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夜侍卫们正对着冷馒头发愁,看到这又香又辣的炖羊肉,自然是大喜过望,立马下筷捞了吃,烫得吸溜嘴仍然舍不得住口。吃完一抹嘴,态度也和蔼起来,亲切地和厨子聊几句。
“你可是在御膳房当差的?手艺不错,皇上一定赏了你吧?”
家乐面带忧愁:“小的卑贱后辈,哪有机会侍奉皇上,只能在饭房煮个饭烧个火什么的,想着这辈子也不可能得见龙颜,所以想干几年攒够钱就出宫回乡开个羊肉馆什么的糊口,先试做一样请几位大人品尝。”
侍卫们也有些同情:“你也不要灰心,你的手艺不错,会得到赏识的,就算得不到赏识也没什么,宫里御厨很多,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机会将自己的菜呈上御前,比如那个楚御厨,因为他的烧鸡做得好,所以才被推荐进宫当御厨,可是只伺候了皇上一次,皇上就把他忘了,再也没有传他伺候。”
另一个侍卫好意指点:“宫里御厨很多,还有不少人挤破头想进来伺候皇上,凡是不得皇上特别宠爱的厨子,干够三年就可以出宫了,万一你在三年内连伺候皇上的机会都没有,你可不要太留恋,该离开就离开,另谋发展比在皇宫坐冷板凳强。”
家乐受教了,从此天天炖了羊肉汤来给值夜的侍卫加餐,侍卫们很喜欢他,也对菜品提了改进意见,同时也告诉他皇上的一些习惯。
皇帝用餐有九十道菜,很多菜做出来没机会得到皇帝的品尝,就算皇帝吃到了某御厨做的菜,也不见得会问做菜的是谁,除非是做的菜特别出类拔萃,可是御膳房集中了全国最好的厨师,想冒尖哪有那么容易。
家乐有些发愁,远远望着皇帝寝宫高高昂起的檐角,紧紧握拳,心里给自己打气:“我一定会成功的,一定会。”
经过多次实验,家乐的香辣羊肉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只闻着就有食欲,就连不当值的侍卫也慕名来吃,这东西就算隔日再吃味道也不会损失多少,而且香味非常重,老远就能闻到。
半夜时分,华贵壮丽的乾清宫,皇帝仍然没有就寝,还在案前批阅堆成小山的奏折,每一本都仔细看,还认真核对数据,回批也非常详尽,直到三更时分还不见皇帝有休息的意思,身边伺候的大太监着了急,累着龙体首先就要找他们这些内侍的错,这可不是小事。
“万岁爷,已经三更了,该就寝了。”
皇帝也觉得有些累,伸了伸腰,站起来朝殿外走去。
外面星空美丽,吹来阵阵清凉的风,皇帝绕着宫殿走了两圈,空气中传来隐隐的花香,还有一种特别的香气,辛辣、鲜香、强烈刺激着人的食欲。
皇帝晚饭后一直批奏折到很晚,没顾上吃宵夜,现在闻到这刺激感官的香味,这才觉得肚子有些饿,感觉到这一点,愈发觉得这香味令人留口水。顺着味道寻过去,发现这味是从侍卫值班的西庑房传来的。
房内,两个侍卫留着口水煽着小风炉。
“瞧把你馋的,这东西要多加热几次会更好吃。”一个侍卫正把小砂锅里的东西往碗里捞,一抬眼看见皇帝进来,吓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侍卫值班时严禁喝酒,可是有了这样好吃的东西,哪能保得了不喝两小杯。
另一个侍卫手快把酒杯藏在袍子下面。
皇帝没注意这些,径直走到那锅强烈吸引他的食物跟前,锅里是红红的羊排,还有莲藕干,嘟嘟地冒着油泡,强烈的辛辣味道直扑鼻端。
皇帝食指大动,命人捞了一碗尝了尝,又香又辣,略带麻味,可是这隐约的酸甜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皇帝传旨召见了做这锅香辣羊肉煲的人。
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准备的,家乐为了这一天已经事先练习了见驾的礼仪,做起来进止有度分毫不差。
皇帝已经有了几分喜欢,又见他是当初那个拼死潜入河道总督府,又排尽万难找到证据送上京城的人,更是喜欢他。
“这隐约的酸甜是用了柿子醋,加醋是为了去除羊肉的膻味,所以只加了一点点。”家乐介绍菜肴顺便捧皇帝,“没想到这么微小的味道皇上也能尝出来,真是神仙舌头。”
皇帝微微一笑,打算提拔他为自己做菜了,又问:“你善长什么菜?鱼翅?还是熊掌?还是海八珍?”
家乐恭敬地说:“小的善长的是普通常见的菜式。”见皇帝不理解,又解释道:“做菜也分境界,为了吃饭,家常小炒,煎煮烹炸,是第一境。手艺纯熟,材料稀奇,极尽巧思,这是第二境。返璞归真,平常中显神奇,这是第三境。也就是让最普通的食材发挥本身的精华,让人尝到超乎一般的美味。”
“你是你已经到了最高境界了?”
“艺无止境,小的不敢夸口。”家乐没有露出丝毫得意,愈发谦恭说,“以前小的略会两样家常菜,只是到了第一境,经过孙良师父指教,到了第二境,现在正在往第三境迈进。”
皇帝不大相信,唇角露出略有讥讽的笑:“那么明天的御膳朕尝尝你的手艺吧。”
家乐为自己争取到了机会,下一步就是把握这机会得到皇帝的重视。家乐努力思索用什么菜式。
天气越来越热,皇帝睡不好,要用些利于安神的食物,御膳大多以鱼肉为主,这些东西久吃容易积痰,所以还要使用清热化痰,略偏于寒凉的食物,少用温补之物,再结合皇帝经常手心发凉,体质略偏阴性,于是家乐定下平性食物为主,凉性食物为辅,间以温性补充的原则。
皇帝看他呈上的食物并不是自己喜欢的,有些不悦:“这么热的天,朕连觉都睡不好饭也吃不香,你不上些冰镇食物,居然上这热汤热水还加辣椒。哪有你这样做菜的。”
旁边的内侍幸灾乐祸地笑。
家乐没有被他的脸色吓到,解释说:“皇上手心发凉,手通胃经,说明胃里积有寒气,这生姜山药枸杞羊排煲,又热又有辣椒,生姜暖胃,山药性平养胃,羊肉温补,皇上把这个热热的吃下去,将体内热毒散发出来,出一身大汗最好。那冰镇西瓜桃杏之类还是少吃的好。”
皇帝无奈地笑笑:“别的御厨是使出浑身本事讨朕的欢心,千方百计打听朕喜欢什么不喜什么,你却不管,连朕的手心是凉是热都打听到了,却不知朕最讨厌生姜吗?”
“知道,所以小的在煲里放的生姜经过特殊腌制,没有姜味,生姜暖胃,皇上一定要吃,皇上在朝堂之上也不会因为某个建议逆耳而摒弃不用吧?”
皇帝失笑:“想不到朕被你反将一军,如果不吃,朕岂不成了拒绝忠谏的人了。”
皇帝虽然对生姜强烈排斥,可是感他诚心,没有象往常那样任性拒绝,吃下去后胃里暖融融的很舒服,味道也不是想象中的难以接受,很美味。吃了几天后,自觉身子轻快了许多,也不觉得燥热难受了。
家乐终于得到了皇帝赏赐的金锅铲,高兴地回去给叶乘风他们看,家人看他终于获得了成功,也跟着高兴。
御膳房的人换了脸色,开始奉承他起来,何庆东也是小意奉迎,甚至屈尊给他当下手。
家乐牢记叶乘风的嘱咐,绝对不可对何庆东掉以轻心,对他打下手也是婉言拒绝,何庆东也没有生气的表示,反而谦虚地表示要向他学习。
这一天家乐做的是诗礼银杏,银杏性平,止咳生津,昨天用了温性的食物,这天该用平性的东西了。做好以后,颗颗银杏如彩色的宝石,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家乐浇上蜜汁,旁边打下手的杂役端来盘子,何庆东殷勤地说:“盘子脏了。”说着拿块白手巾擦擦。又讨好地说:“我帮你端。”
“哦,不用了,谢谢。”家乐提高警惕,不让他碰自己做的菜。亲自装盘装盒,又亲自捧了去。
“这是小的新创的菜色,皇上尝尝。”家乐帮小太监摆上御膳,把诗礼银杏挪跟前。
皇帝见这蜜汁银杏色泽鲜明可爱,也勾起了食欲,笑道:“看着就好吃。”
可是一放进嘴里,皇帝脸色一变,登时大怒:“你做的是什么呀?你自己尝尝。”
家乐吓了一跳,拈起一颗一尝,脸皮皱成包子,怎么回事?好好的香甜软糯的银杏怎么到了皇帝跟前,变成苦涩难咽呢?
一旁的大太监怒斥:“你想做什么?想毒害皇上吗?来人……”
54、害人无形
家乐惨兮兮趴在床上,眼泪汪汪。
大夫研好了药,叶乘风怕下人手重,亲自给他上药,一边埋怨:“到底怎么回事?前天你还很开心地拿了赏赐回来,今儿怎么就挨了三十大板了呢?也亏那些侍卫手下留点情,否则还不让你屁股开花。”
“呜……”家乐委屈之极,“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笨,你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真是的。”叶乘风气得捶了一下床,床铺震动了一下,家乐大声叫痛。
叶乘风听他叫喊声音还算中气十足,知道他没有受内伤,略略放心,开始详细问他:“你细细回想做菜过程,倒底出了什么事?”
家乐仔细回想,把银杏去膜用开水烫,再用红曲、姜黄、绿叶染色,再下锅裹冰糖汁,很简单,重要的是火候要恰到好处,不能过了,否则银杏没有嚼劲,也不能不够火候,否则有生涩味。然后浇以蜜汁,颜色味道都很好,他试过几次才敢给皇帝呈上的。
“做菜时没发生什么事呀。”
叶乘云问道:“你做好菜难道不先自己尝尝吗?”
家乐说:“我尝了,香甜软糯很好吃,谁想到装了盘送到皇上跟前变成那样了。”
叶乘风一皱眉头发现了不对劲,问道:“盘子有人动过吗?”
“啊……”家乐想起来了,“是何庆东他用布擦过我的盘子。”
萧白忽然悟到了:“是明矾,他在布上抹了明矾,然后擦了你的盘子,明矾遇热就把你的菜弄得又苦又难吃了。”
家乐气得要命,千防万防,终是没有防得住有心人的暗算。
“卑鄙,无耻……”叶乘风气得脸发青,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地冲出门去。
家乐与他心意相通,知道他想做什么,急忙叫人:“二少爷,快拦住他,他要找何庆东算账,那何庆东能这么快当上御膳房副总管,是靠背后章宰相的力量,咱惹不起。”
叶乘云和萧白一齐冲出去拦人,叶乘风跑得很快,已经冲到何庆东府上,得知对方去了相府,他又燃着怒火冲到宰相章廷敬府上,叶乘云两个终于在宰相门前把他拦住。
萧白苦苦劝他:“人家有宰相做后台,你可以暗地报复,却不能明着这样跑相府闹事,你想毁了以后的仕途吗?”
叶乘风怒气冲冲:“我就没打算在这破仕途上走多远。”
叶乘云和萧白死活把他连拉带拽拉回家里。
家乐看他平安回来,才松了口气。等晚上没人时,好言哄劝:“你不要这么冲动嘛,你这样打上门去有什么用呢?得罪了章相爷可有你的好果子吃,你年轻有为,又中了进士,正是前途光明的时候,何苦为我自毁前程。”
“哼,什么前程,我不稀罕。”叶乘风想到自己所剩不多的日子,真的对什么前程仕途不感兴趣。可是那混蛋毁了家乐的前途,真是难以容忍。
家乐拉住他的手:“你知道我最盼望的是什么吗?”
叶乘风定定地看着他,眼里闪动着莫名的情绪。
“每当我想起宝琪和小霜哥哥,就万分的羡慕,甚至嫉妒,宝琪南下平藩打云南,小霜哥哥在后面为他筹粮筹款,又冒着被人指为勾结洋人的危险,去给他买洋枪,正是有他这样在后方的大力支持,宝琪才得以毫顾之忧,第一个打进了昆明,建立不世大功。
看他们这样的相处方式,我真的万分羡慕,我也想如小霜哥哥一样做你的后盾,助你建功立业,无论如何,也不能拖你的后腿。如果因为我的缘故你跟章相爷去闹,因而毁了前程,我心里怎么能安?”
叶乘风轻轻抚着他的头,难忍心里酸楚,他还不知道他现在捧在手里的幸福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死神无情打碎,居然奢望象宝琪庭庭霜样能与他双宿双飞,成为他建功的一大助力和后盾。他又怎么忍心打破他的梦想呢?
“我现在只想助你成为名满天下的大厨,别的不想。”叶乘风想了许久才说,“我有病在身,难以建什么功业,若是能成为你成功的助力和后盾,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家乐想起他疾病难治,也忍不住心酸掉泪,叶乘风正在安慰他,忽然听到门房来报,说平南小王爷宝琪派人下贴子来请他赴宴。
“啊呀,宝琪不是被皇上贬到长平当县令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叶乘风看了名贴喜出望外,“有法子了,让他在皇上面前为你求个情,你肯定又能重回御膳房当差了。”
家乐也振奋起来,虽然他想在皇宫干个几年就离开,可是绝不是这样灰溜溜地被赶出去,要走也得打出名气风风光光地走。他并不是贪恋那御厨的风光位子,而是不甘心这么一事无成地离开。
平南王府,几个好友又聚在一起吃喝叙旧,宝琪听说这事,拍胸保证一定想法让家乐重回御膳房。
皇帝这次把宝琪召回来,是为了太后六十大寿的事,太后病了好几年,现在病情好转了些,又逢平藩胜利,正是国家安定一片歌舞升平之际,皇帝打算大办一下,于是把太后唯一的侄儿宝琪召回京城商量。
皇帝定下大原则,现在平藩虽然胜利,可是台湾还没收复,北方还有罗刹罗虎视眈眈,下一步要收台湾打罗刹,军需是件大事,寿辰要俭朴,不可张扬,可是这是整寿,又逢太后病体初愈,大办是少不了的,又要大办又要俭朴,把君臣几个难住了。
好在和宝琪幸福双飞形影不离的庭霜鬼点子多,出了一个主意,道:“即然要俭朴,就摆三天席好了,召几个戏班乐乐,客人也少些,陈设更换只动慈宁宫一处,花园也只修理慈宁花园一处,臣下进贡的礼物就减免些。”
“太后是一国之母,请的客少了就寒酸了。”宝琪不大同意。
“听我说完嘛。”庭霜接着说,“太后寿辰,可以宴请臣下和平民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一同观赏戏乐一同享受美食,向天下展示皇家与民同乐之心,岂不是又俭朴,又有意义。远胜过皇家关起门来自己奢侈。”
“说的是啊。”皇帝赞同。又说:“请什么客定下来了,那宴席的菜式怎么弄?”
宝琪想起受叶乘风所托,要让家乐恢复原位,有了主意:“让所有御厨做一道菜,从中挑选最好的做为主菜。”
皇帝想了想,也有了主意:“这样吧,让所有御厨拿出本事来,御膳房总管不是上了年纪准备辞差事回乡,这次的寿宴同时进御膳竞赛,谁的菜式好,谁就是御膳房总管。”
宝琪趁热打铁:“既然如此海选,那些各宫小膳房的厨子,也给他们一个机会吧?还有前两天受罚被贬出宫的……”
“是家乐么?”皇帝也想起来了,“御膳房内部倾轧朕也知道,上回的事也许是他中了暗算,可是他也太不当心了。希望这次寿宴选出总管,停止这些讨厌的内斗。”
宝琪虽然在皇帝面前提了家乐的事,皇帝也记起来了,却没有明确的旨意到底怎么处置家乐,就让他们退下了。
出了宫,庭霜想起一件事,戳戳宝琪,说:“皇上说谁的菜式好,就让谁做御膳房总管,可是他没说评选好菜的标准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