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一身血污沾染的盔甲已经残破,身上中了一箭,但仍挥剑自如。
长剑指天,沉一口气入丹田,再以中气十足的豪迈嗓音吼道:“还有谁活下来的——!!”
声音如利刃划破虚空,战场上顿时一片安静,连烈火也失了颜色。
头盔下的青年,皮肤被熏得黝黑,但依稀见得俊朗挺拔的五官,英气逼人,稳稳站在战场中央,宛若一尊无法撼动的石碑,令人望而生畏。
打破这个寂静的,首先是一块石头落地的声音,接着,是无数从泥土中挣扎而起的战士,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拾起自己的兵器,朝着那让他们重新鼓起士气的青年望去。
“戎篱残部就在前面,众将士随我杀——!!!”
活着的人仿佛能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如火山岩浆般翻滚,仿佛来自远古神圣的召唤,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无数的兵士不约而同地奔跑着,喊着“杀!!”。
这座在浓黑云雾下经历一场浩荡战事的小城,名为绶城,是周国与戎篱边界处战火燃烧的最后一座城。
沐浴了杀戮与鲜血的小城独自在风雨欲来中静静等待着时代的变迁。
而这场战事也即将落下帷幕,城中幸存的人们尚瑟缩在两军交战无暇顾及的地方,祈祷战火后的重生。
登上城楼,举目尽是无边的萧瑟。
折戟,残盔,死尸,血泥,灰烬……满目疮痍。
面无表情的君王锦袍在身,不穿盔甲,仍让人怯怯不敢靠近,那浑然的威仪与毫不掩饰的杀气,比利刃锋利。
帝王微微勾起唇,无情地环视着四周,再看向逐渐奔跑向远方的追击兵,满意地笑了下,转身下了城楼。
“皇都的情况如何?”帝王慵懒而平淡地问着,即使身在战场,也依然不占一缕尘灰,双眸深沉而明亮,如蛰伏的兽。
跪在帝王面前的影卫额角滑落一滴汗,毕恭毕敬地答道,“回主上,皇都已经封了城,所有消息均无法传达。”
低着头,影卫略有些紧张,帝王沉默了,沉默的时间漫长得将人心所有的自信掏光,只剩下对帝王的敬畏和谦卑,还有忠诚。
“如朕所料……”帝王优雅地朝城中官吏准备的别苑走去,忽而想到什么似的,微微转头看向依然一丝不苟地跪在原地的影卫,“传令,按兵不动。”
“是。”
跨上战马,一身疲惫的青年犹紧紧握住手中的长剑,带领身后追随的士兵,在城外十里的林中发现了戎篱的残余部队。
边塞的游牧民族多半身材高大,力大如牛,擅长骑射,就连女子也精通此道,全民善战。
而连续战败的戎篱军队,此刻面如死灰,壮硕的战士们耷拉着脑袋,眼里充满了绝望,就连战马,也疲弱不堪,无法继续征战。
青年用力挥舞长剑的身影,就印刻在准备奔回戎篱族地的残军中,威严若神,英武无敌。
身后的士兵们更是用比戎篱族人更为纤细的身体不要命般地朝他们冲过来,吼杀声如雷震天,更让马背上的民族心有余悸,准备策马狂奔,连人带马却早已输了勇气和阵势,连反应都慢了好几步。
沐翱用最快的速度策马,让战马边飞奔着,他挥动长剑刺穿周围马上的戎篱战士,即使对方力大无穷早有防备,依然不敌青年的速度和准度,在一瞬间取人性命的干净利落。
砰——!!
铁质兵器碰撞出刹那间的绚烂金光,沐翱绽放一个豪爽的笑容,“好!看来戎篱尚有人在!”
与银剑相抵的是一柄长戟,削铁如泥,是件好兵器。
而更令沐翱欣赏的是此刻面前的对手,似乎曾在何处见过,面前的戎篱勇士长发披散,眼神如鹰隼般犀利,刚刚一交手,生生将沐翱的虎口震麻。
沐翱不禁吸了一口气,“好戟!”
勇士淡淡地说,“我擅用剑。”
他手中的那柄长戟光是目测就知道有几十斤重,挥舞起来极为不易,而能用这柄长戟给沐翱带来实质性的轻创,却不是以长戟为擅用兵器,此人武功非同小可,若让他使用擅用兵器,又不知道能发挥几分。
自己是否有能力打败面前强悍的敌手?
沐翱舔了舔干涩的唇,喊道:“换剑!”
勇士一把将长戟刺入焦土,笑道,“正合我意。”
“敢问名号?”
“萨日苏。”
林中不断响起的兵器声与呐喊哭嚎声相混一处,两名身材高大武艺非凡的男子面对面,身下均是塞外难得的好马,而马上之人更是百里挑一的将才。
沐翱此生接触过的人不多,除了剑以外,他几乎对所有事物都漠不关心,而与那人有关的所有人事物,他却一件件记在心里,从不曾忘。
“你是那晚的刺客?”沐翱挑眉问道。
勇士弯腰从身旁正要逃走的兵士手中夺过一柄剑,手指弹了弹,发出清脆的声音,似乎为此而满意,他点点头。
“不错。七皇子,不,太子殿下还好?”萨日苏暗自将气劲运行周身,沉稳地呼吸着,在轻松的言语中等待最佳的出击时机。
沐翱眼里闪过一丝阴霾,复又晃了晃手中的剑,将残余的血从剑身上甩下,也平稳着自己的呼吸,眯起眼,冷冷地说,“他好不好,我的剑就是答案!”
说着,沐翱出其不意地将剑刺出,利用战马纵身悬空,将全身的力气自上而下灌入右手的长剑,萨日苏猛然提剑而起挡住了威力无穷的一招。
两人身形交错,分开,各自稳稳骑在战马上,伺机第二次的对决。
四周的呐喊声越来越小,新的战场堆上了更多的尸体,仅存的兵士们看着马上的两名武者,均露出了钦佩与仰慕的神情。
他们已经过了几百招了。
沐翱的右手从虎口到小臂都被萨日苏的强悍凶猛的剑势震得酸麻,正常人已经无法再抬起手臂了,而他依然咬紧牙关扣着剑柄,骨节分明的手背更加骨筋交错,凸暴如蛰伏的蟒蛇。
萨日苏虽满身大汗,比起沐翱来却轻松一些,他气力比沐翱要大,几百招下来气息也还算平稳,甚至有越战越勇的趋势。
“放弃吧,你打不过我。”萨日苏淡淡地看着他。
沐翱咬紧下唇,将剑换到了左手,颤抖着的右手此时突然放松,让他顿感一阵麻痛。
“换一只手,只会让你更快落败。”萨日苏说完,毫不留情地出剑,直取沐翱面门,势如雷霆万钧!
沐翱两眼一眯,浑身戒备,在剑身离自己仅两尺的地方忽然低身,萨日苏有感这突然的变化,马上偏了剑势取沐翱的右臂,而沐翱则反手握剑,就着蹬上马背的气势拦腰斩向萨日苏。
“唔……!”
沐翱双目圆睁,右臂刺入三分的剑让他背后血流如注,忍着剧痛,他摔下了马。
而他左手的剑正直直插进萨日苏的腰间。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沐翱神情肃穆,身边的兵士也不敢上前,只见他缓缓爬起,朝仍在马上的萨日苏一笑,“沐翱仅代表殿下与萨将军一战,他说这是你们的约定。”
“约定……”
萨日苏的瞳孔开始涣散,似乎在回忆一件久远的事情而微微蹙起眉头,呼吸逐渐衰弱,鲜血从腰间的长剑上汨汨流下。
天地间仿佛回归一片沉静,萨日苏感觉脸上被什么东西轻轻舔舐着,慢慢抬起头,滚滚黑云漫无边际,稀疏的雨滴沿着他的脸颊滑落。
约定……约定……
——‘但是他日在沙场上相遇,萨日苏绝不手软。’
——‘有机会,一定要领教将军的神武。’
忽然,萨日苏想到了什么似的,双眸放出了精光,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可他的气概依然不减。
“难道……这场战争……”
萨日苏急促地呼吸着,视线勉勉强强找到了青年剑者的身影,向他询问一个答案。
大雨倾盆,苍天落泪,哗啦啦的雨水将身体浇灌着,仿佛在洗刷他们身上的血污。
萨日苏终是没能等到那个答案,微睁着眼睛从马上摔了下来。
沐翱一步步爬向萨日苏,男人的身体还有着温度,可呼吸已经断了。
伸手合上那双涣散了瞳孔的眼睛,沐翱勾起苍白的唇,“如你所想,将军。”
滚滚烈焰,终在积蓄已久的雷雨之下浇灭。
戎篱兵败退回草原的消息还是传回了皇都,只是在朝臣还不知道的情况下。
这一战,不仅损失了戎篱的大半兵力,领军的戎篱大王子及骁勇的萨日苏将军也殁于最后一战,戎篱从此一蹶不振,至少需要再等三十年才能发动和如今一样规模的战事。
彻底兵败的事实,在纸上也不过寥寥数字。
而人命却远远不止。
颤抖着手读完密报,执仲已经脸色苍白,瘫倒在椅子上了。
“这……这……”他紧张地看了看执语,只能发出简单的单音,过大的打击让他一时无法回过神来。
执语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抓过密报放入火盆直到烧成了灰烬才缓缓收回视线,执语敛了敛眸子,稳住了呼吸,“如今,只有提前计划了。”
“万一……你说,父皇最快什么时候会赶回皇都?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执仲眼里露出的恐慌,连带着执语也心跳加速。
“别紧张,父皇还要确立边域几个城的掌权,还要整顿军队,最快也要半个月。”
说完,执语脸上又挂起温和的笑容,慢慢坐在执仲身边,伸手轻轻顺着执仲的背,“皇兄放心,驻守江左的两位将军都愿意助您,此战先机在我们手上。”
见执仲的脸色稍微缓和,执语不动神色地抽回温热的手掌,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皇兄也要准备一下,既然父皇的战胜比预想中的要快,那么我们也不能再拖了。”
“那你说,什么时候行动?”执仲向执语投向询问的目光,目光里已不再是半信半疑,而是身在一条船上完全信任。
“明晚。”执语动了动唇,从他两片唇瓣中流泻出的词汇却让执仲的心再度惊慌起来。
而他,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从执仲的寝宫出来,缓步走在长廊上,那晚前来王府的太监跟在他身后,见执语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太监也不敢出声。
忽然,执语脚步一顿,回头盯着那太监的脸,语气平淡,“这两天,尽量别让仲王出宫,还有,本王曾会见过边域来客的事情也不得告诉仲王。”
“是。”太监恭敬地低头回答着。
似乎想起了什么,那太监又以微弱的声音问道:“仲王的母妃娘娘那处……?”
执语愉快地眯起了眼,笑了一声,“今晚就给娘娘一个解脱吧。”
“是!”
看到那太监好像还有疑问,执语心情颇好般地继续让他问,“不知两位将军何时来皇都?”
“他们?”执语脸上露出了些许不屑的表情,然而并不影响他温文儒雅的气质,白衣如雪,人美如玉,翩翩佳公子般的执语露出没有温度的笑意,“那些老狐狸又怎会说来就来,他们最擅长的是渔翁得利。”
“王爷是说……?”
“哼,只有颁了皇令昭告天下桃代李僵,他们才会前来给予出师无名的父皇最后一击,顺便立点战功,再讨个更大的官职。”
虽然执语心中不屑,表情依然莫名愉快,仿佛期待很久的宿命终于在面前展开,还有从小到大的噩梦也可以由他亲手完结。
“啊?”太监有些惊讶,即使兵力或许无法抵挡殷无遥的大军,此刻面前的王爷仍是风吹不动的坚定。
他身上温和如水的气质也不伤分毫。
执语笑了笑,“本王本就不曾对他们抱以期望过,只要他们坚持中间立场足够了。”
六十二
距天明尚有一个时辰,唤作小吴子的太监在没人看得到的角落伸了个懒腰,嘴角微微翘起,朝寝宫里宽大的床榻上望了一眼。
急促地呼吸着,双目死鱼一般地凸起,像是要抓住救命的稻草而紧紧揪住被角的枯枝一样的双手,惨白的手臂上隐隐约约可看见她自己的抓痕。
那是深陷痛苦中无法自拔的垂死挣扎,即使指甲嵌进皮肉中的疼痛也不能与之相比,那种痛,撕心裂肺,能摧毁任何一个人的神智。
小吴子冷冷地看着床榻上那个容貌如同鬼魅的女人,拍平了自己一身粗糙衣物上的褶皱,眼见她床榻边彻夜未眠的男子强撑着身体站起,端着空空的药碗朝他走来。
“王爷。”他微微弯了腰低下头,用无比温顺的口吻对面前的男人说着。
“嗯。”男人将空的药碗递给他后,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又回到屋内,“再端一碗药过来。”
小吴子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不够,还不够,那丑陋的女人不值得青年为了守了一整夜未曾合过眼,那女人不值得!
小吴子依稀记得王爷还小的时候那女人是怎么教育他的,琴棋书画涉猎既可,从小,作为太子最有力的竞争者,王爷被女人拿着戒尺苦背各种治国之书,记忆里,宫里最早出生的皇子一天也没真正开心地笑过,小吴子每次找到他的时候小皇子都躲在角落里默默地哭。
等小皇子渐渐长大了,女人也不允许他和其他的皇子玩耍,改用鞭子让他广读各个大臣的策论,以此了解帝王的谋臣班底,为成为太子而争取更多的筹码。
她甚至用自己娘家殷实的家底买到了别的妃子与皇子的绝对忠诚。
所有阴狠毒辣的面目却无一被小皇子看到,在如今的王爷面前,她不过是个恨铁不成钢的母亲。
呵呵……母亲……
小吴子渐渐握紧了拳,正是这样的母亲,毁了王爷的一生。
在帝王注意到七皇子的时候,那女人便对七皇子留了心,还让自己去接近冷宫里的那对母子,甚至让他找机会狠狠欺负沐妃身边的小宫女,并嫁祸给其他妃嫔,他买通了别的宫女草草教训一顿了事,那女人不满意,大发雷霆,当夜打了他几十板子,扔在花园里由他自生自灭。
就连成天咋咋呼呼的四皇子一派的衰落,她也参与了一份,尽管当时帝王就已经动了剪除过大势力的心思,窥测这一点,无论她怎么痛打落水狗帝王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能利用这件事情让二皇子彻底从帝王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变成眼中钉肉中刺,甚至离间了各个皇子,才是她最大的赢处。
栽赃嫁祸是那女人最擅长做的事情,记得有一年她邀来八皇子的母妃喝茶聊天,席间那空有美貌却无大脑的萧妃被女人一挑唆便昏了头,直直朝太学院而去,扬言要给七皇子一点颜色瞧瞧。
随后命自己去截住从太学院回来的大皇子,让他去完满解决这件事,在宫里树立了威严,那日以后,大皇子的名声果然伴随着成熟、稳重、独当一面等而在大臣中间广受青睐。
女人暗中勾结戎篱的事情小吴子也是知道的,不仅小吴子知道,和戎篱交往过切的三王爷也是知道的,或许连蛰伏不出的二王爷也知道,唯独以清廉正直闻名的仲王爷不知道。
仲王爷还天真地以为那女人是个可怜的妻子和母亲,却不知道自己只是她手中的一枚棋子呢……
小吴子不禁笑出声来,反正四下里也没有旁人,所有宫人都被裕王爷换成了自己人,大臣们也在昨夜的一夜间遭到软禁,今早他们就会联名上书求废帝,立新帝,拥“先帝”最有仁德和能力的大皇子为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