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什麽都没有，冯冬也觉得很满足。

他的心中，魏晓阳就是一个天使，救赎他、帮助他。

他也清楚，自己已经拖累麻烦对方很多事，却还是厚脸皮地不肯轻易放手──如果未经青年的允许。

但当昨夜用身体护住青年、伤口流出血液时，他突然安心了──他，终於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回报眼前外表是人、内心

如神的青年了。

那，就是他的命。

如果用流血和受伤就能报答青年，那就太好不过了。

可是，自知之明在青年吻上他额头的时候，又变成丑陋的「自视甚高」了。他应该在魏晓阳心中占有相当的分量吧，

类似的猜测翻涌在胸口，让他忍不住抬高自己的身价，想要偷偷享受被人珍惜的感觉。

──还要他亲你，也太恶心了吧？

女孩尖锐的声音击坏他裹住自己的假象外壳，那碎裂的残片划过他的心脏，让他淌血之余，从沾沾自喜的沼泽中爬出

。

对方说得一点没错，用的每个词语也都贴切生动。

他，冯冬，真是一个恶心下流的生物，怎麽会有玷污天使的邪念？

魏晓阳本就是美好的、圣洁的、宽怀的，他会无私地将善心分给每一个可怜人，而非唯独他这个坐过牢的糟老头。他

怎麽可以奢求对方独一无二的体贴与温柔，甚至还为一个吻而感到甜蜜窃喜。

他肮脏的身体绝对侮辱了青年的纯洁。魏晓阳在谈到那个持刀人时流露的眼神就证实了这点──他的凶残已经腐蚀青

年的灵魂。

冯冬认为，他必须离开！

可是，兜兜转转、颠来倒去，独自在外经受寒风惩罚近一天的时间，他仍没洗涤干净自己污秽的念头，依旧希冀青年

会像之前几次那样，突然降临在他身边，明媚微笑，喊他大叔。

他一面蜷缩身体，躲在天桥下方，内心暗祷魏晓阳会出现，可又狠狠掐住大腿，诅咒自己的私欲贪婪。

请他出现吧，再度用柔软的手握紧他；也请他绝对不要出现，他们相隔得如此遥远，而他也不能再拖累青年了。

又喜又悲，魏晓阳还是找到了他，如同过往。

从後抱住他的青年传到身上的颤意加深冯冬的罪孽，他这才想起最怕魏晓阳找到自己的一条理由──也许这次被找到

，他就再也没有勇气和决心逃开了。

眼角沁出自己最讨厌的咸涩液体，悄悄抽动鼻翼，冯冬朝青年胸前靠近，违背身体意志，心里却愈发厌恶起贪恋对方

体温的自己。

「你睡了好久。」微微睁开终於睡饱的眼睛，冯冬首个见到的，是魏晓阳被阳光润泽的俊秀面孔。

有些难为情，料想自己一定睡了太久，或许很多不雅的动作都被青年窥见，冯冬偏过头。

「啊……还要继续睡吗？」魏晓阳下弯身体，整个人笼罩在冯冬上方，唇角是顽皮的笑，「应该起来咯！」

像逗孩子说话的口气让冯冬脸红到脖子根，他瞪眼怒视青年，却换来对方更嬉皮笑脸的对待，「好嘛。起来嘛，起来

嘛。我想和大叔一起吃早饭。」

软绵绵的撒娇，带著鼻音的腻人，冯冬心怦怦跳了两下，探出眼，「……我不饿。」

青年孩子气的笑容怔了怔，随後像明了一切，突然把头垂得更低，两手撑在冯冬脸侧，「又在闹别扭了？饭可不能不

吃喔。」

「……」好像彻底被当作发脾气的小孩了，冯冬的辩解在喉咙口打转，抗议正要蹦出，就听得重重的「啵」一声。

青年端整的五官欢笑得更为放肆，染有无所顾忌的坦诚与不明世事的单纯，口气里却是像大人一样的成熟绵和，「乖

嘛。」

热血倏地一下，从上额到下颔，彻底染红冯冬的脸。

支著含糊的倔倔声音，「知、知道了。」

「嗯，真乖。」笑容维持著没有褪去，却加进点狡猾的意味，青年拨了拨冯冬的头发，又响亮地亲了他的脸颊一下，

「那我坐在桌边等大叔哦。」

不得不承认，被当作小孩的态度，冯冬感觉很不悦很不满，他不希望在青年眼中是可怜的中年大叔，也不愿是爱发脾

气的别扭小孩。可无论怎样，他却无法严厉禁止青年的举动。

亲他的额头或脸颊真的是出於礼节吗？冯冬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在浴室亲吻自己背部的魏晓阳，他总觉得，那吻中飘

散著些特殊的味道，不是单纯温柔的那种，而是一流要吞噬人心的可怕诱惑。

柔软的热唇在自己背上磨蹭时，他一点也不觉反感，那种意外能温暖身体的方式触动他的心弦，似乎有些不能说的意

义掩在里面，冯冬却猜不透。

冬阳 34

「这是哪里？」吃完早饭後，其实已是午间，魏晓阳又乐滋滋地牵著冯冬出门，公车坐了几站後走到一家陌生的西餐

厅门口。

店招牌上赫然写著「Snow Kiss」几个单词，冯冬扫过一眼，无措地望向青年，在他身边，足以信任的只有对方。

「进去了再说。」魏晓阳推开外观优雅的餐厅门，对门口迎接的服务生微微笑了笑。

「欢迎……魏少爷？」

「我来找Colby，他在吧？」

「是。」

「我自己上去找他。」魏晓阳笑容很亲民，拍拍穿著标准黑白色西餐厅工作制服的服务生。

迈著欢快的步伐，魏晓阳拉著冯冬走上二楼。

现在正是用餐高峰时期，餐厅内部装潢高雅华丽，冯冬推测菜价一定不菲，而用餐的人也都显得端庄有礼。

走上二楼，拐了几个弯後，便进入了餐厅的办公室区域。

魏晓阳熟门熟路，敲开挂著「总经理室」的黑门。

「Colby！」推门而入後，魏晓阳亲昵地与离开座位、迎接他的年轻男子拥抱问好。

穿著黑色制服的年轻男子五官轮廓深刻，或许有混血的基因，冯冬站在一边无事可做，只能将目光用来观察来人。

「这就是你说的……」似乎在斟酌该用什麽词语形容，被魏晓阳唤作「Colby」的男子沈吟著，皱了皱眉。

「对呀，就是他啦。」魏晓阳突然伸长手，将冯冬拽到自己右手边，一手搭上冯冬的右肩，还把他往自己胸前拢了拢

。

「他有相关经验吗？」

「大叔，你做过服务生吗？」

冯冬摇一摇头，青年亲密无间拥住他的姿态有些暧昧，高昂的脖颈间散发著一种他不理解的骄傲。

「哎呀，什麽事都要从头学起，多做几天就会了，不是吗？」朝对方使个颜色，魏晓阳有些死皮赖脸地道。

「……好啦。朋友一场。」男子应允，「可他，不会说英文吧？」

冯冬未开口，青年已经替他摇头，「那他只要接待讲中文的客人就好啦。菜单上不是中英文都有吗？」

「呵。」Colby无奈地一笑，揶揄道，「没想到，我请个服务生，工作范围还是有限制的。」

「别这麽说嘛。我们都那麽熟了，帮这麽个小忙，总不会不行吧？」

「我有说不行吗？」

这天之後，冯冬每天下午会花费三个锺头的时间去那家西餐厅学习如何接待客人，以及熟练了解菜单，青年总会全程

陪伴他，从送他前去一直到结束学习後回到家。

魏晓阳不止一次称赞穿黑白工作制服的冯冬帅气迷人，这让冯冬很是开心。

唯一的遗憾是……在剩余的其他时间，魏晓阳并不出现。冯冬猜想，对方毕竟是大学生，又有女朋友要陪，自然不可

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呆在他身边。

这麽一想，冯冬又发觉自己的不对劲了，他这种念头就像非要青年一天到晚陪著自己。而且，与常人相比，青年伴在

他左右的时间其实已经算很多很多了吧？

没有对象可以比较，唯一想到的又是十几年前与小雪相处的日子。可就算在那时，他每个白天都打打杀杀，只有晚上

会回到有小雪的家里，所以这样看来，他其实也已经占用青年不少时光了。

有了这种认识，心情好像愉悦许多。也没有之前受青年恩惠时死命想守住的最後尊严，冯冬就算意识到自己的厚颜无

耻，还是毫无抗拒地接受了青年再度安排给他的新工作。

大约一周後，冯冬身上的伤口基本痊愈。最後去了一次医院後，青年紧揣住他的手，激动的脸上闪烁著无比耀人的笑

容，在冯冬舍不得转移视线的时候，於大庭广众之下，魏晓阳突然亲了他的额头。

冯冬脸整个脸绯红，耳根烫到就像被烧伤了，他压低脑袋，却没有拒绝这样亲密的举动。

於是，青年偶尔亲吻他的额头或脸颊已经变成愈发理所当然的行为。

兴许是对方所言的礼节，也有可能是当作父辈的尊敬，再有可能只是像宠物那样讨好撒娇的情绪，冯冬用很多借口说

服自己对方做出这种暧昧行为的正直性。

渐渐的，他好像也已经习惯并且享受起这种接触的方式。

就算开始前去魏晓阳介绍的餐厅工作，一天能见面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後，在仅有会面的时间里，魏晓阳依旧维持这

种「光明正大」的「礼节」。

有时连一天都见不上面，又没有其他任何联系方式，冯冬永远处於被动状态地等待青年的现身，所以能够看到对方的

脸，他就已经倍感庆幸了。

亲吻是一种表达内心感情最真实最单纯的方式吧，冯冬如此认为。见到许久不碰面的魏晓阳，他深感这种方式成为他

们遥远距离间的唯一枢纽。

青年永远微笑的和善面孔，眯眼时染有孩童的天真无邪，和浓浓的牛奶气，冯冬时常打量著，觉得实在可爱，他偶尔

也希望可以像青年亲吻自己那样，亲一亲对方软软嫩嫩的脸颊，然而……他最终提不起那个勇气。

至於其中的理由，他探究不出。既然都是纯粹的「问候之礼」，为什麽青年就敢做，他却跨不过那个槛，冯冬也察觉

不出此间的差别。

冬阳 35

「欢迎光临，这是我们的菜单。」

恭敬地站立在就座片刻的客人身边，冯冬礼貌地发出问候。

可是一段时间後对方依旧安静，客人奇怪地保持沈默。

低头准备记录对方所需的冯冬不禁移动视线，看向客人。

目光与对方交接後，冯冬猛然怔住。

虽然并未牢记对方的容貌，但见到其五官，尤其是相似的嫌恶神情，冯冬还是一下想起来人──那，是魏晓阳的女友

。

嘴巴一下不伶俐了，面对视线愈发尖锐的女孩，冯冬有一种心虚的慌张，後背不由地向後缩。

对方一声不吭，一双玲珑的黑眼却射出恶毒的光芒，像要扒掉冯冬皮般地怒视他。

「那个，您……」冯冬完全不知道该说什麽，对方似乎充满嫉恨的目光镇住他。

女孩拔椅而起，纤细的五指蹂躏铺在桌上的白布，涂著红色的指甲分外醒目。

「贱、人。」红唇蹦出两个字，一步跨前，仰望他的眼神是冯冬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恨意，「你这个丑八怪！不要脸的

贱货！你凭什麽、凭什麽缠著晓阳！」

听到魏晓阳的名字，冯冬本能地辩解，「我没有缠著他……」

啪！毫不留情，女孩掴了冯冬一记耳光，随後整个餐厅都陷入尴尬之中，众人的视线聚集在他们身上。

劝解的服务生还没赶上，女孩已经突然扑向冯冬，手指撕扯他的头发，完全没有富家千金该有的内涵与气质。

「我……」

「闭嘴！你这个肮脏的变态！不要脸！」再度甩了冯冬一个耳光，女孩尖叫，「我才是晓阳的女朋友，他会和我结婚

，你算什麽东西！恶心的同性恋！」

对方讨厌自己一直与其男友为伴，冯冬可以理解，而自己身份下贱肮脏他也不置可否，但他不明白，他哪里影响到女

友与魏晓阳的结婚，甚至所谓的「同性恋」又是从何说起──他与青年之间，虽然关系的定义不明，但若论起是同性

恋，就太……

脑子乱哄哄的，三十多年的生命中首次出现的名词如一张大网笼住冯冬，明明不是思考的时机，但一种如麻的乱丝纠

住他，让他怎样都试图在脑中咀嚼「同性恋」三个字。

那是什麽意思，那又代表了什麽？难道在女孩的眼中，他与魏晓阳……

「冯冬！你发什麽愣，要躲啊！」一边试图劝解女孩的好心同事唤醒冯冬的沈思，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竟如一尊腐木

，任女孩疯狂地打他骂他而毫不反抗。

「你去拉开她啊！」

「不行，她是汪小姐，老板的朋友，魏少爷的女友，你敢去拦她？」

「那、那怎麽办？」

「快去叫老板啊！」

逼近的脚步声以及围观上来的同事，让冯冬知道自己已经被拖出遭女孩辱骂的境地。

「你没事吧？真是抱歉，晓阳他还觉得我这里安全，特意让你到这里……没想到，唉，是我忘记告诉手下，见到小涵

不要让你去接待她了。」

Colby赶忙检查冯冬的伤势，听对方说了一堆不相干的内容，冯冬依旧错愕怔愣──他不明白他错在哪。

「那个，拜托，不要告诉晓阳，他发起脾气来，我……」

「你在发什麽疯！」

眼前拼命搓手道歉的男子话未说完，一个怒吼的厉声切断所有音源。

冯冬与Colby不由一起望向如此熟悉之声的源头。

「晓……」

啪！

无任何回转余地，青年总是用来温柔抚摸冯冬的手绝情地扇向汪若涵的脸颊，餐厅的气氛再度陷入僵局。

几秒後，女孩发出悲惨的哭声，「晓阳，你怎麽可以这样对我……他有什麽好，你……」

啪！

言未尽，又一个响亮的巴掌声爆发。

包括冯冬在内，所有的人瞪大眼，不解地望著一向温和善良、宛若光亮的魏晓阳。

女孩开始大泣，不断有人劝住魏晓阳，就连冯冬身边的Colby也跑去说好话。

好像稍微窥到魏晓阳脸部表情，失去以往的柔软，蒙著阴沈和愤怒，是如此遥远，甚至可怕。冯冬不免忆起不久的那

个夜晚，青年谈起持刀人的表情，冷漠而怒怨，仿佛略有恶魔的轮廓。

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逼迫青年堕入黑暗，冯冬不忍玷污对方的心境再次强烈，轻叹後，弯腰朝餐厅门口走。

「她打了你哪里？打了几次？」没走几步，冯冬就被一股大力牵制，肩膀随之扭转面向一干望著他们的人。

魏晓阳一脸怒容，胸膛甚至也起伏不定，甜美的黑瞳变得如同鹰隼之目，「我会让她一个不剩地还给你，大叔，你说

。」

听见「大叔」两字，意识到青年还是青年，冯冬摇一摇头，「不用……我，累了。」

最後一个字冯冬说得很轻，像是挖出自己的心脏，血淋淋地呈於青年面前。

无视青年瞬间上涌的错怔以及掩不住的受伤神色，冯冬虽不解对方的控制怎会突然轻松起来，但仍甩开青年的手，弓

背无力地走向餐厅大门。

他是真的累了，步出餐厅门，仰望上空，冯冬深深叹息。

这动作不禁唤起几个月前相仿的画面──刚出监狱的他极力汲取自由之下的空气和蓝天。

然而，现在的他很累。此刻的生活，比起当初坐牢时无止尽的寂寞以及苦楚更为压断他的坚强与意志。

他只图出狱後重新做人，却不晓得，要让这个社会接纳他竟会如此困难；他拼了命地适应这个世界，始终换不得一个

人对他的基本信任与尊重。

直到遇上魏晓阳，那一抹阳光照亮他的生活，让他以为漫长黑夜终要过去，只要如同对方所言，努力生活、努力工作

，迟早会获得一丁点幸福和美好。

谁知，这样的感觉更叫他疲累──他想报答魏晓阳，也不愿拖累对方，更不希望承受青年亲朋好友的施舍或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