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怒目而对了半晌:「我是来同你谈正事的。」
他眼瞪得如铜铃,从牙缝里憋出字来回我:「如果这是你的正事你可以滚了。」 说着便径自绕过我欲打开办公间的门。我看得出他脸上神色阴郁,大抵是今日心情不大爽利,遂不再闹他,三步并了两步上前贴在门后挡了他的步子,开口:「我想见小治的父母。」
荣承宇大概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遭,愣了愣:「为什么?」
「离带走小治前我们的那次会面已经好多年了吧,之间也完全没有交集,现下小治也快成年了,是该谈谈了。过了这么多年才来找他们儿子,也真是了不起。」
「你要同他们谈什么,他们最近穷途末路,找你也无非是要钱,我不认为这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
「要就给他们吧。」
「什么?」 他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下意识地反问了句。
「要就给他们,狮子大开口也没关系,但是我要让他们同意让我收养小治。」
「不可能。」 荣承宇立刻一口否定我,「中国收养法里收养人需满三十岁,而被收养人要小于十四岁,你和小治都条件不符。」
「确实是这样。」 我慢吞吞地说,眨了眨眼,「但要是澳门收养法呢?收养人只要二十五岁,虽说被收养人的年龄界限是十六岁,可是如果有事实证明在其十六岁前一直是由收养人抚养,那么超过十六岁的未成年人也在法律许可范围内。」
「可是澳门的法律只针对澳门居民不是么,你哪来的身份证?」
「投资移民。虽然表面上说现在这条路走不通了,但是我相信还是有可能的,但是这就得麻烦表哥帮忙了。」 因为这个我今天才来找的他。
荣承宇沉默,随即转身回到桌前,从抽屉里掏出包烟点了,狠狠地抽了两口,方重新看向我,示意性地抬抬夹在指间的烟:「不介意吧。」
「当然不。」 我笑着走近,从他的烟盒里抽了一支点了,坐回椅子上也抽了起来。
他不急不缓地又吸了几口,目光投向一侧的墙壁,大抵是在思考。良久方问我:「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收小治做养子,这样的关系以后对你们的恋情会是极大地阻碍你知道吗?仅是同性恋和是养父子关系的同性恋,你觉得你爸妈的反应会是什么?」
「反正无论哪种大概他们都接受不能,没差别啦。」
「可后者面临的反对原比前者大得多。」
「反正都要努力。」 我笑了笑,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子女没有和父母断绝关系的权利,因此成年后必须负起赡养父母的义务,但是若是重建收养关系后,他的赡养对象就是我而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了,因此也不会出现一些类似他爸妈以赡养费的借口让他给一大笔钱的情况。」
「我还是那句话,我不认为事情非要到这个地步。到时候就算他父母坚持他履行赡养义务,首先他们提出的金额就不具有合理性,再者就他们这些年的表现我们完全拿得出足够的证据来让一切往因有的方向走。」
「表哥,你还不明白么。」 我就着他的烟灰缸把烟头掐灭,「他们毕竟是小治的父母,你的方案意味着他将在接下来的数年和生他的爸爸妈妈因金钱和赡养关系数次纠葛,每一次纠葛他都会因这种亲子关系难受一次,抱歉这种情形我无法忍受,决不允许。」
「那时候小治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不是小孩就不会受伤不会难过吗?」 我忍无可忍,冲他吼起来,「因为他行事比同龄人来得沉稳你们变觉得他刀枪不入了么!荣承宇,想想这个年纪你在做什么!10岁的时候你担心的会是这餐不能吃太饱不然下餐可能会更饿这种事情吗?!」
「冷静点你!」 他也冲我吼起来,从烟盒里重抽了一根烟点燃,粗暴地塞进我嘴里,「该死的就这臭脾气还想去和小治他爸妈谈事情,你是出牌还是出拳啊?」
我大力吸了两口烟,不愿睬他的奚落:「总之,我倾向于一劳永逸。同你说这事也是希望你能指出我在这上面考虑不周的地方,并搭把手。毕竟,如果领养这建议一出来,我希望所有材料都准备好当场一锤定音,拖久了反而对我们不利。」
「我了解。」 荣承宇点头,「总之,你先别乱来,等我把细节的东西都落实了再说,而且我也要找律师商量一下看有没纰漏,如果真的要做就要完全杜绝将来的任何可变性。」
「bravo!」 我站起来,身子前倾,抬高右臂掌心朝前,「已不年轻的少年唷,让我们击掌为盟吧!」
「谁要和你一起犯傻!」 啊,他又傲娇了。
18.
下班后我兴冲冲地回家,今日和荣承宇一番商谈,虽未见实效,却给了我一种「我的小治终于可以从他爸妈的魔掌下解脱出来了」的感觉。内心充斥着变态的愉悦,我贴着门投身屋内:「我回来啦!」 急不可耐地就着房间扫了一圈——啊,小治不在。
跟同学出去了?还是去超市买东西?我脑子里比较着可能性,随手拢了拢散在地上的报纸,把它们推到一边,坐了下来。反正没开火,等他回来了一起去饭馆吃好了。再来也近他开学的日子了,计划打算之类的也可借此了解下以早做准备。时间过得倒是快,我把他领在身边养着的时候他就一棵小豆芽,现在倒马上要成年了,再一年即考大学。虽说一直觉得学校和专业选择这些东西对他来说还太早,但我不确定他是否有自己想要进行的目标。毕竟从小他有自己的想法,考虑问题也成熟许多。如果他有想深入的领域那么我必全力支持,只是不知他如何打算。我闭着眼思索着,拿了各方因素估量,想着想着却不自主地困顿,终是抵不过睡意睡了过去。
我睡得不深,连楼上来回走动的脚步声都听得真切,只是懒得睁眼,身子陷进沙发里似无了骨髓,乏得起不来。躺了漫长一段时间,依稀感觉到手机在我裤兜里震着,我伸手把它捞出来,右眼撑开了条缝:「喂,表哥啊。」
「你在家?」
「嗯。」 我哑着嗓子应着,边抬眼往时钟方向扫了扫,原来我只睡了一个小时不到,但是感觉真是蛮久的,「我等小治回来都等睡着了。」
「你到市里二院来吧,小治……出了点事故。」 那边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
我全身一个激灵如冷水被从头灌到脚,从沙发上爬起来拿了包往玄关处跑:「他……」
荣承宇打断我:「别慌,听我说,他只是被电瓶车撞了下,伤不重,但是要缝个几针。我再重复一次,他伤得并不重,如果这样你都无法控制自身情绪就别开自己车来医院,我可不想到时候再多照顾一个人。」
他的声音镇静而有力量,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知道了。我开车过去,你告诉我病房号,我不会表现得像个蠢货的。」
那边补充了几句我便挂了电话往车库跑。一路上我也没多想,虽然有些不放心但仍驾驶平稳,大抵是因为知道了小治伤势程度有了把握,因此不至于太煎熬。看来今天还是叫外卖好了,另外该炖盅鸡汤给他补补血,真是可怜的小子。心里盘算着接下来几天该怎么养他我快步走到荣承宇告知的病房门口,而后直直地对上坐在门口的小治双亲的四只眼。
牢是我也没料到多年再见竟是在这般场合,一瞬间倒是彻底愣了,就在此时荣承宇从病房里走出来,对我道:「来了?」
我随口应一声,直想绕过他往病房里冲,看看小治究竟怎么样了,招呼啊礼数啊早就抛到脑后。没想荣承宇却稍移身形挡了我的步子,同时左手一拉将门密密合了:「别急,我有话想先跟你说。」
我皱眉:「你先让我看看他伤得怎么样再说不成么,看不到人我不放心。」
「先听我说。」 他抓了我的手腕拉着我走了几步,带我到小治父母面前。我试着挣了一下,却挣不脱,他是较真不让我进病房。我心里只觉不对,对着小治他爸妈站定,就着两人脸上的神情来回地扫了几遍,方定了目光死咬住他们,看也不看身边的男人:「荣承宇,你在电话里骗我。」
19.
「今予,小治不是被车撞了。因为怕你慌得来时出事所以我骗了你,对不起。」 手上的力道始终没有消失,甚至些许加重。他掌心发烫,我的皮肤止不住地灼烧,脉搏噗噗地跳动,越来越来强烈若几欲爆裂。我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他,他两片嘴唇略微颤抖着,开阖数次方艰难地说,「小治,是割腕。」
霎那间我只觉全身血液逆流,两耳轰鸣,话也说不出来,抬了没被他抓着的那只手牢牢扣上他的肩,哑着嗓子难听地叫了两声,我想我大抵是有叫出声的,因为我看见荣承宇飞快动着嘴皮子像是对我说着什么,只是我听不到。
好一会儿我才找回自己的听觉,听到荣承宇说着什么「抢救及时无大碍,现下需要休息」之类的安慰,发愣般静静听了半晌,方慢慢转回身子对着始终尴尬站着的小治双亲,笑起来:「叔叔阿姨,你们在这莫不是要告诉我,小治是自杀?」
小治的母亲抬头看了我一眼复又低了头,带了羞愧又难过的神色,然后双手捂面有些崩溃地小声啜泣起来。他的父亲一语不发,头始终垂着。
「我要先进去看小治。」 我有些茫然的说,「你们不许走,等我出来我要知道是怎么回事。」 说完没等他们反应便走了开去。
小治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神色平和。我凑近去摸他的脸,他的脖子,顺着他的手臂摸到他的手,他手腕处缠了白纱布。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他几遍,伸手按他颈侧的脉搏,感受到指肚下那平稳和缓的脉动,一下一下有力地跳着。我们分别24小时都不到,却差一点阴阳永隔。我看着他纯净的睡颜咬牙切齿,鼻子发酸却硬生生地忍了眼泪,想掐他又不舍得,握了他的手把头放他腿上靠了好一会儿,方重新起身,帮他把被角掖严实了,走出病房门去。
「说吧。」 我木然开口,对上门外二人求助般的慌乱目光。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别人家高二的男生,在这样的年纪都在做什么事呢。补课?打游戏?篮球?每天的生活充满着青春的汗水?会不会有叛逆期?
我带着这个孩子,看着他长大,个子拔高,声音变低沉,喉带愈发明显,脸的轮廓线条也硬朗起来。我不是个细心的人,更尖锐一点说,我对于他人未道明的心思,反应极为迟钝。孩子是很娇嫩的东西,不经意间就会被伤到,而且那种伤痛将永远不会忘记。刚开始和小治一起生活的时候我总是紧张不已,生怕表现出任何一点不当。那样一个一直以来在严苛环境下生活时时草木皆兵的孩子,仿佛一伸指触碰就会死掉。
还好他健康的长大了,稚气丰盛,会跑会跳,能够开怀地大笑,身边不乏朋友,懂得关心人照顾人,生气起来的样子也很可爱。
唯一有些担心的是他太乖了,17岁了叛逆期依旧未露苗头,不知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喜欢和他斗嘴,让他气急败坏,让他无可奈何,勾引他看他害羞隐忍的模样,那些都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表情。我喜欢看他生机勃勃的,像头小豹子一样。一直以来我给他我拥有的一切,并努力挖掘被他自身隐埋的特质,可惜无法给他真正的父母双方的爱——我曾经可以给的。当年我曾对他说,让我当你的父亲和母亲吧,我把这两种爱都给你。可最终我仍是食言而肥。从很早以前我就知道自己是个同性恋,我的一整个移动硬盘里都是GV,在路上看到符合口味的陌生人会心下不自主雀跃。可是在和小治住在一起之前的那二十多年我没去过一次gay bar,没找过一个对象,也没有过sex partner。性事于我而言是生活必须,却不渴求,我把自己右手当做终身伴侣,却永远不会让它成为我的爱人。因为知道自己是纯gay,只要不到万不得已,一辈子有孩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接小治过来一起住也只是打着仁义道德下的自私行为吧。因为一个人太寂寞了,养一个孩子,多拉一个人到自己的生活中,制造一种彼此相依为命的表象,自己孤零零的世界才不会显得那么可笑。
中考成绩出来那个晚上我在家为他庆祝,如果我没有喝醉,我就不会陷在他黑曜石般的眼睛里了。如果那时的我控制住自己没有贴在他身上亲他的眼皮,撬开他的唇,现在的我应是顶着个严父慈母的形象吧。
那样一个燥热不堪的夜晚,窗外的蝉鸣占满耳朵,所有的星子都化成河流,淌进他的眼睛。他的嘴角带了葡萄香气,舌头柔软。他也醉了,抱着我的腰,裤裆处涨起,简单直接地抵住我。他焦虑不安地皱眉,眼皮半开睫毛遮住了一切尘埃,半梦半醒地把我按向他,前端抵着我的身子磨蹭,唇边流淌着呓语。
他的一切都是那样青涩美好,皮肤紧实脸孔稚嫩,下巴还未生胡渣。我伸出手去握他燃烧的地方,那烈火燎原里有凤凰正欲振翅飞出,昂扬着高亢地叫。我在他身上点火,他皮肤渗着酒的香气,随着我指间的留连微醺着胜放。我的心敲着密集鼓点,手掌包着他的硬挺上下撸动,他的喘息模糊粘稠。而后终是鹤泣云端,他双手将我的腰掐得生疼。那个瞬间,那样一个年少生涩的少年,在我的手中颤抖着释放了。
污染了,侵略了,而后我便什么也不怕了。
于是我们都醉了。
永远地醉了下去,直到现在也没有醒来。
20-21.
「他在我旁边,还在睡。」
「他睡好久了,不知道是不是太累,让他自然醒吧。」
「嗯,嗯,我知道了,表哥再见。」
刻意压低了的声音,轻柔若耳语般,却不断钻进我的耳朵里,羽毛般挠着我的耳膜。我迷糊地张开眼。小治没受伤的那手拿着手机,刚挂断的模样,见我看过来,冲着我笑:「醒了?」
「你怎么样了?」 我就着他又看了几遍,伸手想按床边那个呼叫铃,却被他拦了下来。
「你过来点,我想靠着你。」 他说。
我从凳子上移到床上,挨着他坐了,他脸靠着我的肩。
「我回来了。」 他说。
我摸他的头,轻轻揉了两下:「欢迎回来,小傻子。」
「不生我的气?」
「气什么,你做得很好,很勇敢。是我养大的好孩子。」 我伸臂环住他,「自己撑那么久真是了不起,不过很累吧,下次不要再这么做了。」
他半天没说话,然后就哭了,哽咽着说对不起,一遍遍地怎么也止不住,我紧紧抱住他,在他耳边反复地安慰他。
小治不是自杀,他是拿自己的生命当了赌注和父母抗衡。我总以为给他建立了一个钢筋铁骨的屏障,将他保护得好好的这社会丑陋的东西就再也接触不到,却不想我建造的防护根本疮痍满地。还记得那时病房外的我目瞪口呆:「你们说,之前你们就找过小治很多次?」
「有多早?你们多早就找他跟他要钱的?比您们找上荣承宇还早?」
「他只是个还在读书的小孩子你们让他去哪里要钱?!为人父母,你们是有多厚的脸皮可以跟未成年的儿子说出[给我钱]这几个字?」
这个孩子好不容易从那样痛苦的生活里爬出来,可以在阳光下健康快乐地活着。却又被自己亲生父母逼得没办法,最后唯有举着刀子到他们面前:「我给不了你们钱,我没钱,也不可能去找别人要,我把命给你们。」 然后未等父母反应,便重重往腕上划了两刀。
他连口头承诺也没要到,就拼了命去博。只是最后他终究胜利,以伤害自身作为威胁的价码,这样的手段若是遇对了时机,成功率便是百分之百。他赌赢了他爸妈心里仅存的一点亲子之情。
他已经不哭了。我拿了纸巾想要帮他擤鼻涕,却被他夺过,声音闷闷的还拖着浓重的鼻音:「又不是小孩子。」
「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小屁孩。」 我笑,「只有小孩子才会想出那么笨的解决办法,说,你是怎么想到的?」
「有次爸妈找我,我不知道怎么办,心很乱,回家后就上网看了好几部电影,其中有一部里面那个主角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让对方妥协,不管对方是因害怕而却步还是因为内疚而却步,只要最后赢了这样的自虐便有了意义。当时我就想,或许我也可以这样。那时候真的很慌乱,可真想着实行起来又害怕死亡。产生这样想法的那天还因为害怕得不行把你吵醒,但立即发现做错了,这是我一个人的战争,还好你只当我那些无来由的蠢话是呓语。后来陆续又见了爸妈几次,他们催得急,渐渐地我似乎连对死亡的恐惧感都麻木了……」 他想看我的眼睛,却貌似又有些莫名的不安,只一眼便移了目光,仓皇地四下扫着,「你一定在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