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听不出是愤怒还是欣慰,男子一双杏眼杀意隐隐。
“这不正如你所愿?”殷无遥勾起唇角,转过身看了眼沐丹鹤,目光又停留在案几的密报上。
“那小子是不可能乖乖听话一个人留在那里的!”丹鹤死死盯着一派从容的殷无遥,男子那身雍容气度从头到脚都让丹鹤觉得不爽。
丹鹤还想再质问什么,却被对面黑金衣袍的男子两道夹杂着霸气的杀意的目光给堵住了话,忽然觉得那一瞬间帝王是真的要杀了自己一般。
眼前的男子太过狠辣可怖,就算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也未必会赢,这份杀气,就像是天生的修罗,毫无掩饰。
反正真正对决的时候还不知道到底谁比较强,丹鹤也没有打算不战而败,和殷无遥之间的约定,只要等到沐家倒下之后就能实现,在这之前,只有等待。
等待和殷无遥真正一决胜负的一天。
五十
这几天一直能梦见那个男人。
站在御花园的亭子前,穿着一身华丽的锦衣,有时候能从侧面看到他那线条柔和的脸庞,手上捧着什么,总是看不真切,就连那人的样子也看不清楚,只知道应该是个俊雅的人物。
然后,起风了,风沙卷起,吹散眼前的画面,剩下一片空洞的黑色,吞噬一切。
“啊!”执废惊坐起身,额上泛着细密的汗珠,唇色苍白,瞳孔慢慢聚焦,身上盖着的被子滑落至腰间。
还是信王府偏院的房间,周围被淡淡的烛光笼罩着,微微摇晃的烛火,照射在墙壁上就像会动的人偶,在胡乱挥舞着手臂做出挣扎的样子。
影卫十一站在执废的床前,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屏息照看着执废,摘下面罩的影卫样子平凡却十分年轻,和沐翱差不多的年岁,总是一丝不苟的样子,板着脸,双手自然垂在两侧,袖管中却藏着数不清的暗器。
执废将头埋在膝盖间,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又做梦了?”
影卫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虽然不是什么可怕的梦,但总是重复着这个没有开头没有结尾的梦,心情一直很压抑,不知道是被梦中的人物所持有的情感给感染了,还是一直一直重复着的烦躁,每次醒过来,都觉得心脏被掏空了一般,血液也凝固了起来,出一头的冷汗,然后全身发冷,就像发烧了一样。
实际上,这有点像以前人们说的“鬼压床”。
又感觉有点不同。
总觉得那个人似曾相识,执废也不敢肯定有没有见过梦里的那个人,但感觉非常熟悉,就像是看见了亲人一样。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才把殷无遥安排在暗中的影卫找了出来,又遇上了这般没头没脑的古怪梦境。
不知道是谁把消息传开了,执废因为从树上摔下来发烧的事情王府上下人尽皆知,那天的那个小侍女也战战兢兢地来看过他一次,支支吾吾的样子像是有口难言。
过没多久,王府的管家徐彦就找上门来了。
自从把执废安排到偏院以后,徐彦就似乎忘记了执废的存在,既没有吩咐执废做什么事,也没有安排执废与信王见面。
也许徐彦从一开始就没有信任过自己这个外来人吧。
从某种程度上看,徐彦也是个忠心护主的人,就算王爷自我封闭了,徐彦也能将王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从这点就能看出他到底花了多少心思在这里。
徐彦依旧是那般阴暗的样子,视线总是带着刺,让人从心里感觉毛毛的,如芒在背。
他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执废,冷哼了一声,并没有走进屋子里,而是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过,别想跟我耍什么花样。”
空气顿时变得焦灼起来,执废茫然地看着对方,门口照射进来的阳光像是为徐彦添了一份阴影,背着光的男子给人十分的威慑力。
鹰隼一般犀利的眼光,让做贼心虚的人无法与他对视。
然而执废却一直不解地看着徐彦,或许这份不解里还有一丝的委屈和不满,执废苍白的脸上泛出不自然的红,微张着嘴,干裂的唇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
徐彦盯着执废好一会,才笑了笑,抬腿迈进房间,坐在了执废床边。
“手给我。”像是下命令般,机械的声音。
“啊?”执废愣了一下,才发现对方是指什么,连忙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拉开袖子,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臂。
徐彦执起执废的手,三指按在执废的脉门上,微微眯起眼睛。
“一点轻伤,外加受了点惊吓,没什么大碍。”徐彦放开了执废的手,略有所思地看着他,床榻上的人因为发热而显得脸色红润,黑色的长发披散在枕头上,因病而显得虚弱的身子和微粗的喘息声,就是这么一副病态,却有种不可侵犯的感觉。
说眼前的少年是个没有背景的穷书生,徐彦是不会轻易相信这种说辞的。
但是调查了几天也没有查到关于他的任何事情,可是说他居心叵测又有些不妥。
就这样放任他在偏院,暗中观察了几天也没发生什么事情,除了这次的小意外之外。
徐彦轻叹口气,冰冷的目光落在执废的身上,然后扬起嘴角,“三日后,我会安排你面见王爷,在此之前,你要先学好王府的规矩,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都该心中有数。”
“是。”执废应了一声,仿佛疲惫般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影卫十一从梁上翻下身来,稳稳地落在执废床前。
徐彦离开已经过了三刻钟了,而且门外王府的探子也撤走了。
“殿下,要解药吗?”还是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感情的声音。
执废睁开眼,淡淡地笑了下,“不用……这病拖着最好,不会让徐彦起疑。”说着撑起身体坐起来,十一想上去帮忙,可是他要保护的太子身上却有一层无法靠近的看不见的隔膜一般,手指只轻轻在空气里抓了几下,全身不听使唤地无法靠近,而就在这个时候,执废已经靠着床沿,缓缓吐了几口气。
“让你问父皇的事情,有回音了吗?”从不拐弯抹角,执废直直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十一自问就算面对戎篱的刑讯官也能面不改色,但看着那双明亮的眸子时心里却产生了迟疑,他垂下眼帘,用依旧平稳的声音说,“没有。”
执废看了十一几眼,便转移了视线,看着合上的门扉,淡淡地说,“……是吗,辛苦你了,先下去吧。”
双手紧紧地抓住被子,绣着大朵大朵的鸢尾花锦被被抓出了几道深深的皱褶,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手上的力道不断加重,执废皱着眉头,轻声说了句“骗子”。
三日后,徐彦履行了他的承诺,将执废带到了三重塔。
天气很好,阳光相当明媚,这样明媚的天气里,连池塘里的鱼儿都游得非常欢畅,秋日里最后的莲竞相绽放,红色的蜻蜓点缀在绿如翡翠的荷叶上相得益彰。
穿越了重重的亭台楼阁,执废站在那座塔前,拍扁上的字已经看不清了,只知道应该是用作藏书的塔,那位神秘的王爷就在里面。
突然觉得有些紧张。这样的心情,执废已经好久没有遇到过了,前世倒是经常有紧张的场合,甚至连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也会紧张,那次约会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情,因为年代太过久远而记不清了,记住的只有当时的心情和那天的阳光,似乎和今天一样的明媚。
徐彦在前面催促了几声,执废才恍然回神,紧跟着徐彦的脚步走进去。
因为在此之前执废在资格较老的侍女下学王府的规矩,知道信王爷不曾从那座塔里走出来过,而王府里的人也不得随意进出三层塔,能随意进出的人,只有王府的管家。
新进的侍女们从未见过王爷的相貌,就算资历老的侍女也无缘见上几面,最近一次见到王爷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王府里也没有一张王爷的画像。
王爷没有立妃,自然没有子女。曾听闻王爷年轻时是才学兼备心性仁慈的王爷,对谁都如沐春风,样貌英俊。
侍女掩嘴小声地嘀咕着,这样好的王爷怎会没有娶妻,怎会落到这个地步呢?
执废想起侍女的话,又看了看眼前的室内。幽暗的室内没有一点光,闷闷的,有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偶尔从两侧的小窗里吹进一点风,卷起一层薄薄的纱帘,看上去森冷恐怖。书架上满满的书册积了不少的灰,通往楼顶的楼梯被大堆的书册遮掩住,只能依稀看到台阶。
信王坐在最里面的房间里,隔着一层帘幕,里面的人影看不真切,只知道那里有一个人在,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徐彦示意执废在帘幕前停下,靠墙边的地方有一方案几和一张椅子,看上去没有什么灰尘,大概是经常使用的缘故,但使用的人应该不是信王。
“王爷,这位书生说定要见上王爷一面,有东西呈给王爷,小的就擅作主张将人带了进来……”徐彦说话的速度不是很快,咬字也很清晰,但是执废却惊讶地看着他。
原来这位王府的管家是瞒着王爷帮他请人来医治主人的病症的吗?
帘幕后面没有任何回应,徐彦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然后冷冷地瞪着执废,好一会儿,执废才想起刚才徐彦说的话。
要呈些什么东西给信王呢……
对于徐彦的做法,执废虽不赞成,却也不反对,面对这样棘手的事情,或许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
但这也就说明,里头的信王神智应该还是清楚的,否则徐彦就不会苦心瞒着对方。
而且也听说,王爷也是要吃饭的,送过去的饭菜也会吃上一些。
那么,或许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信王变得孤僻和无法言语?
执废咬着下唇,坐在靠墙的案几前,案几上准备完全的笔墨纸砚,甚至连墨也磨好了,雪白的宣纸平铺在案几上。
大概是因为上次赵慕箫呈上的诗得到了一点朱砂红的回应,所以这次徐彦也对执废有些期待。
……可是这突如其来的,执废根本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
五十一
无计可施之下,执废只好硬着头皮作了一首田园山水诗。
背后一直被一双过分犀利的眼睛盯着,总觉得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控之下,很不自在,脑袋也是一片空白的,唯一能想起来的就只有那天看过赵慕箫作的诗,只能尽量模仿对方的风格和行文试试看了。
本来是想单独跟信王说些什么的,因为徐彦在身边,有些话说不出口,只能做这样的事情蒙混过关。
做出这种事,执废还是第一次。
刻意的模仿就连执废也觉得有些矫情,生涩的词句,无论怎么斟酌也描绘不出的意境,毛笔上的墨汁好几次都因为无从下笔而差点滴落在纸上,最后搜空了脑子也只想到了寥寥几句。
用前世学的诗句来敷衍,这种事执废是怎么也做不出来的,虽然那些诗句每首都是经典,可是总会有抄袭的负罪感。
在某些方面,执废总是显得比别人要固执得多。
相比起赵慕箫写的诗句,执废的诗虽然字句工整,却少了些许禅味,叹了口气,从小生活在宫中的人根本没有机会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去过的地方也只有乡土气息浓厚的拔天寨,纸上谈兵终觉浅,要写出超然于世的感觉,还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虽然对自己写的诗相当不满意,执废还是递给了徐彦,由徐彦送了进去。
意料中的,里面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徐彦没好气地将那首诗递还给执废后低声催促他离开,由别的侍女将执废带回偏院,而徐彦则留在三重塔,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的样子。
执废看着手中平滑的宣纸,就知道信王根本就没怎么看,或许重要的并不是纸上写的是什么诗,而是别的东西。
想着想着,就已经回到了偏院。
等侍女离开后,十一从阴影处现身,站得笔直,“那座塔的顶楼是空的。”
忽然就说了这么一句,十一也不管执废因为药物的缘故而不正常地发着低烧,扶着桌子边缘还在为了刚才走的这么多路而微微喘息时,就说了这么一句。
拜托十一做的事情里也包括探查三重塔的结构。
十一算是不辱使命,直到现在还没有被徐彦的手下发现,但是只要这边有所动作的话,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情了。
索性执废来到信王府很大的一个原因是为了躲避即将爆发的战争,帝王和沐家之间的较量,为了保护执废,帝王选择将执废留在信都信王府上,就算这里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危险的地方,毕竟执废身边还有影卫,就算被怀疑了也可以亮出太子的令牌保命。
可是执废却并不打算接受殷无遥的这份好意。
他更在乎的是能为他做点什么。
那时候的那句话,依然如此清晰,犹在耳边,“于公于私,朕都希望你能去。”
在他出生之前,在殷无遥成为皇帝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信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重重的迷障几乎激起了执废内心沉睡许久的名为渴望和探求的血液,或许这不仅仅是为了殷无遥,也是为了自己。
能够去调查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让人心情愉悦。
虽然想法是好的,可是执废的身体却不允许他继续探查下去,因为服用了使人发热的药,执废的身体显得异常虚弱,动辄脸红气喘,手脚酸软,视线也会变得模糊。
十一说这是正常的反应,服用这种药不会取人性命,却也有相当的危险,拖过了时日,就算是解药也难调理好已经被折腾坏了的身子。
尽管以前答应过沐翱他们不再拿自己的身体去赌,但是不这么做的话又没有更好的法子,难能可贵的是这个法子奏了效,这段时间更不可以引起对方的怀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已经见到了信王,得到了不少情报,眼看着距离真相还有咫尺之遥,执废说什么也不肯服用解药。
“殿下……您还是先歇息一会吧。”十一扶着执废坐到床边,迷迷糊糊之间执废也没有拒绝十一的侍奉,为他宽衣,扶他躺下,盖上被子……视野最后的画面是影卫有些担心的神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得不清楚,那样刻板的脸也会有这样生动的表情啊。
“我一直看着你……”
是谁?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不像是自己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你与我是同一种人……”
什么人?你是谁?
“你并不属于这世上……”
“……不过是黄粱一梦……”
“自欺欺人……”
声音很好听,透着些许低沉和磁性,又带着一些阴柔,仿佛阳春三月的天气里石子投入湖水般的清冽。
可是语句里泛着的悲哀,任何听到的人都会跟着伤感,忍不住勇气悲伤的情绪。
黄粱一梦,自欺欺人。
是在说自己,也是在说执废。
很想大声地问对方到底是谁,可是就是无法开口,甚至连视野也是一片黑色。
只有神智还很清晰,知道这是幻觉,是梦境。
他想起了这几天一直做的连续不断的梦。
是那个男人吗……?
眼前浮现了与御花园极为相似的场景,假山亭子小河石桥,一应俱全。就是画面带着些微模糊的质感,像是遥远的记忆一般。
男子身穿一袭华丽的锦衣,站在一棵高大的海棠树前,背对着执废的身影显得纤细却高大,双手背负身后,无论内心怎么挣扎,执废就是无法上前一步,也说不出话来。
身体像是被人点了穴一般动弹不得,双脚变得像石头一样沉重,那人的背影很孤单,不可触摸,仿佛一下子就会消失不见。
“一直生活在冷宫里的你怎么会不知道皇宫的残酷,只是你选择了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