因光年而蹉跎。凡他所到之处
,世人而痴目,目盲者呆哑。
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够被独占。
泷白苦笑,是否当初的他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才会落得如今的地步?孰料阴错阳差,他的魂魄顿入到九泉之下的奈
何桥,自己却代替他,背负着如此错综复杂的情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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泷白在梦境里为那逝去的过往叹惋,却不再追忆,他甚至烦恼着如何醒来,继而有一双手轻轻掀起幔帘,比筑轻唤一
声:“少爷,到了!”
泷白赫然梦褪,睁开眼,马车外的世界向他伸出双臂,耳边传来嘈杂的人声,家丁们混作一团,争相一睹自家少爷一
年后的“风采”。有人低低地喝止了一句,道:“胡闹!都忙各自的去,围做一团的像个什么样子?给少爷看见像话
么!”
一语出,全场鸦雀,家丁们悻悻然作鸟兽散。丁管家面带愠色方一扭过头,马车前已立着个清衣玉褂的男子,端秀如
竹,纤尘不染。比筑在他一旁嘻嘻的笑,却听男子启口,珠圆玉润的嗓音笑道:
“丁管家,好久不见。”
话音落地,管家怔愣一下,旋即深一躬腰,附带感叹道:“恭迎三少爷回府!”
“何劳管家如此客气。”泷白上前来,虚扶一把,轻声道,“这一年来泷白都在外不问世事,今日才知晓,比筑说的
,这一年来偌大的家业基本上都是劳烦管家在打理,泷白不孝,令父亲大人蒙忧。却承丁管家不辞劳苦替玉府上下周
全一切,泷白,当对您一拜才是……”
如果说先前的话让管家怔愣,那么这一番话出,丁管家已经实实在在的愕然了:这是,三少爷说的吗?
被玉清卓含于掌心的玉泷白,娇纵任性不知分寸进退的玉泷白,为了爱情不惜割袍断袖的玉泷白,还是……弃玉府“
天下第一香”的招牌于不顾,愤然上山修行的玉泷白……
丁管家满脸错愕的望着他,眼底的难以置信被泷白看的一清二楚,他心下低叹一句:这玉泷白,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孽
啊……还是现在他站在这里,在众人眼中更像是“妖孽”?
“管家?管家!”比筑在旁边蹦跳着挥手,“管家,你这是发什么呆嘛!老糊涂了?又不是没见过少爷……”
“比筑!”泷白微攒眉,淡喝一声,“管家面前,休要没规没矩。”
“少爷折煞老奴了……”丁管家微有些激动,见泷白还恭顺的立着,方回过神来,侧身做个邀姿姿,“快快进府!少
爷,老爷可是盼着你回来盼了许久啊……”
“我知道,是我不孝。”泷白语调微沉,透出一丝怅然,“丁管家,我就不去正厅了,你先引我去见爹吧!”
“好好!老爷知道少爷肯回来,可是从早晨就开始命我们准备了……”丁管家感慨万千,“不过少爷,老爷的身子…
…唉……”
泷白脚下一滞,沉默了片刻,又道:“大夫的话,可有隐瞒一些?”
“少爷放心吧,没多少人知道。”丁管家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泷白点头:“好,我们进去。”
3.『 逢亲殊 』
燕次的隆冬,雪气颇淡,夹杂着几星爽腑的甘冽,泷白闻着那扑鼻的花香,忽而就想起大宛寺里明艳不可方物的桃花
,心头涌起千滋百味,终化成一束隐没的目光。
头顶悬挂的镀金匾额,映着雪地里盈盈的光显得有些萧瑟。
当年先帝赐了玉府“天下第一香”的封号,同时也大张旗鼓的赐下这块金匾,游龙行草张弛有度,挥毫而下是两个大
字:
玉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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泷白信步而下,映入眼帘的是那频繁出现在梦境里的,俄海日出屏风,图案雍容而繁复。
丁管家在一旁低低絮语,说的不外是这一年他不在时,府里的概况及一些叹喟。泷白一一收入耳,脚步却不动声色的
加快。
倒不是避讳那些繁琐,而是这丁管家所形容的旧日里的一切,他在过去的一年里,几乎是每夜每夜的梦见,那些零星
的片段和场景交织在脑海里,叫他从起初的烦不胜烦,到最后妥协下来,存了心思一点点的记牢……
绕过天井大院,泷白没去前堂,而是直接拐入西边卧房。新年旧景,他望见那楹联上写的为人处事的箴言,嘴角一弯
,带出个隐约的笑意,一倾身,进了大门。
“少爷快进去吧,老爷都等了一天了……”丁管家在门外搓着手呵口热气,脸上堆起慈祥的笑,“老奴就在门外边儿
候着,少爷有事,支会一声就行!”
“不碍,”泷白摇摇头,“管家你去歇着吧,有事我自会叫比筑去做,年轻人,多跑动跑动总是好的,不能总牢管家
大事小事的忙活。”
丁管家一怔,见他似真是沉稳内敛了许多,不由在心里感叹大宛寺的造化非凡。旋即笑起来,连连点头:“好好!听
少爷的,年轻人总要多些历练,少爷有事尽管知会吧,我叫犬子一并随候着……”
泷白绽开一朵清浅的笑,柔声说:“我走时,下纳还哭闹来着,如今可是一年了。”
管家垂眸轻叹,语调里禁不住有些悲凉:“是啊,才一年,总觉着沧桑了许多……”这话就像是意有所指了,管家警
醒过来,登时摇摇头驱散掉那抹晦涩的情绪,摊开笑脸,对着泷白微一躬身:“少爷,快去吧。”
泷白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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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玉府,到今日繁华不再,竟空剩着一些凄清。
泷白进了内室,厅里靠墙一把梨花大案,摆两只雕花繁硕的楠木太师椅,靠屏风立着两只高腿铜痰盂和一排风华排扇
。泷白的视线掠过那只紫檀木贵榻,擎游四角蜿蜒成蛇,一泓墨绿的罗帐垂下来,将里面的人包裹的严实。
泷白走过去,伸出手轻轻叩了叩那酣睡在床畔的,青衣婢子的肩膀,少女赫然梦醒,睁眼看见泷白时吓的面色一白,
慌慌张张就要跪地告饶,被泷白抢先了一步说道:
“莫跪了,下去吧,我要同我爹单独叙一叙。”
“是是是少爷!奴婢先行告退……”婢子吓得头也不敢抬,心里琢磨着三少爷今日怎这般好说话,脚下却不耽误分毫
,赶紧的小碎步奔出了门。
泷白自后望见她那见鬼了一般的做态,不由苦笑着摇一摇头,视线重新回归到大床上,伸手,撩开那幔帘。泷白一怔
,嗓子挤压而出一个晦涩的声音,叫了声:“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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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清卓自昏沉中微微翻开眼脸,拖曳的眼角依稀可辨明当年的风姿,他不老,换作三千年后,正是男子体态永贵,壮
年有佳的时期……可是如今因了他,便早早染上这顽疾。
玉泷白心里有些不好受,望着他心头百般滋味交织在一起,最后竟是苦涩。他垂下眼脸,睫毛若收拢翅翼的夜蝶,模
样温顺。
玉清卓忽然对他漾开个慈爱的笑意,憔悴的脸庞上虽有着岁月无情的刻痕,可那眼底却饱藏疼爱。玉泷白望着他,像
是望见了若干年后的自己,心一酸,胸膛里空落落的。
玉清卓冲着他,颤巍巍的扬起手臂,泷白轻一掀袍,“噗通”一声跪在那床前,伸手,牢牢握住那只递向自己的手臂
。叫一声:
“爹,玉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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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七年,玉泷白年方二十,行弱冠礼。据称当时倒卷门帘的媒婆踩烂了十八条门槛,但是无一例外的,都给玉泷白
拿扫把轰出了门去。
玉清卓急的跳脚,气的摔碎了自己最钟爱的那只蓝绘汝窑瓶,指着玉泷白的鼻尖儿哆嗦道:“反了……反了你了!堂
堂男儿身,好的不学,竟偏要效仿前人割袍断袖,来好那龙阳之癖?!”
“什么龙阳不龙阳的!我不过是喜欢他而已,谁规定了男人不能喜欢男人么?!”玉泷白急赤白脸的吼,言出犀利丝
毫不顾忌旁人的避讳。
玉清卓气的面色红涨,一巴掌甩上玉泷白秀妩的小脸,末了手抖如筛糠,强忍着心疼:
“我这是白宠了你二十年,宠的你无法无天!你给我滚,滚回房间里呆着!打今儿起不准你再踏出房门一步!!你趁
早断了你那念想,区区一个探花郎,就像高攀人家状元?!……”
“状元怎么了?状元不也是人!!”玉泷白捂着脸牙尖嘴利的回击,丝毫不处于下风,他昂着脖子冷笑,“我告诉你
玉清卓,我就是要嫁给他,我死都要嫁给他!不能跟他好,我就去死!!”
“你敢!!”玉清卓咆哮道,眼前一黑,耳边响起那一片七嘴八舌,惊惶四溢的叫声:“老爷!?老爷晕过去了!快
来人、来人哪!老爷晕过去了……”
“你……!”玉泷白立在原地看着那昏死过去的男人,贝齿紧咬下唇,半晌终是一跺脚,抛下一句,“叫你不要管我
的……”
仓促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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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只手,同梦里一样颤抖的扬起来,只是这一次,没有挥上一记耳光,而是,艰难的握上泷白的手臂,五指紧扣
,骨节泛起困顿的青白。
泷白的心弦一紧,垂眸而望,望见那眼底欲语还休的悲凉和希冀,望见那唇角闪烁而出的欢喜……说到底,还是骨肉
相亲;说到底,他玉清卓还是玉泷白的父亲。
泷白在心底幽幽的叹了口气。
“玉儿不孝,该自检掌捆才是。”泷白轻声说,目光潺潺望过去,望见玉清卓眼底慈爱的光,他握着自己手臂的五指
愈发用力,片刻后却倏然一松。
“爹!”泷白一慌,赶紧握住他的手,“爹你莫要有事,您答应过玉儿要长命百岁的……”
那年正元节,玉泷白还是青涩少年的模样,一袭磊落的玉色衫子,楚楚立在风中对着玉清卓笑:“爹爹!你要长命百
岁,看着玉儿为祖上争光添彩!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
玉清卓似也记忆起当年那一切,眼神里流露出一抹温情的光,不舍得望着玉泷白,张口,费力的吐出几个字:“……
玉儿……爹的……好玉儿……”
“回来了。”玉泷白绽开一朵凄清的笑靥,这具身体仿佛有了感知一般,胸膛里一颗心“突突”跳的激烈,他不能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