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秦重重地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脆声响,瓷杯与桌面碰撞的瞬间迸发的清脆之声让人心头一凛,接着便听到执秦几乎咬着牙的发话,“父皇的布局,又有谁能猜中?他的算盘,自然比我们任何人都高明!”
……这算是对帝王的怨念,还是纯粹回想起曾经的耻辱而愤恨?
杜若想笑,却不能在此时笑出来,心知这么做会火上浇油,于是选择岔开话题,“那王爷对仲王暂代君权之事怎么看,这些年来仲王暗中培植的势力也不比我们少,只怕一旦坐过那个位置,哪怕只是暂代,也会成为一项筹码,到时候……”
“别说了!”执秦闭上双眼,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几乎从齿缝中挤出如下的话,“打破几个王爷之间平均的势力拉锯,父皇岂止一箭双雕,他要扶植执仲的话,不可能这些年眼睁睁看着他坐大,至少也会像执废一样管制在身边,让他空有满腹经纶治国之策而无法得到实质性的权力……”
再度睁开眼,执秦恢复了一贯的雍容面具,举手投足间仍是气质妖媚的青年,指尖随性地在琴上拨了几音,“父皇要的,就是看我们几人谁先沉不住气,他容许皇子们有野心,却也要看我们有没有这个实力,光有权势谋略还不够,耐得住,才是第一。”
所以尽管被揭旧伤疤让他火气很大,却能做到依然不轻易发怒,这也算是忍功有成吧。
杜若微微点头,王爷还真是个不容小觑人物。
“不过,该发愁的人怎么也轮不到本王,宫里不是还有很多早已听到风声的人在吗?”
执秦勾起朱唇,似乎来了兴致,专心地弹拨起面前的琴来。
听到风声能冷静的人多少有些头脑,而听到风声趁机兴风作浪的人又要另当别论。
当然,如果冷静也只是冷静地做好自己本分的事,自扫门前雪,埋头尽本分,未免木讷盲目且无聊。
而能像执秦那样静观其变忍耐低调的,在如今气氛凝重的前提下,似乎难有人能做到。不动,也会有人在暗中盯着你;动,却是挑战整个天下。
仲王没有时间考虑动或者不动的问题,他专心处理朝政的事务都快自顾不暇了,搬到宫中旧时还是皇子的宫殿,让人稍作打理草草住下,因为离朝云殿有些远,所以索性让宫人们把每日需要批阅的奏章都送到他的皇子殿。
执仲接触政务也有几年,从目前的情况看来,从前他接触的都不过是凤毛麟角,他没见过父皇是如何处理政务的,只是由他独自一人面对时,事无巨细各个方面都涉及的奏章光是批阅就让他够头大的,还要每隔几天与几位重要的朝臣商议政事,对着几张皱巴巴的面孔低头聆听长辈的教训,与他而言又是一番折磨。
握笔的手已经感到酸软,可仍不能稍作休息,面前的公文还有不少,而桌角的茶盏则是一口没动,任由宫人凉了换热,再凉再换。
好不容易将择出的一叠重要的奏章批完,执仲揉了揉过分劳累的双眼,抬头便看见立于眼前的儒雅青年。
“抱歉,见你太忙,没让宫人通报一声。”执语欠了欠身,在执仲的眼神示意下在就近的躺椅上坐下,笑容温和,“正好母妃抱病回宫探视,路过皇兄旧居,便前来看看,公务繁忙,没有打扰皇兄吧?”
“哪里,本王也正要找你商量……”沉吟一番,执仲不再犹豫,将笔一搁,肩膀松了松,唤了宫人前来斟茶,神色也没有执语刚进来时的憔悴,“本王希望皇弟能帮忙批阅一些奏章,一个人处理实在分身无暇。”
执语面露讶异,仍快速消化了执仲的话,垂眼思虑一番,正要开口拒绝,只听执仲又说,“朝中的老臣们对本王专权也颇有微词,若能得皇弟相助,等父皇回来也能向他有所交代。”
“可是……父皇亲命代君之职的是皇兄,执语怎敢逾矩?”
“事态紧迫,你也不是不知道皇都人心惶惶,帝王在前线作战,野心份子有机可乘,本王一人实在负担不来。”执仲苦笑,如果不是因为收到风声,最近江湖上颇不平静,有可能威胁朝政,面对执语,他还不能说就能完全放心。
他们三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这点,宫里宫外给人印象严肃正直的执仲心知肚明。
因年年岁相仿才能相近,即使在执废成为太子、自己也封王之后,却从没自角逐争权的漩涡中走出,执秦尽管失了宠,仍是那手段凌厉不可小觑的天之骄子,执语虽然温文儒雅,其背后的势力对他们有着极大的威胁。
因他是皇族长子,十五岁前还是以太子的标准来约束自己,只是没想到,他那性情多遍无法捉摸的父皇,竟会力排众议选择了执废。
执废也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他那个性子,无论如何做不了一国之君,有志有谋不是帝王的全部,还要有能玩弄人心牵制朝臣的手段与狠心,这些,都不适合执废。
帝王必须是狠心绝情的。
察觉到执仲眼里闪过一抹厉光,执语不动声色,缓缓展开手上的纸扇,水墨色引入眼帘是一派潇洒飘然,听见几乎微不可闻声响,执仲从思绪中走出,定定地看了眼执语,“事到如此,皇弟莫再推辞。”
看来执仲已经下定决心,今后无论事情演变成怎么样,双方都不能轻言后悔了。
执语摇了摇扇子,温和地笑着,“如此,执语也不能置身事外,只愿能帮上皇兄的忙了。”
事情敲定,执仲心中一块重石终于有人与他一同分担,舒了口气,执仲开始将桌上的奏章再行分类,事不宜迟,让执语将就着旧时寝宫的书房办公。
看着面前不多不少忙到晚膳时间刚刚好的奏章,执语拿着扇子的手僵了僵,笑容也冷了几分。
看到八百里加急的战报时,两人皆是心头一惊。
帝王围剿沐家本来就不需调动大批的军队,令城中百姓惶惶的原因也正是帝王亲征和大量军队调动两个原因,可没想到,原来帝王的最终目的不在沐家,而是早与沐家勾结的后台,戎篱。此举成功挑起了两国征战的导火线,大军压境,戎篱一方也似乎早有准备而与帝皇军僵持,西北沿线几个城镇连番攻打,估计战火无法在短期内得到解决。
而且,速战速决似乎也不是帝王的打算。
那么难道帝王会放任朝中几个月都没有正主?
显然是不可能的,会这么放心,多半是过不多久边线几员大将的支援就会到来,而他还可以先行将太子执废送回帝都。
只是很久没有听过执废的名字,无论是各自的情报网上还是正规的战报上,这之间又有怎样的一番内幕,却都不是他们能猜中的了。
战火烧起的时候,又有谁能想起被遗忘在信都的信王,又有谁能看出信王与执废之间的关联?
就连帝王,也以为执废正在信王府安然地受到保护。
可听到兵士通报之后,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帝王,也不由得怔了怔,一旁的兵士略带尴尬困惑地低着头,为何陛下久久不将人唤入,正在心里疑惑的时候,听得帝王低沉的声音响起,“传他进来。”如蒙大赦。
不多会儿,那人沾了些许灰土的衣摆映入眼帘,魂牵梦绕的脸依然俊秀而透着恬淡,神色与以往一样,平和而无欲,仿佛之前发生的事情从来没有过。
少年立身帝王面前几步远,恭敬地跪下行了一个完整的君臣礼,“儿臣叩见父皇。”
掷地有声,中气十足,难以与眼前文弱书生般的外表联系到一起,可那偏偏就是执废会做的事,一旦他下定决心,那份倔强,竟是连自己也比不过。
帝王惊讶之余略有些怒气,“父皇以为,皇儿已经听得很清楚了,西北战事,无需你插手。”
“儿臣只问,父皇故意挑起两国战事,所图为何?”执废的目光清冽而坚定,“江左七策施行不过几年,国势尚未完全繁盛,民众的生活也称不上富饶,突如其来的战事,父皇将民心和好不容易充盈的国库置于何地?”
殷无遥眯起双眸,认真地打量起面前质问自己的少年,虽然年纪轻轻,虽然才能手段或许比不上他的兄长们,虽然他此前从来没有表露出一分对这个国家的关心,但是此时此刻宛如脱胎换骨却又明显是同一个人的执废,殷无遥的心跳逐渐变快。
这样的执废,更迷人,也更值得。
勾出一抹笑,帝王对上少年那双明亮的眸子,“朕所图者,非是戎篱那块长不出稻苗的地,千军万马……只为几个人而已。”
“几个人?”这下子轮到执废愣了愣。
还是那个不自觉会露出毫无防备表情的少年,殷无遥心情顿时转好,“唔……可能是一个人,两个人,或是三五个人。”
“小七觉得,这第一个人会是谁呢?”
五十七
季节由凉转冷,察觉清晨一件单衣已经不能抵挡清寒的时候,风沙弥漫的荒漠上已是一层银白的霜雪。
殷无遥不过问他在信王府上的遭遇,执废也没有主动告诉的意愿,只是那天执废掀开军帐的帘子时,帝王良好的视力捕捉到曾经的影卫十一的身影,以及他并不陌生的王府管家徐彦冷酷桀骜的背影。
小七还真是会给人惊喜,殷无遥这么想着,又投入到分析军情中去了。
执废也不离开军营,也不参与军机,沐翱和徐彦跟在他的身边,时常一整天连一句话都不说,默默地看着他。执废只留在伤兵营帮助军医行诊,他并没有穿着一身铠甲,完全一副书生的质朴打扮,加上无论是随行的沐翱或者徐彦都没有刻意显露执废的身份,殷无遥也没有特地对执废加以照顾,故而中下层的士兵们都只知道军中有一名热心关心兵士的书生,却不知那书生是属于哪个将军麾下的。
这天,执废如以往一样走在前往伤兵营帐篷的路上,清露冰寒,纵使身上披了一件斗篷,不见阳光的时候阴冷更甚,微微冰凉的手指在见到沿途的伤兵时不自觉地蜷曲起来,攥成拳头,在距离帐篷尚有几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
帐内哀嚎声起,不绝于耳,帐外是帐篷已经无法挤下的伤兵,血迹斑斑,惨不忍睹。
听说昨夜似有一场激烈的硬仗,执废只听说连夜出击攻下了一座不大的城池,但战胜换来的代价,却是活生生的人命。
战争之残酷,执废心里很清楚,实际接触到,却是另外一种心境——无能为力,手足无措。
那些他曾经包扎过的伤患,可能没多久又要重新投入战场,成为倒下亡魂,埋名沙场,前一秒与他拉家常说闲话的兵士可能下一秒就永远消失于战场之上,两国相争,冤冤相报,但苍生何辜。
他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重新迈开步子,掀开了帘子。
帐内忙碌得焦头烂额的军医正在帮其中一名伤兵上药,周国或者说这个时代还没有麻沸散的出现,伤药疗效虽好,但一点也无法阻止伤痛的蔓延,那名兵士咬着木棍怒目圆瞪,疼痛非常,喉咙里呜呜咽咽,等上好了药,人已经半昏迷了过去,而这样的伤兵,满帐内都是。
执废不等军医安排,径自拿了伤药帮别的士兵伤药,过了一会儿,两名士兵将一名重伤昏迷血流不止的兵士抬了进来,那名士兵的一臂一足已断,但还剩一口气在,另外两名士兵殷切地看着军医,恳求先帮那人止血,然而军医看了一眼以后,只说,“扔出去。”
“什么?!”
“他还有一口气在,你怎么能见死不救!”
本就气氛悲戚的帐内显得异常剑拔弩张,差点就一把抓起军医的衣襟,执废连忙放下伤药拦在两人面前一番安抚,再看向军医。军医停下手上的工作,瞥向重伤昏迷的士兵,“就算能医好,此人这辈子也不可能上战场了,何况现下药石短缺的情况下?衷心建议,垂死之人,你们若是为他好,一刀给他个痛快吧。”
“你这庸医!!!!”
听到这番话,任谁都不好受,何况是曾经朝夕相处的战友?
医者仁心,执废听了这番话也是一愣,但身体已经先行反应,横挡住失去理智准备上前报复的两人,但他单薄的身躯不仅无法挡住两名高大壮实的士兵,反而让那两人心中的怒火更盛,其中一人抬腿便踹向了执废的小腹。
“呜……!”执废捂着肚子向后倒去,却意外地没有重重摔倒在地,而是落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执废转头去看,才知道那是沐翱,而面前的两名士兵,也被徐彦制住无法动弹,军医一脸的面无表情,将心比心,执废理解军医的自责和无奈,毕竟军医要负责的是整个军队的伤员,而非单纯的个人,怀抱仁心可能会失去更多救治他人的机会,医者本无能救与不能救,但上了战场,连大夫也是军人,时刻要以军队的荣誉与利益为目标。
在徐彦与沐翱两位高手面前,两名士兵敢怒不敢动,均恶狠狠地等着搅局的执废,而执废却连苦笑都做不到。
他们的心情,他又何尝感受不到?
沐翱本来很生气,区区两名兵士竟然敢对殿下动粗,但是他更关心的是执废的身体,一手稳固地扶着执废的身体,一边问,“没事吧?”
执废额上冒了些许冷汗,轻微地摇摇头,想说没事,小腹传来的阵痛却让他一时开不了口,徐彦环视了一圈,对沐翱说,“先出去再说吧。”然后转头对那两人道,“你们也跟着,带上那个人。”
周国大军突袭两国边境夺回一城,算是短暂的按兵不动之后的一次奇袭,士气大振,这场胜利的消息没过多久就传到了皇都,战胜的喜悦一扫先前的阴霾。
满朝文武不再围绕着该不该开战而争论着,质疑陛下的能力本来就是不明智的举动,而眼下,朝臣们的目标都放在如何将这段战事写入史书,帝王归来之时要呈上怎样的庆功文书。
甚至有些宫殿的宫人们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百姓们茶余饭后聊得最多的也是战争。
战争,本不应该是件值得人们喜悦的事,而跟风这个习惯,却让多数的人忽略了这一点,谈及战事,多数人兴致高昂,更有胸怀大志的青年志士恨不能投身战火报效国家。
无边落木萧萧下,秋去冬来断肠时。
眼见别院的高挂的红灯笼,伊人轻叹口气,拢了拢肩上的披风,却仍觉得冷,身冷,心更冷。
而内心的酸楚,心中的担心,是身边人都无法理解与化消的,迎风只能闻到落木枯草的衰败味道,丝毫感觉不到一丝可以喜悦的情绪。
“主子,这里风大,回屋里吧!”想再为她添一件衣裳的绿芳面露忧色,却不敢多说话,不远处驻守冷宫的宋景满一丝不苟地站在原地目不斜视,原本活泼的小宫女此刻只能暗自叹气,却是因为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就连她,也不能解开主子日渐紧皱的眉头。
沐妃点了点头,虽然心情担忧,但性子温和的她也能理解身边伴她多时的宫女的心情,淡红的唇动了动,正欲转身进屋。
一道灰影嚣张地窜入了冷宫,越过驻守的侍卫,直闯入沐妃所在的庭院。
只一瞬间,兵器交接的声音便在空旷寂静的院子里传开。
绿芳本能地护在转过神来的沐妃的身前,却和沐妃一样在看到那道灰影时震惊了。
一对凌厉的杏眼,面容英俊,颀长身材与高超的剑招,即使宋景满与他过招时间不短,却依然占不了上风,气急败坏的宋景满正要采取快攻的时候,只听得柔弱女子的一声“住手”。
双方都同时停了下来。
纵使过了十多年,岁月却独对那人有所偏好,脸上不仅未添多少风霜,甚至寡淡的神情更添几分清秀如画,淡雅美好。
面对眼前思念了这么多年的人,沐丹鹤只能哽咽着用嘶哑的声音道,“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