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醉思仙
第一章
焚香案前。残书几卷。闻歌萧萧岸边。潮涨海连天。
浅酌独眠。麒麟不言。西风拂晓卷帘。半月倚楼偏。
陆三醒过来的时候儿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耳侧隐隐听得潮涌的声音,这就猛地坐起身来,看着对面榻上已经空了,
颇有些无奈的叹口气。整理衣衫梳洗停当,这才伸个懒腰歪着脖子往外走。
才一出门就叫甚么绊倒了,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个人,陆三嘟囔一句:“该死的,还是不长记性。
”这就爬起来拍拍身上顺带踢了那男人一脚,“又跟这儿睡了……”
那人随意穿着件袍子,上面隐隐能望见原是苍青色,现下已洗得发白了。年纪望着也就四十多岁,下颚留着短短的小
胡子,面上酡红双眼紧闭,歪歪斜斜腰上挂着一个葫芦。身上叫陆三踢了一下只管动了动,却是没醒。
陆三一挑眉毛拍拍他脸:“师父,师父?”
那人嘟囔一句甚么,陆三皱眉贴近他耳朵,就听见一个字。
酒。
陆三蹭的站起来,一斜眼留下句话:“醉不死你。”扭头要走,却又回来。皱着眉头嘴里骂骂咧咧胡乱找了件衣裳劈
头盖脸扔在他师父身上,这才转身绕过走廊出门去。
眼前天儿还没全亮。
黑沉沉云雾低笼,歪斜斜残月偏挂,呼啦啦风声刺耳。三丈外海水翻腾,但见丈许高的浪拍在石上,顿时碎成无数玉
屑。
陆三只瞟了一眼,就看见正对门前最高的那块岩石上,已经有人打着盘腿背身而坐。单薄的衣衫裹着个精瘦的身板儿
,海风只管将他头上九梁巾的片帛与飘带吹开来,却吹不熄他左手边那一支蜡烛。
雾蒙蒙的天地间,便是只得这一点光亮了。
陆三没有动,定定看着那一点烛光。烛光印着那人挺直的脊背,还有他九梁巾下隐隐约约露出的头发,光如黑漆细如
丝。
师父说过,陆一的头发生的好,这又黑又长的主富贵,超凡脱俗。
陆三瘪瘪嘴,不就是头发么?有甚么的,自个儿不也有?
这就抓了抓头,自个儿头上的青愣愣的有一点儿长出来了,摸着有些扎手。
又硬,又粗。
五岁那年师父只摸了一下他的头,瘪瘪嘴对他这几根杂毛儿没啥点评。那时候儿不服气,就把头给剃了。结果再长出
来的还是这样儿,于是再剃,再长,再剃,再长……都过了五年了,还是这样儿。
索性把心一横,是,不就是个头发么?老子不要了!
不过,难道就因为头发,所以师父更偏心陆一么?
陆三打死不愿相信这么荒谬的理由。
可是换做他是师父……大概也是喜欢勤于修炼的弟子吧……然而他也没见过师父怎么修炼,每天都是喝得醉醺醺的才
回来,一回来就倒在门口,每天出门都要将他绊倒。
其实不能怪陆三笨,谁叫每天都想着比陆一早起修行,可日日起身都不见他人。一着急往外跑,这就老被这醉鬼……
唉,不提也罢。
陆三耸耸肩,迎着风往海边走。沿着嶙峋的岩石逐个跃过,径直上到陆一左边儿,咳嗽一声大刺刺打个盘腿,隔着那
根蜡烛坐下了。
陆一没有睁眼,一动不动就和他身下那岩石一般,唯一不同也许是他身上冒白气,那下面岩石黑沉沉。
陆三歪着头看他一眼,那浓秀的眉毛弯弯的,师父说这是拔萃超群举世知的好眉。可惜现下他闭着那双师父评为“龙
眼黑睛吐彩光,波长眼大显忠良”的黑眼睛,不然准能看见他眼中不屑之色。往下看,隐隐便是所谓鼻若悬胆、山根
饱满贯额。再往下,那嘴唇……
“你今儿比昨儿还晚,已迟了我整整一个周天。”陆一还是没睁眼,口里淡淡吐出这么句话来。
陆三正看得出身,差点儿叫他这突然冒出的话噎死。连连咳嗽几声才缓下来,狠狠瞪了一眼他左耳朵眼儿上那一粒黑
痣,忍不住摸摸自个儿左耳同一位置。心道,要你不是我亲兄弟,我非把你踢下海去!
“与其想着踢我下海,不若想想怎么能将法力持久,不叫海风将烛火吹熄。”陆一收了法术,冷冷打量他一眼,起身
将手往前一伸开始站桩。
陆三叫他那双黑眼睛看得浑身难受,心里满是不服气,却也无可奈何。是,他修习法术就是不如陆一厉害,到现在好
歹也算学了十年法术,还是不会凝气聚精。
可自个儿也有自个儿的好处啊,论起学剑法招式,那他可比陆一不晓得聪明多少。
师父说,人的禀赋自有成仙的素质,只消修我虚气、遂我自然便可成仙。
但成仙之道有三戒,一曰简缘,二曰无欲,三曰静心。勤行此三戒而无懈退者,则无心求道而道自来。内不觉其一身
,外不知乎宇宙,于道冥一,万虑皆遗。
陆三无声的苦笑了一下,这三戒里别的都好说。就在这么个荒岛上,前俩都是废话,可偏偏就是不静心。想他一个十
岁的孩子,能懂甚么叫精心不成?陆一说静心便是心无杂念,譬如这盘腿打坐,身心俱安。可他就是觉着无趣之极,
一旦坐下来,耳边便是海浪周而复始之声。涨潮宛如凶兽,落潮恍似溃散,无风则无波,起风便翻涌,月圆而呼啸,
月缺则静默……
啪的一下头上挨了一记。
陆三一缩脑袋捂住头顶:“你又打我头!”
陆一居高临下看着他:“是你胡思乱想气息紊乱,害得我不能静心练气。”
陆三白他一眼:“是是是,你都有理!”这就赌气不看他,专心运行法力周天。
陆一看着他犹自皱着眉头,不觉心里想笑。这个弟弟,还真是叫人无话可说。
说起来,他当真是自个儿弟弟么?
陆一看着陆三的脸,有些迷惑。
剃了头之后,陆三的上额更显尖狭,虽说与自个儿差不多高,但肩膀瘦削。师父的相书上说,天削者刑伤,头扁额削
难言寿。陆三自小倒是多病,师父教了他固本培元的法子才算好些。这些年偶尔捂着胸前咳嗽两声,问他呢,却又说
没事儿。倒真是应了他眉相,眉短于目性情孤僻,眉骨棱高多有磨难。这个弟弟从不叫他哥哥或是师兄,只管一斜眼
喂来诶去的,以前师父看不顺眼罚他跪了两个时辰,起来还是死性不改。
随着年纪增长,陆一眼形愈加细深。师父曾在背后摇头轻叹,说他日后必定冷酷多疑。又说他鼻体露骨,兰廷小准头
尖者多疑且心狠。但在陆一看来,那挺直的鼻子倒是显得他眉眼越发深邃,仅从轮廓上看,当得起英气逼人四个字。
然而陆三终究与自个儿是不像的。若非师父言之凿凿乃是受他们父母之托收养这一对孪生兄弟,他定然是不信的。若
只是性子不像也就罢了,但越长大面貌越不相仿,可不是怪事么?
可师父从不说他们来历,父母云云亦像杜撰。小时候儿陆三倒是很喜欢问。被搪塞过几次,陆三便不依闹腾起来,师
父拍着桌子吼了一句“不信就滚出去”,陆三立时不言语了。
他们都晓得这不过是海上孤零零一个岛罢了。不大,两个时辰便能环岛一周。且又荒凉,既无高大浓密的林子,也不
见四季鲜花,唯一能见的也就是这三间茅草房子。日常所用之水,都是天上下雨时存起来。还算此地雨水丰沛,倒也
不觉的紧缺。周围云雾缭绕水流湍急,从不见有船经过。五岁前除了师父与陆三,不曾见过其他人。那以后师父也带
他们飞离此岛上附近海边小镇买些日常所用之物,但从九岁那年陆三哭闹着问起双亲之事后,师父再不带他出门了。
每次行前,陆一都能看见陆三板着脸回房去,那双眼睛垂下来故意不去看他们。但离岛时偶尔回身,总能看见他趴在
窗台上,嘴唇紧紧抿着。到今年十岁了,师父便只叫陆一上岸,故此每次都悄悄捎带个小玩意给陆三。师父自然是要
瞒着,陆一想法子从师傅给他买东西的钱里省下些来。陆三最中意的还是十岁生日时送他的一支笛子,可惜不能吹,
一吹师父听见了可就糟糕。陆一只想,师父教的修行法门中,有一项便是筑起结界来。可惜现在他行为不高,筑起的
结界还有颜色,等到无色无形之时,想必就能听陆三吹笛子了。可陆三却笑话他,就连师父的结界都透着隐隐的红色
,他这不是痴人说梦么?
但陆一是晓得的,陆三对于法术修行满不在乎,唯独对结界与剑法情有独钟,可不知是不是为着这个。却又不能问了
,因着越大,似乎与这个弟弟越生分了。
陆一这般想着,看着眼前陆三好容易静下心来运气转天,身上淡淡冒出白气来,也就莞尔一笑。心道,自个儿怎的也
是心不静了。故而屏气凝神,神思幽玄,恍惚若窥见天地隐秘,得闻天时常态异数。先于天时而动,是谓先天。先天
神数,能先于天时而知天时,乃是上古神数之一。师父也不知究竟是甚么人,竟连这些都能懂得来教他们……
海风吹拂,猎猎招展,面前海浪翻腾,身后草屋荒岛。到了那一刻,东天猛地一亮,红彤彤的太阳跃出海面,刹那间
金光灿灿。
陆一睁开眼来,见陆三不知何时已张开眼睛,歪歪斜斜坐在地上,一只手往后撑着身体微微后仰,右腿曲起,右手随
意搭在上面,手指骨节分明。满脸不在乎的神情,正是师父说的福薄之相……
“诶,看太阳不好么?非要盯着我的脸。”陆三闲闲的开了口,满脸讥讽之色。
陆一冷哼一声随口道:“谁说看你?难道你没看见东边有人来了么?”话一出口却又后悔不迭,这荒岛何曾见过人来
?这下免不得要被陆三奚落了。
谁知陆三却一挑眉头:“你也发觉了?”却又摇头哼笑一声,“你法术比我高,自然是晓得的。”
陆一皱眉,不知他是否出言讽刺。陆三跳起来拍拍身上:“行了,今儿早课完了,我回去再睡一个时辰,早饭就不吃
了。”往下跳了两个岩石却又摆手,“师父醉成那样儿,还能见客么?”
陆一不及回话,却闻得海风激荡不详之气。见东边百丈外当真有一道光闪过,这就心惊。想修仙者脱胎换骨之后,目
力自是远非常人所及。可谓能洞察毫里之末,遥观千里之外。但……何时这个总被师父骂不上进的弟弟,竟看得比自
个儿远了呢……
陆三跃下岩石,斜眼见那光已至,而陆一背脊挺直,双目炯炯有神精光必先,这就无趣的耸耸肩,转身准备回屋。
谁想才走一步,就听身后海浪轰隆一声,再回头看时,海水竟掀起滔天巨浪向岸上袭来——
第二章
飞白流光千水横,尺壁耸立万仞冷。汹涌波涛滚滚来,飘摇浮沉似孤灯。
面前滔天巨浪汹涌澎湃,陆一下意识伸出手来划起结界欲挡,一层银色光壁立显。海水撞到光壁顿时一滞,然稍稍退
后却又卷土重来,来势汹涌又比先前更甚几分。眼看便要支持不住,陆一咬紧牙关将浑身真气运转。眼前却一晃,一
层淡紫色光环却突地竖起格在之外拦住海水。
陆三不知何时回身岩石之上,左手伸出拦在面前:“你进去叫师父。”
陆一这就怔住:“你……”
陆三皱着眉头:“我甚么我?我也不能挡很久,师父只听你的,还不快去?”
陆一看他面上如常,但眉头紧紧皱着,心知两人都守在这里只得被海水吞噬一途。这就咬牙回身退去,直奔茅屋。急
匆匆入内,果见师父他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口水流了一身。陆一只得皱眉上前附身推他:“师父,师父!”
师父不过略略一动,却又翻个身口里啧啧两声。陆一这便恼怒,抬腿踢在他背上大喝一声:“师父!”
那师父这才动了一动,捂着背脊只管呻吟:“疼死了……”
陆一蹲下贴着他耳朵大吼:“起来了师父!”
那师父抬手捂住耳朵:“小声点儿小声点儿……”
陆一也不客气抬手拍打他面颊:“师父,敌人来了!”
师父眼睛没睁,只管挥开他手皱着脸道:“甚么敌人,狗屁敌人!这儿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有人能来……”
陆一抬手揪住他胸前衣襟:“您要不起来,下回我给您酒里再添三碗水!”
师父这就一瞪眼睛坐起身来:“好啊小兔崽子,你当真往我酒里加水啦?!”
“陆三一个人在外面挡着呢!”陆一也懒得跟他啰嗦,揪着他跌跌撞撞就往外走。
师父闻言却是微微一眯眼,由着他将自个儿拉了出去。
外面陆三左手挥起淡紫色光壁挡住潮水,右手只一翻,手中法力化作一柄宝剑,只听他口念咒语,那剑身摇晃不止,
立时便向海中射去。
陆一怔住,师父却摸着下巴小胡子笑了:“这小子甚么时候儿学会的南明离火剑?我可就使过一回啊。”
陆一暗自皱眉,是,上次海中来了个千年老龟,师父一时兴起耍了几招,还说这剑招依他们目前的修为,是使不出来
的。
师父摇头晃脑:“倒是有七八分形似,奈何真气不足,飞不了多远。”
果然那剑划开海水直直飞出十数丈外便微微颤动,而陆三面上皱眉,口中啧了一声,只得右手反翻,准备撤剑。
陆一飞身上了岩石,一拍他肩膀左手将银色光壁展开:“你只管去!”
陆三斜眼看他一记,也就不多话撤了淡紫色的光壁,将法力注入剑身。那剑这便飞也似的朝前而去,隐隐带着雷鸣之
声。
师父立在海滩上,摸着小胡子面上笑得高深莫测。
因着光壁海水之故望不见前方,陆三不觉厌烦,由是合目凝神:“我是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
表里,无物不伏。急急如律令——”
顿时眼中灵光一闪,面前水雾宛如不在一般。陆三皱眉凝神,便见一团精光急速驰来,其灵力之强端看这海浪滔天便
可见一斑,自个儿终究修为不足,那光团之中究竟是甚么还是看不清。
陆一轻声道:“此等灵光只怕不是寻常之物,难道……”
陆三哼了一声:“不过就是个甚么千年的妖怪罢了。”
“是,不过千年。可你现下的道行还没有千年呢。”陆一很是无奈,却觉着手臂一沉。那海浪竟是越发大了,自个儿
渐渐吃不住。
陆三看他一眼:“撑不住就说。”
陆一只一皱眉却不答他,只管尽力撑住这结界。陆三口中言语,手上却未减力。那剑裹着一团紫色灵气竟是直直飞了
出去。师父站在后面,抓了抓头挑眉不语。
然终究那灵光越近法力越强,陆三的剑击到那光团左近便如撞在甚么障壁上一般不能再进。陆三凝起浑身法力,终究
无法打破,那剑反被弹开来直直向天上抛去。
陆三这就恼恨,一踢腿点地便飞了出去。陆一来不及拦住他,这一分神,法力顿减,海水潮涌直往岩石上击来!
陆三于半空中抓住宝剑,回头却见那光团已然向岸上扑去。这就一啧声追那光团而来,然终究迟了半步跟不上。陆三
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一团精光直往岸上扑去,波涛震天瞬间吞噬了岸边岩石,呼啸着盖过整个小岛,一片汪洋泛滥。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