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今年三十有五，身材高大，面相粗犷。

这人是除了张奉之之外负责打理家族生意的，能力不错，性子有些急躁，我不禁叹息，“上好的茶就被你这么糟蹋了，跟喝白开水似的，你也不心疼……”

“呸，堡主你酸什么，你自己不也喝不出个五四三来！”蔡桓骂骂咧咧，见他面色不虞，我也明白过来了，不过是拿茶撒口气罢了，给了身边伺候的小厮一个眼色，小厮连忙上前把整壶茶换走了。等人走了，我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蔡恒一向有问必答，只见他眉头蹙了松，松了蹙，最后忿忿地拍了下桌子，“还不是这个月的账目！眼见着冬天快来了，城里的生意多半是靠跟塞外的游牧民交换珍稀货物的，这会儿游牧民都找地方过冬去了，还有谁来城里做生意？便是中原分部的那些生意，也因为……唉，不知道今年的收入能不能帮城里的农户们捱过这个冬。”

我明白他未说出来的话是什么，当即也皱了眉，“中原分部尚且不用担心，城里的生意……每年不都是要过冬的？难道往年就没有这种忧患？”

“往年还好一些，今年秋收欠丰呢，这一年城里又草木皆兵的，便是堡主你，两个月前不还生死不明么，谁有那个心思打理营生啊……”

蔡桓说罢，看了我一眼，发现我的脸色并没有他预想中的那么苦，又骂骂咧咧起来，直说我是狼心狗肺。

我摇头笑道，“不管生意怎么样，追云堡都要帮城里过好冬的，这个有你和奉之操持，我也不大担心。”蔡桓听了更是气急，还要说什么我就率先转移了话题，“不过今天可是大日子呢……你忘了我为什么要到城里来了？”

蔡桓睁大了眼睛，这才反应了过来，“……是，少堡主要接回来了？”

“嗯。”

“唉……”蔡桓又大声叹道，“今年大家都倒霉，你倒是塞翁失马！”

我嘿嘿一笑，亲自为他斟了杯换好的茶，“蔡管事辛苦了，蔡管事喝茶。一会儿我儿子来了，让他好好跟你学学营生，也好为你分担些啊。”

“得！别给你儿子当了奶妈就很不错了，我还能指望小少爷能分担一二？”蔡桓撇撇嘴，鄙夷地看着我，“你儿子，和你多半是一个性子的……”

被人这么说我儿子，我当然不乐意，马上就辩白道，“那可不是我吹，虽然小云他成长的环境差了些，但性子是很伶俐的，比我这大大咧咧的江湖汉子好多了。等你见了他，就明白了！”

正和蔡桓说着，外面就多了些热闹声，我探出头去看，一辆棕红大马拉着的马车进了城，街上立刻有几个人围了过去，马车上印着追云堡的标志，下面又有人说是张奉之回来了。

我心思一动，吩咐小厮几句，让他拦下那辆马车。

蔡桓看我神色掩不住的高兴，干干地往下面瞄了眼，道，“你儿子来了。”

我老神在在地喝了口茶，“奉之来了。”

等蔡桓明白过来，正喝到一半的茶差点被他喷出来，囫囵咽下的茶呛得他脸红，最后指着我，“你……你……你当心让张奉之听见，你敢让他当你儿子？！”

我哈哈大笑，“老蔡啊，这就是你想多了不是，我的意思是，奉之和儿子都来了……”

“滚你妈的！”

还不等我继续笑，二楼雅间的门口就多了一抹灰色长衫的白净书生，虽然白净，可此时那人脸上却是阴云密布，眼神在蔡桓和我之间来回扫了一圈，然后皮笑肉不笑地朝我拱了拱手，“堡主。”

我尴尬地应了，又听见他说，“刚才你们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咳……奉之，我们，其实，也……没说什么……”我抓了抓头，视线飘到窗外去。

张奉之冷哼一声，蔡桓马上就站起来了，把座位让出来，捧着他的账簿说还有账目没对完，让我们聊。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这才发现张奉之身后有个娇小的清秀少年，愣了好半天，蔡桓才弱声问了句，“这位……可是少堡主？”

纤云站在张奉之身后，见到人高马大的蔡桓，反射性地瑟缩了下。

张奉之却点点头，回答他，“正是少主。”

蔡桓看气氛不对，没说几句话就溜走了，剩下张奉之，他径自朝我对面的座位走去，坐下以后还熟练地为自己斟了茶，而纤云则站在门口，颇有些不知所措。

我瞪了眼张奉之，又瞧瞧纤云，还是心疼自家儿子，就朝纤云招招手，“小云，过来坐这边。”

第四章

纤云乖巧地在我身旁落座，面上还是拘谨。

许是一路上张奉之给他教了很多规矩，让他不知如何是好，连话也不怎么敢说，跟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种惊慌失措的模样差不离了。我揉了揉他的头发，少年的发质很软，在掌心摩挲的感觉挺好，又揉了两下这才跟他说，“一路上没受什么委屈吧？”

不等纤云回答，张奉之就漠然道，“你觉得，我有可能让你儿子受委屈吗？”

我干笑两声，看纤云确实瞧着比以前多了点肉，料想在路上的时候张奉之就让他好好调养了，纤云脸上多了肉看起来就是个十足的少年，小脸也是白里透红的，他皮肤又嫩，真是个小白兔似的。

“多谢你了，奉之。”

“你我之间还说什么谢？”

张奉之瞥了我们一眼，挥手把小厮招来，让他点菜去了。

“小云，一会儿给你介绍咱们追云堡的人，让你认识认识你爹底下的那些叔叔伯伯们……”我正跟他讲到刚才雅间里的蔡桓时，就听到咕噜噜一声，在相对安静的房间里听得十分清楚，转过头，就看见纤云低着头，咬着唇，不敢看过来，我微微一愣，“倒是忘记了你也饿着肚子呢，先吃饭吧。”

小厮的速度挺快，不一会儿就带着上菜的小二进来了，桌上摆了荤素相宜的菜，多半是清爽可口让人有胃口的，见纤云就着菜一口口扒着碗里的饭，我顿时觉得张奉之点菜也很有讲究，心思果然很细。

长途颠簸的人，即使饿，也不一定能吃得下大鱼大肉。

纤云填了点肚子，又怯生生地看着我，“爹……你怎么不吃？”

我忙摆了副大人的样子豪爽道，“刚才已经跟兄弟们吃过了，这会儿你吃你的就好。”

“别理他，你爹看着你吃就饱了。”张奉之插嘴道。

我恶狠狠地瞪向张奉之，后者全然不为所动，从小到大跟他一块长大，他还真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甚至在我儿子面前都不给我留面子。

纤云似懂非懂，低头继续吃着。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雅间里又多了好些人，蔡桓把张奉之带着我儿子回来的事情告知了我的一帮兄弟们，大伙都赶着来瞧瞧纤云，我得意地把孩子推到他们跟前，让他们好好看看这清秀的少年就是我儿子。

同时我也一一指着他们对纤云说，“这人你见过，叫蔡桓……这是方永，这是吴昭，那个不怎么说话的是陈述忠……”纤云很有礼貌，一个个的问好，看得出来，这些人对纤云的印象都不错，我也很高兴。

方永感叹道，“堡主你运气可真好，不用你操心就得了个这么好的儿子。”

我点头，“那是，纤云是个好孩子，以后我要加倍的疼他。”

吴昭也说，“瞧这孩子，一定是随娘，一点都不像你五大三粗的。”

我捶了他一拳，看起来下手挺重，让他后退了一步，其实没用几分力，纤云忙扯着我的袖子，以为我真的生气了，我回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安慰他，“没事，以后你会长得跟你爹一样壮的……”

正埋头吃饭的张奉之又打断我，“还是别，我可想象不出那孩子的脑袋安在你身上是个什么光景。”

几个人听了，不约而同的爆笑起来。

大家互相扯皮几句，张奉之也吃饱了，慢慢踱步到我们跟前，阴测测地看着我们，“这么晚了还在这聊得那么欢，还要不要回堡里了？”

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确实不早了，日头都西斜了。追云堡有门禁，太阳下山以后就下钥，将护城河上的吊桥收起，为防有人入侵，守备得很严，就算是堡主，也不能例外。这时候策马回去，最快也要天黑以后才能回到，吊桥早就收了，我便回道，“今天就在城里过夜吧，明天再回去。”

“那我去跟掌柜说，要他备几个房间。”张奉之领着小厮施施然下了楼。

“哎，我觉得今天张大哥心情不大好。”方永眨眨眼，直盯着我。

“他对谁都是这个态度吧……”我摊了摊手，“强行让他来中原一趟，以他那三步不出堡里的性格，不怨我才怪。”

“哈哈……张大哥果然是书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得了，让张奉之听见又不知要怎么冷嘲热讽呢，跟他扯皮，你扯不过他。”我敲了敲方永的脑袋。

方永抱着脑袋嗷嗷叫，吴昭又说了几句打趣的话，突然几人当中最不爱说话的陈述忠对我说，“堡主，少主回来是大事，但他的身份……”

他这么一说，几个人都沉默了，纤云之前见我们几个大男人相互打趣的模样还挺感兴趣的，但在陈述忠说到这个话题上时，他则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我们都沉默了，可也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在一旁乖巧地站着。

我想了想，最终还是叹口气，“纤云是我儿子呢，总不能将他藏着掖着吧？以后我不行了，追云堡不得交给他打理？就算我想掩盖他的身份，堡里难道就没有他们的眼线？”一连三个问题，既是自问自答，也是事实，“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他了，不把属于他的名分给他，那跟没找回来有什么区别？”

众人听了，也只有点头的。

我回头去找纤云，发现他的眼睛红红的。

叹口气，摸着他的脑袋，“……不过总不能还叫纤云吧，你的名字是要入家谱的，你学过字么，有没有自己喜欢的名字？”

纤云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切都听爹爹的……爹让我叫啥名，我就叫啥。”

“那就叫还叫先云，不过是这个‘先’……”我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写着，“杨先云，这个名字怎么样？”

“我都听爹爹的。”

“嗯，就这样吧，以后这就是你的名字了。”我满意地点点头。

第五章

张奉之对于我随随便便就给儿子定了名字这件事颇有微词，不过，对于杨先云这个名字，他倒是没什么不满意的。我跟他说，别看只是随便在桌上写几个字，那也是要看人的，因为是我儿子，所以灵思如泉涌，他当我放屁。

晚上，众人都在这间客栈投宿，由于房间满了，还多了一个人出来，我心情大好地拉着儿子跟我一块睡，以前从来没有跟儿子一块睡的经历，回到堡里肯定要给小云单独安排一个屋，所以现在总算是一圆做父亲的梦了。

简单泡了个澡，倦意上涌，我活动活动筋骨准备躺下，却见小云仍站在床边低着头，看起来是有些紧张。

我朝他笑道，“小云，过来，你躺里面。”

他怔了一下，然后缓步坐在床边，除了鞋袜，爬上了床。床上只有一床被褥，他又拘谨地看了看我。

“……爹，你盖被子。”

“你爹有功夫在身，不怕冷，倒是你……虽然养胖了点，总觉得你还很单薄，以后多吃点饭。”我把他递过来的被子又接了，看他躺下来，帮他盖上被子。

小云盖了被子以后就把自己卷起来，缩成一团，又努力往里面挪了挪，给我让出更多的位置，我叹口气，让他不必那么小心翼翼。看得出来，在我面前，他还是没能完全放开，不过来日方长，我倒也不急于这一时，毕竟那么多年了，虽有父子血缘，但于双方而言其实都还是陌生人。

总要给点时间让彼此熟悉的。

我熄了灯，回到床边躺好。朦胧的月色从窗外漏进来，客栈里也变得安静下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瞪着头顶床帐，“……怎么，睡不着？”

身边本就不规则的呼吸声顿时变得更紊乱了些，然后小云像蚊子哼哼似的扭捏道，“……爹……你怎么……也没睡……”

“我听见你气息频乱，觉得你有心事。”

“我……”

“你有话要问我？”

我侧过头去，就着昏沉月色，他的脸色不太好，紧咬着下唇，低垂着眼帘，然后才缓缓说道，“爹……明天我们会回去追云堡吗？”见我点点头，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像是被我鼓舞了一般，又抬头问道，“那，我娘也在？”

那双黑亮的眸子就算在黑夜里也显得明亮，我一时愣住了，带着歉意对他说，“你娘……已经过世了。”

小云的脸上爬过哀伤之色，不过很快恢复了，“我娘是个怎样的人呢？”

看他一脸的好奇，我却只能摇头，“以后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很晚了，这几天连着赶路你也累了，明天还要带你去逛堡里，别太劳累。”明显的托辞，但小云已经听到了话中含义，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等到他的气息平稳后，我也缓缓睡着了。

第二日，倒是小云起得比我早，我醒来时，他已经把自己收拾好了，端了盆水让我擦脸，我感慨着儿子的孝顺和体贴之余，听他说以前每日里都是这么早起的，又不由得心疼起来了。

“爹，你用手巾。”

“爹，我帮你穿鞋。”

“爹，尝尝这个糕点……”

一大早我看着小云忙活这个忙活那个，贴心得不得了，只能瞪大眼睛不知所措，一旁我的手下们反应也跟我差不多，都是大老爷们谁被这么仔细地伺候过？也只有波澜不惊的张奉之还能便吃着糕点便看好戏似的瞧着我们。

“咳咳，小云你也累了吧……过来吃饭，别忙活了。”我忍不住出声说。

“嗯。”小云顺从地点点头，坐在我旁边，纤细的两只捏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吃得比张奉之还要优雅……

蔡桓用手肘推了推我，小声问道，“这真是你儿子？”

“……真是我儿子。”我瞪眼道。

吃完早饭，一行人终于启程回追云堡，城里不方便纵马，我们牵了马走到郊外才上了马，小云不会骑马，自然跟我一起。上了马，在城里的拘束感全然抛到了脑后，我执了马鞭，纵情奔驰，胯下的棕色好马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的兴奋，一路跑在了最前面，风声在耳边呼啸，将坐在我怀里的少年的黑色发丝吹起，有几缕抚在我脸上，顿时觉得痒痒的。

小云大概是头一回骑马，紧张地用尽全力去揪住马鬃，我附在他耳边笑道，“别抓得太紧，把马扯痛了，可是要掀翻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