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为甚么会在影壁之前追问他夫人的事儿呢……
因为太难想象这样一个神仙,会动情了……
不由在心里一笑,月老啊月老,你当真喝多了……
猛地背上一痛,只觉着一股仙气进入体内,瞬间流过七经八脉,与先前封住要害的仙气彼此呼应,于四肢快速散去。
一阵奇异的战栗之感,并非痛苦,反而愉悦。眼前宛如初春陌头的树下,柳叶媚眼如丝一般的散开去,无名花摇曳那
一点嫩蕊在春光中。便又似仲夏深沉的星夜中,荷花袅袅婷婷一般的香出来,流水潺潺无声静谧的缱绻在微光里。更
如同深秋宁静的午后,落叶金灿灿自枝头随风而落,触地时清脆一响,缺了一个小角儿。便又是冬日雪落后那一树冰
花映照朝阳,透明无瑕的一地晶莹,总不知是甚么在缓缓酝酿。
这些情景说不出的熟悉,而立在风景中人却是全然陌生。宛如误入歧途之旅人,于满身疲倦之时,举目偶见那炊烟袅
袅的山居。
文曲星君觉得意识有点儿模糊了,体内有甚么缓慢的抽离开来。神智不清楚,只能模糊的感觉到东岳帝君还在往他体
内注入仙气,再努力的把那些抽离开来。但是他无心再念甚么净心咒了,他觉得那些景色十分熟悉,却想不起是在甚
么时候儿见过的,也想不起看见那个风景的,究竟是不是自己。
此刻东岳帝君心无旁骛,他没那功夫去想文曲星君在想甚么。他只晓得,不能再眼睁睁的看着有人在眼前死去。不管
这人是甚么级别的神仙,也不管他是不是地府的神仙。他活过的这几千年,他所记得的这几千年,统统是血流成河,
统统是魂消魄散。他已经见过太多朋友离开,不能再有一个了。哪怕这人是文曲星君,跟他……于公于私一点儿关系
也无。
东岳帝君全神贯注,左手作剑指,右手作三山指,两手相加,既成五星秘诀。此乃借力春东夏南秋西冬北,四季阳为
正,阴为反。他回身踏步,默念口诀,伸指点在文曲星君背上。看着苍色的灵力缓慢的进入他体内,包裹住那些翠色
的秽物,再念诀将之缓慢的一点一点抽离文曲星君的体内。
其实,要驱除这些东西,并不需要这般缓慢而费劲。譬如,可直接以戮苍印打在他身上,这样儿可保所有束仙草的毒
瘴都消失无踪,缺点便是……文曲星君是文臣,这种冲击,恐怕不是他承受得住的,定会大大耗损元神。可是论耗损
元神,这样儿一点一点抽丝剥茧似的法子,不是更损耗自个儿的元神么……东岳帝君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第一个念
头便是用这最细致的法子替他解毒。而且……东岳帝君虽然不愿承认,却也不可否认,当自个儿仙气进入文曲星君体
内时,竟然非常顺畅,没有丝毫迟滞。并与他体内仙气相应和……十分熟稔之感,就像是很久之前,也替他这么治疗
过一样……
东岳帝君不觉挑眉笑了,看着最后一丝翠色之气被拉出,默念玄苍禁咒,于一片苍色的光华中,将这岛上所有束仙草
都封禁了。虽说天蓬印已摧毁了这一带的束仙草,但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只有玄苍禁咒,是彻底的封印。
除非,东岳帝君死了,否则这个咒永远存在。
喘口气,东岳帝君放下手来,扶起昏睡中的文曲星君。本想替他穿上衣衫,才发现他的衣服还是湿的。而自己因为运
用法力的关系,衣服反倒都干了。虽说神仙身体要好些,可……东岳帝君看着文曲星君惨白的脸,淡淡的叹口气。转
身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穿上。见他闭目不醒又有些挂心,仔细端详,确定他不过是太过劳累才睡去,这就松口气。却
又见他白净的脸上沾的泥水都干了,这就忍着笑替他取了。
这么弱,有甚么用呢。
话一出口,东岳帝君觉得有点儿头疼。这话跟谁说过么?为甚么这般耳熟……算了,法力消耗太大……周围那个阵法
也有保护的效用,且休息一阵再做道理。不服老不行啊……东岳帝君如此一想,便靠着树合目睡去。
梦里却是黄泉路上的彼岸花开了,一丛一丛耀眼的红,如同鲜血,又如烈火,直窜上天去了。
第八章
文曲星君醒转之时,恰是东天日升。那一抹柔情的淡红温存的展露于天际。猛地一下太阳出来,霞光万丈耀目辉煌。
文曲星君微微眯眼转过头来,却发觉自个儿躺在东岳帝君膝盖上,手搭在他的腰间。略略一动,另一只手却被东岳帝
君紧紧握着。
文曲星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小心打量一下,又发现自个儿的衣裳搭在一侧,自己身上穿的是东岳帝君的外袍……
文曲星君抬起头来,望着闭目的东岳帝君,分不清他是睡着了还是入定。唯见他面色平和,眉目修长,嘴唇很薄。此
刻阳光于他面上投下树叶斑驳阴影,整个人周身散发着淡淡的苍色光芒……
而后他看见对方睁开了眼睛。
并非黝黑的眼睛,也不明亮,似乎很浅……左边是玄青色,而右眼,似乎是鸦青……没等看清楚,他看见那张薄唇一
动,眼中有甚么一闪而过,这就忙的起身背转身去:“我,立即更衣……”说着抱起一边儿的衣服躲进林子里去了。
东岳帝君看着那个惊慌失措的背影,不觉想笑。文曲星君醒来时他便已觉察,本想待他起来换过衣裳再睁眼的,但久
久不闻动静,还倒是他有何不妥。谁知一睁眼,却见对方愣愣盯着自个儿的脸看。而当四目相交时,对方的眼中清晰
的显出了自己的眼睛……
怎会如此大意,叫人看见这个!
东岳帝君不觉握紧拳头,慢慢起身走近他身后。
晓得这个秘密的,只有死!可……
文曲星君背身立着,不由得面红耳赤,犹自心口跳得厉害。拉好衣裳方才咳嗽一声道:“帝君,这岛,有多大?”
东岳帝君不由一震,随即放下手来柔声道:“星君,你还记得上一世轮回之时的事儿么?”
文曲星君拉着衣裳微微侧首:“可不是很清楚……约莫是宋朝时候儿的事儿,偏生叫我生得面如黑炭。”
“受封龙图阁大大学士,官至权知开封府、权御史中丞、三司使,谥号孝肃,这可不是寻常人。”东岳帝君缓缓举起
手来。
“也不过是人间的事儿,廉者,民之表也;贪者,民之贼也。”文曲星君淡淡一笑,拉紧衣裳。
东岳帝君微微眯起眼睛来:“可星君——”
“帝君!”文曲星君突地回头一笑,“还望帝君莫要见笑,自我那一世死了之后,人便说甚么那一世的肉身刚直无私
,硬是派给我个甚么阎王之责,反倒叫帝君困扰了吧?”
东岳帝君一愣,这便缓缓摇首:“怎敢怎敢,若是我手下那些阎王们如星君一般聪慧,只怕地府更有……”这便说不
下去,垂目望见文曲星君双手紧紧握在一处,分明是紧张之极,却颜色如常,这便叹得口气。
文曲星君听他一叹,不由低下头来。隔了半晌才道:“帝君,之前曾说有一事万难开口,如今,还是想说与帝君。”
东岳帝君轻道:“请讲。”
文曲星君踌躇片刻,方咬牙道:“我重列仙班那日,月老曾说……”
“月老?”东岳帝君一皱眉,这好好儿的怎么扯上这位神仙?却见文曲星君面色微红,这就凝神细听他言语。
“月老说……他不日前发觉,帝君的红线……”
东岳帝君不觉笑出声来:“星君糊涂了么?”
文曲星君面色更红,扭过头去:“帝君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便是月老说时,我也不信。”
东岳帝君啼笑皆非:“好好好,你且说,我倒要看看我这样儿人何样人会要了去?”
文曲星君深吸口气转过头来望定东岳帝君,目光炯炯一言不发。
东岳帝君等了半晌不见他言语,却见他面色古怪看着自个儿,这才恍然大悟。一挥衣袖:“你?”
文曲星君咬着下唇点点头。东岳帝君愣了半晌,忍不住回过身去大笑起来。文曲星君面上色变,这就沉声道:“帝君
笑甚么?”
东岳帝君原先那一点儿杀机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管掩口道:“你?和我?哈哈哈——”
文曲星君变了脸色:“帝君这是笑话谁呢?”
东岳帝君这便止了笑:“星君可知自个儿在说甚么?”
文曲星君瞪他一眼:“月老说时我便也不信,可月老言之凿凿,我——”
东岳帝君无奈一笑:“那星君告知我此事,意欲何为?”
文曲星君这便愣住。可不是?告诉他做甚么……
东岳帝君笑着伸手拍拍他肩膀:“我看多半是月老和太上老君喝多了,你被他俩骗了。”
文曲星君咬紧嘴唇,半响放点头道:“是。”
东岳帝君这就回身道:“若是好了,这便走吧。”
文曲星君一抿嘴唇:“悉听尊便。”
上清池畔荷香千丈,凌霄殿内龙涎万里。
玉帝歪着头坐在台阶上,杵着腮帮子踢小石头儿。踢完了便又拉扯衣裳带子,一副无趣的样子。太上老君立在一边儿
端着个小金盘,斜着眼睛悄悄打量玉帝神色。
玉帝咳嗽一声:“老君啊,你又偷偷摸摸干嘛呢?”
太上老君嘻嘻一笑,捏着那小金盘内的丹药道:“玉帝啊,你瞅瞅这是甚么?”
玉帝摆摆手:“去去去,我管你又鼓捣出甚么骗人的丹药来?上次你说那个甚么凝香玉肌丸的可以叫我得偿心愿,结
果怎么着?我屁股可是疼足了半个月!”
太上老君眨眨眼睛嘻嘻一笑:“玉帝,那是小问题,我已将那丹药改进了。上次想必是麝香加的太多,这回子,嘿嘿
——”
玉帝将信将疑看他一眼:“当真?”
太上老君嘿嘿一笑,捏着那一粒白净的小药丸道:“您瞧,这次我多加了西海龙王送来的青虾胆,这可是——”
玉帝将那东西一扔:“好意思么你?我可是玉帝啊,你叫我杀生?”
太上老君咳嗽一声:“总不是真的虾啊,您当龙王爷会舍得把自个儿的虾兵蟹将煮了给您吃不成?”
“那你这青虾胆是甚么?”玉帝如临大敌望着他,“上次那个甚么华霜露曳丸,你就说是延年益寿补气活血的,结果
呢?血倒是活了,我可没少流!”
太上老君再咳嗽一声:“我哪儿知道托塔李天王这么武勇,能把您折腾得死去活来的……”
“他一个人当然没这本事啊,可他儿子——”玉帝猛地住了口,摆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
太上老君却凝神在想,这托塔李天王可三儿子呢,长子金吒侍奉如来佛祖当贴身……咳咳去了,那老二木吒可是跟着
南海观世音菩萨,根本就是清心寡欲啊……调皮的也就是三儿子哪吒。这父子俩以前没少闹别扭,可现在不也和谐了
么……再说那哪吒是莲花化身,按说,不会有这……欲念吧……但您瞅瞅玉帝这惆怅的脸,谁敢问啊……
玉帝摆摆手:“行了行了,你拿来我看看,这次又瞎弄了些甚么?”
太上老君心头嘿嘿一笑,面上却慎重其事:“这次可不一般……诶诶,玉帝,您慢点儿慢点儿,不是嚼的,得用松梅
酒化开了喝下——”
玉帝早伸出手来抓了一把送进嘴里,如吃炒豆子一般嚼了两下统统咽下肚去,拍拍手道:“味道还不错,炒得正好。
”这就将剩下的统统塞进嘴里吃了。
太上老君目瞪口呆:“玉帝,玉帝您……”
玉帝舔舔手指头:“这就没了?”说着抓起天上老君另一只手里的酒壶来咕咚咕咚几口灌下去,起身跳了几下扭扭腰
甩甩臀,“这不一样化开了?”
太上老君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玉帝耸耸肩:“怎么,你炼丹不就是给我吃的?”
太上老君很崩溃:“玉帝……可我也没说叫您一气儿吃完啊……”
玉帝眨眨眼睛:“哦……原来不是一次吃的啊……那你干嘛一次都拿来了?”
太上老君能说啥,还是老实点儿跪下吧:“臣有罪……”
“知罪就好。”玉帝翻个白眼打个饱嗝,“嗯……为甚么我觉得热?”
“热就对了。”不热才怪……太上老君很无奈。
“甚么对了,现在只有我和你,难道要我,嗯,你?!”玉帝跳起来。
太上老君连忙摆手后退:“不不不,玉帝玉帝!我太老了。这个这个,我,您——”
玉帝上前一步抓住太上老君的衣领:“你就没有解药?!”
太上老君哭丧着脸:“玉帝啊,您也知道这天宫里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来找我,我那儿怎敢随便放药?就这,还是新
鲜出炉的,这不赶紧的就给您拿来了?”
玉帝只觉得胸口血气翻涌:“怎么办啊现在?”
太上老君也很无奈:“要不我出门给您瞅瞅去,看看今儿天将是谁当值?”
“滚你的!老子是玉帝啊,随便一个天将,那哪儿成啊?”玉帝脸都红了,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那药发作了。
太上老君急得团团转,就听见有人过来咳嗽一声:“玉帝安好。”
太上老君赶快把玉帝往身后一藏,转头就哆嗦了一下:“东,东东东——毕帝君”
“东岳帝君来啦?”玉帝从他身后探出个脑袋来哈哈直笑,“还算来的是个美人儿啊,哈哈哈哈,哈,哈,呵,唔—
—我甚么都没看见,我甚么都没说……”
太上老君无语看着上清池的荷花,玉帝啊,我都说了是东毕帝君……您还能听错了叫错了,真有您的……
站在面前一人仪表堂堂,上额明净,剑眉过目,若非目清而长,简直一脸森严恭肃之态,不怒自威,威风凛凛。此乃
东毕帝君,正是东岳帝君的亲哥哥。两人眉宇间倒是颇为相似,但细细看来,东毕帝君双目黝黑,可称凤目龙睛,双
唇厚丰,仪态天成。且东岳帝君司掌地府,多着玄、黛色等衣裳,而东毕帝君,性子沉稳干练,多着黝黯墨三色,身
佩长剑。平日里谁也不会将他二人混在一处,偏生今日玉帝……身子不妥当,这就闹了笑话。
东毕帝君微微侧首望得一眼:“玉帝,我弟弟……东岳帝君,怎么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