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四一愣,勉强扭头看时,果然那樵夫不知何时溜了。这就忍不住笑起来:“连声谢谢都没有,还把自个儿搞的那么
狼狈。值得么?”这就咳嗽一声抬手遮住太阳扭头看他,“可别忘了,你跟我动手,便是与无限山的所有妖怪过不去
。”
“子之蜜蜡,彼之砒霜。”熊十并未看他,只是仰面朝天嘴角含笑。
直到今日,狮四始终记得那日熊十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
有道是不打不相识,二人再起身时非但不是势同水火仇人相见眼红,反倒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狮四首先大笑,熊十亦是莞尔,二人遂成知己至交。此后狮四仍旧食人渡日,熊十却从劝他,只是狮四行事时熊十避
而不见罢了。狮四曾笑问他为何不劝,熊十只说:“个人各有各的活法,若是听劝,你又何必日日如此。”
狮四深以为然,再见熊十一亦专心修行,时常山下行善积德,虽则不以为意,心底里倒也有些盼他早成正果登临仙界
。
只成仙哪有这般容易,非得历经三灾九劫不可。大成之日另有天劫,时熊十未能度过此劫,这便丧尽修行差点连命都
没了,仓皇间只得重回无极山。
狮四去看他时,只见他躺在洞中奄奄一息。狮四喟然长叹:“此生再不信那修道骗人之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就当个
野兽,夺人性命抑或是死在猎户手中,重入轮回之间,也好过这般折腾。”
熊十却笑着咳嗽:“便是心存侥幸又兼心性不纯,这才没能渡过灾劫。”
狮四眯起眼睛不想驳他,心中却更加恼恨。却又说不清楚究竟恼恨甚么,便更加烦闷。自此之后,狮四心存怨怼,不
仅袭扰上山人群,更兼时常于入夜后下山为害。熊十苦劝,奈何无用,也便渐渐不说了。狮四知他心中不悦,但又不
觉自个儿有何不妥。二人有话皆是不说,这便日渐疏远。虽则依旧亲厚,但障壁渐生。
那一日狮四刚咬死一猎户,正待大快朵颐之时却猛地浑身刺痛,耳边只听一阵咒语,俄而全身剧痛,这便不由自主弹
开来。狮四转目而望,只见个青年人立在不远处。
此人年约三十余岁,一头黑发束得整整齐齐,一身玄色衫子,衣褶丝毫不乱。修长身量,眉目深深。一张薄唇淡淡抿
着,左手做剑指,一道苍色灵力围住那猎户周身。
那猎户已然死去自然不动,那青年人叹口气行过去看了一眼方才回身望着他:“你便是狮四?”
狮四横他一眼:“你又是谁?”
那人淡淡一笑:“东岳帝君。”
狮四不觉愣住,随即大笑:“没想到我狮四也有今日,可令堂堂神仙亲来收服。”
“不过编撰《百妖记》行过此地,听闻猎户时常受你等妖兽袭扰。”东岳帝君面色如常,“至于能否够格上百妖之列
,还看你道行。”
狮四一怔,随即大笑:“你虽是神仙,可也没甚么了不得的,我还怕你不成?”这便作势要扑。
谁知到得面前东岳帝君却突的不见了,狮四一愣。转头看时,东岳帝君又在他左侧。狮四料想他不过是移形换影,这
便发力向他,却又是扑空。如此数次,狮四恼怒起来,正待以法力相搏时,却猛地看见六个东岳帝君居于各角将他困
在当中,而六人皆是竖起左手作剑指,口中喃喃道:“……一拜冀州第一坎,二拜九离到南阳,三拜卯上震青州,四
拜酉兑过西梁,五拜亥乾雍州地,六拜巳巽徐州城,七拜申坤荆州界。八拜寅艮兖州城。行坛弟子入中宫——”
狮四只觉得这咒宛如念在他脑中一般,越收越觉着头皮发麻,那咒竟像是捆住他头颅一般。不由自主全身一软倒在地
上,眼中模糊,而面前地上隐隐现出个青色八卦来。
狮四浑身气力不一刻便叫这八卦收了去,再无力维持人形,这便显出原形来。
东岳帝君身形一晃合而为一,方才慢慢走近他:“果然是个狮子精。”却又环顾左右,“此山还有一熊妖,现在何处
?”
狮四哼了一声,勉强道:“谁要告诉你?!”
东岳帝君一愣却突地笑了:“虽知盗亦有道,没想着妖怪也讲情分。”
“你们这些神仙只会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狮四哼了一声本想挥拳相向,奈何浑身法力尽失,这几句说完便浑身大汗
,是故紧紧咬住嘴唇不发一言。
东岳帝君叹口气:“你们修行皆属不易,他天劫未过只需静心修行。便是你,只要一心向道,哪里会有不成的事儿呢
?”
狮四冷笑一声,压根儿不屑答他。
东岳帝君再叹口气:“若你不愿修行,也可归隐山林,又何必在一方为害?如此,我便也不能不杀你了。”说着自腰
间拉出一柄软剑来,缓缓行进。
狮四斜眼见得那剑浑身布满苍色灵力,上刻咒符纹样,心知便是降妖除魔的法器。又道此生杀人无数,今日死在东岳
帝君手上,倒也不算冤枉,这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东岳帝君轻轻道:“此去地府,自有功过相论。你总是与道相知,便与旁的妖怪不同。下辈子好生为人,也算积些功
德,不可再危害人间。”
狮四闭上眼睛,心道下辈子还是不是人都难保,说这些又有何用?
听得东岳帝君脚步近了,剑风划下,狮四含笑受死。
温热的血流下来,溅了狮四一头一脸。狮四猛地张开眼睛,却见熊十不知何时出来拦在自个儿身前,而那一柄剑牢牢
扎在他心口上。
狮四大吃一惊扶住倒下的熊十:“你这是做甚么?”
熊十面色惨白却笑了:“觉察你法力波动过大,这才出来看看……”
狮四惊怒:“你这又是何苦?”
“我遇天劫时,亦是你救我……”
狮四眼中一酸:“我是死定了,你活着还可修行……”
熊十皱眉却笑了:“好赖你我都是死在神仙手上,不知可算功德?”
“我跟他拼了!”狮四怒极,“打得过要打,打不过也要打,哪儿有束手就擒的道理?”
“哦,这话说的有意思。”突有一人插口进来,三人俱是一愣。
东岳帝君微微叹气:“通天教主,你老跟着我做甚么?”
狮四循声而亡,便见一侧树梢上不知何时坐着个人。那人眉目狭长面如冠玉,唇间轻抿满面带笑。狮四不觉看得一愣
,那人却正看过来:“你就是狮四吧?”
狮四不知为何点点头,心中却闪过方才东岳帝君说的话来:“通天……教主?”
第九章:番外一(下)拜星月慢
露华浓雾,山林东风,箜篌丝竹闲置。西厢灯豆,问心事谁知。叹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赤。水盼兰
情,便做此生知。
画屏东、翠柳倚碧石,漫天云、又道花期迟。斜山微雨风清,遮拦处衫湿。念当日、西墙壁提诗,如今望,又谁人还
至。秋风起、落黄满地,俱成他年旧事。
通天教主一身紫袍,贵气隐隐,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挑上去,口中笑道:“东岳帝君,谁说我跟着你?我也不过是四处
走动,正好儿到这儿罢了。”
东岳帝君微微皱眉:“那通天教主不妨接着走动。”
通天教主这便哈哈大笑起来:“东岳帝君似乎很不高兴呢。”
东岳帝君却是笑了:“通天教主此言差矣,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有甚么不乐意的?”
“哦,还以为你会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通天教主挤挤眼睛笑了。
东岳帝君却收敛笑容:“通天教主,不管你为何在此,现下我正收服妖魔,教主你可自便。”
通天教主拖着下颚:“收服妖魔?我可是看见你砍伤了一个无罪的精灵啊。”
东岳帝君一怔,回头看着浑身是血的熊十不言,片刻之后反手将剑系回腰间,缓步走向地上躺着的两人。
狮四不由浑身戒备瞪着他,但心中却暗自焦急。别说是救下熊十,若是此刻东岳帝君要取他性命,亦是易如反掌。
东岳帝君行过来俯下身子,打量了一眼熊十,面上却是一松,随即伸出手来,隔着熊十胸前伤处约二寸许缓缓念咒:
“五星之气,六甲之精,三真天仓,青云常盈,黄父赤子,守中无倾……”
狮四只见他掌心中一股苍气缓缓注入熊十体内,而熊十口中呻吟一声,面上倒是渐渐缓下来,而那伤处亦是不再流血
,竟然看见患处缓缓生出新的肉芽来。熊十喉中一动,这便醒转过来。
东岳帝君沉声道:“原无意伤你,然终究是我过失,还望恕罪。”
熊十愣得一愣,随即扯着嘴角笑了:“能叫东岳帝君收了去,倒也是造化了。”
东岳帝君闻言望他一眼:“你此生修道无望。”
熊十一挑眉头笑了:“此生无望……不知来生如何?”
东岳帝君看他一眼:“当真一心向道?”
熊十收敛笑容:“是。”
东岳帝君微微抿唇,片刻之后笑了:“道之所在,天地无形。”
熊十垂目想了片刻突道:“无处不道,无为不道。”
东岳帝君收回手来:“能明白这个,想必再过几世定有所成。”
“我原以为修道乃是长生不老,可听帝君所言并非如此,还望帝君首肯,将我留在身边随帝君明道。”熊十这便俯下
身去深深稽首。
东岳帝君一皱眉:“跟着我?不见得能明道。”
“道之所存,不外天地万物之间,不知帝君以为如何?”熊十嘴角缓缓扬起,露出个笑来。
东岳帝君却是一怔,随即笑了。
狮四犹自不敢相信,愣愣看住熊十。熊十转目望他一眼,却又看向东岳帝君道:“帝君……”
东岳帝君一挑眉头:“你想叫我放过这个妖孽?”
熊十略一踌躇,随即仰起头来:“帝君,狮四纵有千百不是,但总有灵性,若非造化,亦不会得晓修行法门……”
东岳帝君微微叹口气:“他根骨奇佳,尚可称心存侠义,本十分有潜质。但纵容属下犯了杀劫,此生与仙道注定无缘
。”
熊十恳切道:“帝君心存仁厚,连我都肯给个机会,为何不能网开一面呢?”
“这怎么相同……”
“这有何不同?”通天教主突然插口进来,朗声而笑,“东岳帝君啊,你太古板了些吧。善恶因缘不过一念之间,悟
道也不过一瞬,你以为如何?”
东岳帝君转头望着他:“通天教主,你不是路过的么?”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通天教主笑着自树上跳下来,缓步行到众人跟前,“东岳帝君,我本无意扰你完成《百妖
记》,但这个狮四,可否留下?”
东岳帝君哼了一声:“他罪孽深重。”
“若是自此一心向善呢?”
东岳帝君一挑眉头:“谁人作保?”
通天教主呵呵一笑,指着自个儿鼻子道:“我。”
“你?”东岳帝君失笑,“通天教主就不必和我开玩笑了。”
“我哪一点像在开玩笑了?”通天教主一脸诧异,转头走近狮四蹲下来,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脸,“我倒是觉着这个狮
子精很有意思,杀了未免可惜。”这就举手一挥,狮四只觉得先前那不断啃噬自身气力的感觉荡然无存,浑身为之一
松。
东岳帝君静静看着并不阻拦,待通天教主行完此事方道:“通天教主作保,自是不同。但若今后再有此妖作恶的——
”
“若他再危害人间,我自提头来见你就是。”通天教主挤挤眼睛,呵呵的笑了。
东岳帝君却不曾笑,只是深深打量狮四与通天教主一眼,转头而去。
熊十紧随他而去,行前转头看了一眼狮四。
狮四看着熊十双眼,一个字也未曾说。
待得他二人去后。通天教主不过随意拉拉袖口转身欲走。狮四勉强撑起身子来:“呃……”
通天教主回眸看他一眼:“嗯?”
“……多谢相救。”狮四咳嗽一声,颔首作礼。
通天教主眯眼一笑:“谢我做甚么?我也不过随口一句话,并不见得就是你有多精贵。”
狮四心中不悦,但感念他是救命恩人,也便不言语。
通天教主侧目打量他:“不过你确是有慧根的……怎样,反正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儿,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狮四不觉好笑:“可你答应了东岳帝君,若是我再……你便要提头来见的。”
通天教主面色古怪的转转眼珠子,隔了片刻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
狮四叫他笑得莫名其妙,这便忍气道:“我说的很不上道?”
通天教主擦擦眼角:“不是不上道,是压根儿就不着道的好吧?”却又止了笑,“不过也是,我好歹是答应了他的,
总不能落人口实了。”
狮四自然不明白他甚么意思,通天教主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看他一眼:“你好歹也是这山的头头儿,我并不像勉
强你居于我之下,更何况身为尊者,自能自尊自重,方能服众。”见狮四张口欲言,这就抢道,“所以我没打算过叫
你跟着我,明白了?”
狮四翻身单膝跪下:“教主今日救我一命,狮四便是当牛做马亦要报答教主。”
通天教主似乎有些哭笑不得:“我都说了,就你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我就诚心恶心恶心东岳帝君的,谁叫他甚么事
儿都不告诉我……”说到此处却低声不再言语,似乎想着甚么却不出口。
狮四那日并未问,通天教主也未解释。
狮四至今说不清楚那一天究竟于他与熊十二人有何不同。
想来要简单些说,便是他跟随通天教主,而熊十被东岳帝君救了。
自此分道扬镳,天各一方。
狮四跟在通天教主身侧,通天教主命他常驻无极山。此地本就是他控制之下,如今便做了通天岛之外的另一居处。通
天教主身侧往来的人物颇多破杂,有妖怪有神仙,有道士有仙童。狮四并不笨,通天教主自然是谋划着甚么的,但他
不说,自个儿便也不问。横竖打从他救下自个儿命的那一日起,教主说甚么便是甚么了。
大概因着他闲事不管,交代的事儿也办的妥妥当当,通天教主越来越倚重于他,不少事儿都是先说与他再做决断。狮
四并不恃宠而骄,诸如靛螭之流不喜欢他的,他并也不当在心上。只是偶尔听闻提起熊十的消息,晓得他一直跟在东
岳帝君身侧。
却也不记得是甚么时候儿了,某日陆压道君突地上通天岛寻了教主。通天教主屏退众人与他相见,狮四负责护卫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