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是想不明白的,千里也未必想的明白。
千里想的很多,很乱。
他一边在想自个儿这么些日子都干了些甚么,一边在想究竟这么做值不值得,更在想一路上遇到的这些所谓神仙妖怪
的,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呢?
千里更想不明白了。
看着小船就这样停在海中央,不知该往前,还是往后。就像此刻的自个儿,似乎风再大一点儿,就跟着去了。
那些甚么东岳帝君,甚么文曲星君,甚么玉帝,甚么紫微大帝的,真的跟自个儿有关系?就算有,那不也是甚么前后
今生的么?可他眼下只是骆千里而已,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罢了,何至于要遇到这些事儿呢?
千里还是想笑的,但脸上僵硬太久了,似乎不习惯笑了。他叹口气,抬起手来,往自个儿脸上招呼了一巴掌,想试试
看能不能让脸上松快点儿。
百里听见啪的一声,像是甚么重重的抽在自个儿心上。他瞪大眼睛,下意识就扑过去,一把抓住了千里的手,圆睁着
眼睛看着千里。
千里没想到自个儿身后悄无声息站了个人,一时反倒被他吓住了。待看清楚是谁时,千里手一抖,把自个儿手收回来
了。
百里的眼睛一瞬间暗淡下去了。
千里一怔,抬起手来,犹豫一下,还是没有放在他的额头或是肩膀上。
百里公子现在是个好人了,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帮助的人了,自个儿又有甚么立场去发这莫名其妙的脾气,又有甚么立
场去做出这种类型安慰的举动呢?
百里垂下眼睛来,低声道:“先生……”
这一句“先生”把千里飘于千里之外的思绪给拉了回来,他笑笑:“百里公子。”
唐百里把头一抬:“先生,学生仰慕你。”
骆千里愣住了。
百里把头转开了,千里把头低下了。
海风还在吹,而船,终于动了。
嫦娥环着手臂歪靠在椅背上,张口接过天蓬元帅送过来的剥皮果子:“你说他们这又是哪一出?”
天蓬元帅直赔笑:“演哪一出咱看哪一出。”
嫦娥白他一眼倒是笑了:“他俩怎么就不坦诚点儿呢?”
“那也得坦诚得起来啊……”天蓬元帅想了想,“要换作是我……”
“是你怎样?”嫦娥看他一眼,“在我还是个小妖精的时候儿,你不也直接就说了么?”
“是啊,我是直接说了,可你们一听,都当我是二傻子。”天蓬元帅想着,还是觉得很委屈。
嫦娥面上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抬手捏捏他耳朵:“行行行,那时候儿不是不知道嘛。”
天蓬元帅叫她捏的从耳朵到脚趾头都酥了,口里只管道:“好嫦娥,我那也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啊。”
“这话说的……我就这么不亲人啊?”嫦娥装作生气,手上一使劲儿——
“呦呦呦,您轻点儿啊。虽说神仙是金刚不坏之身,可也会疼的嘛。”天蓬元帅也不是真疼,可脸上直抽抽。
嫦娥笑着踢他一脚,松了手。
天蓬元帅摸着耳朵恬着脸就笑:“嫦娥,好嫦娥,那也是咱们。你是实心眼,我是直肠子,当然甚么都是说开了好…
…”说着这话,摸耳朵的手就慢了下来,“那两位,哪一个不是熬心尖子的人呢?”
嫦娥杵着头想了想:“跟他们不熟,不晓得。”
天蓬元帅笑了笑,转头看着立在门口张望甲板的熊十:“熊式神,你跟他们都熟,你说呢?”
熊式神沉默了一阵,才缓缓道:“越熟,越不晓得。”
熊式神此刻,心思并不在天蓬元帅的话上,也不在立在那头儿的千里和百里身上,他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眼前显出
的,却是东岳帝君这次转世前的事儿。
那天是甚么日子?
地府里是不用记日子的。
他过去的时候儿,文曲星君刚走。那日文曲星君的腰挺得很直,脖颈就那么傲然的直立的,头一点儿都不偏。那双明
亮的丹凤眼在地府幽暗的光线中不知为何,熠熠生辉。那身白衣锦袍,滚金错银的暗纹,闪着暗色飘忽的光。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儿,文曲星君略略拱手,那纤长洁白的手指仿佛想要抓破甚么似地紧紧握在一起。这别扭的拱手
,委实难以让熊十忘记。
但是更难忘记的,是那张色如春花的脸上,仿佛终于不能忍受一般落下泪来。
熊十看清楚那是眼泪的时候儿,他震惊的立在那里没有动,直到文曲星君头也不回的走了,直到东岳帝君走到自个儿
身边。
那天帝君说了甚么?对……
帝君问他,你刚才对他说了甚么?
自己答,属下并未与文曲星君言语。
帝君又问,那他和你……说了甚么?
自己又答,文曲星君并未与属下言语。
帝君不说话了,自己忍不住道,方才属下,似乎看见文曲星君……落泪了。
这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帝君哭了么?
没有。
自然是没有。
帝君是顿了一下,随即背过身去了,慢慢的说了几个字——也好……罢了……
然后帝君又走过了奈何桥,走到了他方才也许是和文曲星君站在一起的三生石旁,蹲下来,伸手抚摸。
记得自个儿是跟了过去,看着那块黑黝黝的石头。然后帝君问,熊十,你知道缘定三生的故事吧。
熊十点了头,帝君却笑了。其实这石头,本不是为着纪念甚么山盟海誓海枯石烂此情天长地久之类的……但是说的人
多了,也就成了真的。
熊十记得自个儿似乎是说,其实这石头上,甚么都没有。
帝君那个时候儿转过脸来,面上的神情很奇异。仿佛是混杂着甚么巨大的希望,又像是刚承受了巨大的失落,如同怨
恨着整个三界,又宛如无可奈何的妥协。
他说,刻在心上,比刻在这上面有用。
熊十只记得那一瞬间下意识上前抓住了帝君的袖子,这话隐隐透出的厌倦以及帝君面上灰败的神情,是他从来没见过
的。
然后帝君笑着拍拍他的手,转身,慢慢念了几句话。
无尽苍茫无尽落,何人醉笑何人诺。奈何桥头谁人候,三生石上三生过。
当天地府仿佛比平日更静,比平日更暗,东岳帝君那低沉的声音在奈何桥头伴随着河水一同流进熊十的心里,他突然
有种冲动想上前紧紧抱住这个人。
但是他没有,他知道,一个拥抱,是不能排遣甚么的。
如果能,那个声音里,就不会饱含如此多的情意,从而显得分外的苍凉与单薄。
就像今日吹过海面的这风,甚么都不带走,甚么也不留下。
东岳帝君又转世了,这一次,与前几次都不同。
之前两次,帝君都会布置得相当详尽,诸如甚么时候儿安排哪位神仙转生,自个儿跟在谁的身旁,甚么时候能遇上甚
么人,甚么时候儿该阴差阳错的引着谁去见谁,甚么时候儿谁该死了……
熊十自然是遵命的,但是心里总是忍不住在想,一个神仙握有生杀大权是一回事儿,他掌控千万人生死是一回事儿,
但亲手操控自个儿的命运,是另一回事。
有的时候儿惊讶于帝君的算计,有的时候儿敬佩于帝君的胆识,但若要论究竟感触最深的是甚么?
是狠心。
那种下了决心把自个儿往死路上推的决心,叫人不寒而栗。
一个对自个儿尚且如此狠心的人,对别人会是怎样呢?
这一个接一个问题想下去,会动摇熊十对于帝君的忠诚,所以他打住,没有再想。
这一次,也是一样的吧……
熊十吸吸鼻子,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眼前那两个人,一个自然是帝君,另一个,呵,不用说的,文曲星君。
熊十转过头看着亲亲热热的嫦娥与天蓬元帅,再转过头看着甲板上相对无言的百里和千里,他心里有甚么寂寞的回响
了一下,就又沉寂了。
是的,又沉寂了。
还好,那风,推着船,倒是走的更快了。
第二十二章
船靠岸的时候儿,正是拂晓。
千里看着眼前那郁郁葱葱的岛:“这就是通天岛?”
百里跟在后面,点了点头:“是吧……我也没来过。”
千里转头看了他一眼,笑笑,百里也笑,两个人都笑。
天蓬元帅很高兴,拉了嫦娥的手在后面悄声说:“你看你看,他们莫不是——”
“不是甚么?”嫦娥白他一眼,“哪有人笑的这么敷衍又假惺惺的。”
天蓬元帅再看了看:“我觉得笑挺好啊。”
嫦娥无奈,抽回自个儿手来,顺道儿踩了天蓬元帅一脚,自个儿跟了上去。天蓬元帅疼得赶紧咬住自个儿的手,一瘸
一拐跟了上去。
熊十不做声,最后一个下了船。
千里下船上岸,回身扶了一把百里,待他站定了,便收回手来,口里叮嘱一句,小心。
百里点点头谢了,却又把眼睛移开了。
通天岛依旧浮于海上,如一枚杏子浮与苍茫无垠碧波之中,那寂寂风声越过林梢,藤蔓绮萝缠绵不绝。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林中除却风声,再无别的声响。
没有鸟叫,没有虫鸣,自然也不会有人的声音。
若不是千里不发一言在前寻路,行过岔道柔草擦过裤腿,又或是一根枝桠滑过手臂发出清脆的折断之声,这个岛,便
如同一口巨大美丽的棺材一样,默默无声的悬在海上。
千里和百里两人一前一后行在最前面,中间终是隔着那么几步。
百里有时候儿走快点儿,千里便不经意似地三步并作两步往前了;而千里若是寻路时脚下踌躇着,百里就立在后首儿
不动弹,直到能走了才抬腿。
这么走一阵也许没甚么,但这么走了一上午,便是天蓬元帅也看出来几分了。
接近晌午,五个人在林子歇息时,天蓬元帅悄悄把嫦娥拉到一边儿了:“你说他们这是怎么了?”
嫦娥没好气看他一眼:“我怎么晓得……他们分明是不记得的吧,可走起来,倒像是经常来一样……”
“自然是该记得的……这地方,他们哪一回来,不是弄得惊心动魄的?”天蓬元帅想一想,突然笑了,“便是你,不
也是在这岛上——”
“喂喂,说好不提以往的。”嫦娥有些气急败坏的打断他,却又忍不住笑了,“还说你,那次我可是丢脸了……”
两人说话声儿越来越小,头靠的越来越近,渐渐就就听不见了。
熊十收回目光,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却发现吓了身边的百里一跳,这就歉意一笑,
百里也抿着嘴唇笑了笑,千里做的远一些,此刻闭目休息,似乎睡着了。
百里再抿抿嘴唇,偷偷打量了一眼千里,才又小声招呼熊十:“那个……”
“你叫我熊十就行,文曲星——百里公子。”熊十有些不自在。
百里却笑笑:“没关系,你怎么叫习惯都好。”
熊十看着他,晓得他有话想说。
果然百里踌躇片刻又道:“东岳帝君,是个甚么样的人呢?”
熊十哑然失笑:“这可真是难住我了……要说帝君做过些甚么,我倒是能说得出,但若问他是个甚么人,我还真不晓
得……”
百里想了想:“他是个严肃的人么?”
“喜欢板着脸,其实心里并非在生气。”
“那,他对你们好么?”
熊十想一想:“一个好上司。”
“他很聪明么?”
“看甚么事儿吧……若是公事,自然是滴水不漏;若是私事儿……唉,私事儿也轮不到我这身份的人来管。”熊十笑
笑,不知怎么有点儿舌尖发苦了。
百里认认真真听着,突然道:“那他……和他……好么?”
熊十不明白:“啊?”
百里低下头来:“我是说,他,他是神仙,我也听过那些讲故事的,晓得他是有妻的……他们好么?”
熊十心里不知怎么一紧:“挺好……就是帝君夫人,不在了。”
“不在了?”百里很吃惊,“神仙也会死?”
熊十微笑:“会的,自然是会的,哪里真的有甚么不老不死呢?只不过是神仙活的更长久些,比个寻常人的一辈子,
甚至几辈子都长罢了。”
百里若有所思点点头:“那他妻子……是怎么去的?”
熊十皱皱眉,百里立即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想打听甚么,我,我就是——”
熊十看着百里慢慢张红的脸,虽然这一世模样完全不同了,但是那双丹凤眼里深深的渴望,却依旧没变:“他夫人,
有的说是自杀的,有的说是帝君杀的。”
“啊?”百里愣住。
“因为他的夫人,是通天教主的妹妹,实际上,是通天教主派到帝君身边的眼线。”熊十尽量简单的把这事儿说了。
百里显然愣住了,隔了很久才结结巴巴道:“这,这……”说完他转头看着那边的千里,垂下头不说话了。
这是千里睁开眼睛,淡淡说了一句:“走吧。”
熊十立即起身,跟了一步又回头道:“那天蓬元帅与嫦娥仙子……”
“他们是神仙,自然不会有甚么。”千里没有回头。
百里赶快跟上去,却又猛地发觉跟的太近了,忙的站住,不想又踩了身后熊十的脚,两人撞了一下,忙的互相致歉。
千里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淡淡一挑眉毛转身就走,口里却似漫不经心道:“熊十。”
“属下在。”
“别属下,我现在还不是那甚么东岳帝君。”
“这……是,千里先生。”
千里抬头看了一眼自树梢落下的阳光:“虽然我不是东岳帝君,但我想东岳帝君本人,也不会喜欢他的属下在别人面
前说是非的,这不是个高尚的举动。”
百里着急了:“是我问他的。”
“你也不能成为使他不高尚的缘由。”
熊十有点儿尴尬,见百里还想要分辨,忙的抢道:“是,属下记住了。”
千里没再说话了,一路往前走。百里耸耸肩,有些不安的看着熊十,熊十只是笑笑,三人复又前行。
行到某处时,百里看着地面有些奇怪:“这里怎么焦黑了一大片?”说着蹲下身去摸了一点儿泥土闻闻,“还有股奇
怪的味道……”
“若是你们早些年来,还能闻到臭味呢。”天蓬元帅和嫦娥驾云追上来,正好赶到。
百里转头看着他们,眨眨眼睛。
嫦娥轻轻道:“你们怎么会忘了呢?便是在这岛上,你们初次相见,那时他叫娄贝,你叫常平,一个是少年书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