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胤禛、胤祥由中路退值,回到西路阁楼,胤禛回了房间,由苏培盛伺候着梳洗过后,坐在北墙的罗汉床上,不觉想起白天时,张鹏翮御前陈奏,永定河工靡费钱粮时,皇父那惊怒的样子,张鹏翮说到后来,皇父便连他们这些阿哥也给赶了出来,只留下张鹏翮独对,半个时辰后,张鹏翮告退,皇父又传来于成龙,同样是独对,等于成龙退出后,他和胤祥入内,只见皇父一言不发坐在书案前,之后一直默不作声,只埋头批阅奏章,皇父这个态度,别说随驾的臣工,就连他们这些阿哥也猜度不出皇父心中的想法。张鹏翮找上他们时,是弟弟力主收下张鹏翮,如今情况不明,也不知道今日未入值的弟弟是否知道情况,胤禛想到这里,刚才不再想,起身便要去找胤祯。
苏培盛见自家主子起身往外走,小声便问道:“外面天色已暗,主子,您这是要去哪啊?”
胤禛这才想起,白天时,自己一直随驾,现在便连弟弟住哪都还不知道,他停住脚步,转头命苏培盛:“前面带路,我要去弟弟那。”
苏培盛听见,脸色当下微微变了,顿了顿才说:“这里夜里露重,主子不如加件衣裳再去。”
这事虽不是刻不容缓,可西路各处都有回廊相连,胤禛当下嫌他碍事道:“这不就几步路吗?还加什么衣裳。”
“主子从这里过东路,可并不是几步路啊。”苏培盛说得委委屈屈。胤禛开始还没给听明白,既而一想,当下脸色发紧问:“你说什么?弟弟并没住在这边,而是被安置到了东路?那东路里还住了哪位阿哥。”
苏培盛偷偷瞄了眼自家主子一眼,看见胤禛满脸怒气,几乎不敢回答,可又不能不答说:“没……没了,就十四阿哥一人。”
“可恶!这到底是谁给安排的?”胤禛怒道。
“听……听说是这西路实在住不下,十四阿哥知道了,自己去向三王爷讨的,说是阿哥自个想住到东路那边去。”苏培盛怯生生道。
“荒唐!”胤禛说完,当下转身快步往外走,也不管苏培盛追在后面说说。
他们绕过那九曲十八弯的回廊,才来到东路,才靠近东路湖边,就看见在朦胧月色下,胤祯独自坐在湖边的凉亭临水的一边,这东路各处竟也没掌灯。昏暗中,坐在水边的胤祯微微抬头往湖心的方向望去,定定的望得出神,也不知道是在想事,还是在赏月。
因为没有掌灯,守在亭外的王伯益,直到胤禛靠得很近,才发觉来者是胤禛,随即吓得声都抖道:“四……四……四王爷。”
王伯益这惧怕的样子,叫胤禛顿时生起了疑心,王伯益原本还想先拦下胤禛,不让他直入凉亭,可胤禛一把将他推开就往亭里走,原本坐在凉亭边上的胤祯愕然回头望着胤禛。
“四哥?不可能,四哥还在皇父那,我难道是在做梦?”胤祯说着低头轻笑了声,然后欢欢喜喜再抬头问:“四哥真的是你吗?”胤祯这颠三倒四的话叫胤禛听得直皱眉,听弟弟这话里的意思,竟是不相信自己来了。胤祯也不管他作何想法,自己从位置上站起,摇摇晃晃地走向胤禛。
天色昏暗胤禛看不清楚胤祯的样子,可单听声音与看动作,胤禛就知道弟弟今夜有些不对,等胤祯来到他身前,张手将他搂住,他当下知道弟弟哪里不对了,胤祯身上竟带着浓浓的酒味。
胤禛咬了咬牙,好不容易把升腾起来的怒意压下,就想反手把胤祯扶稳,送他回房间歇息,可胤祯怎么可能肯松手,胤祯紧紧的搂着胤禛,甚至把头挨在胤禛胸前说:“不要动,四哥别动,好不好,就这样,就这样让我抱一会,只抱一会就好。”胤祯话语里的哀求,听得胤禛不忍再动弹,感觉到胤禛不再反抗后,胤祯不禁再次傻笑起来,把脸靠在胤禛胸前蹭了蹭说:“胤祯最喜欢四哥了?四哥可知道?”
第八十九章:猪吃老虎
昏暗中,凉亭内,除了胤祯、胤禛各自的呼吸声,便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胤祯搂着胤禛的手,越来越紧,他正等着,等着胤禛的回答,他甚至能想象出胤禛会如何回答自己,胤禛会说‘我也最喜欢弟弟。’或者说‘四哥最疼的也是弟弟。’甚至……甚至更亲密的话,这是当然了,毕竟这是他胤祯的梦境,如果连梦里都不能心想事成,那他还剩下什么。
如果说胤禛刚还为弟弟喝得酩酊大醉生气,那现在他的怒气已经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从弟弟出生第一日,在他怀里醒来起,他就视这弟弟是为自己出生。从小弟弟跟在他身边长大,从京城到漠北,再到如今南下,处处留有他们兄弟一同走过的足迹。
可从小时候起,他就发现,在弟弟心底,对他这哥哥一直怀有种莫名的畏惧,即便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明说暗示,仍旧消不掉弟弟心中的阴影,他甚至无法找出原因所在,所以慢慢地他开始怀疑自己,怀疑是不是自己这个哥哥做得不够好,弟弟对他这哥不满意,直到现在听到弟弟酒后吐真言,弟弟最喜欢的是自己,胤禛只觉得心里某处,被弟弟这窝心话填得满满的。
“弟弟,不够,最喜欢还不够,哥哥还要是弟弟心尖里最重要的人。”胤禛这句话说出后,就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一直知道自己的独占欲很强,可从没想过他对弟弟的占有欲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刚才的话的确是他心底的大实话,这也是他为什么那么讨厌法海的原因,深究起来,别说是法海这外人,即便在兄弟里,弟弟要把其他兄弟中某一个置于他之上,他胤禛都肯定是不能接受的。
两世的追逐,四哥何止是他胤祯心尖里最重要的人,所以对胤禛这要求,胤祯甚至不用去考虑就回答道:“四哥早就已经是胤祯的全部。”
这回答让胤禛先喜后惊,喜的是在弟弟心里,自己果然很重要,可他又对弟弟视自己为人生中的全部,而感到惊骇,他仍很清楚的记得,自己承诺过弟弟,要让弟弟成为个富贵闲王,他要让弟弟这一生都活在云端之上。
“不,弟弟,除了四哥,你还将会拥有许多许多,封爵建府,贤妻良妾,儿孙满堂……”胤禛点着这些,胤祯上辈子都曾拥有过,重活一世,他现在最渴求得到的已经不是这些,胤祯突然有些懵了,为何在梦里,四哥还是要百般考验自己,胤祯自认从来做人做事都很干脆,当下便摇头直接挑明说:“不,我不要这些,我只要四哥。”
胤禛听了几乎失笑,他本想告诉弟弟,即便有了这些,四哥还是他的四哥,可又想到弟弟这是喝醉了,和个喝醉的人叫道理,那也是有理说不清,再说此处临湖风大,他还不如顺着弟弟些,先把弟弟哄回屋里的是,因此附和着就道:“好,好,弟弟不要那些,那就不要好了。”
听了胤禛的话,胤祯迫不及待再追问道:“那这样一来,是不是四哥就是弟弟的了?”
“是,四哥是弟弟的了。”胤禛干脆的承诺道,然后反手将胤祯整个人扶住说:“这样总可以了吧,来,弟弟跟四哥回屋里去。”胤祯这才心满意足的任由胤禛扶着往亭外走去。
这凉亭临湖,湖面上不时吹来的冷风,将胤祯冷得不觉打了个颤动,扶着他胤禛担心就问道:“弟弟是不是觉得冷,我们还是赶紧进屋去吧。”说完,胤禛怕走不快,叫弟弟真的着凉了,忙抬头朝亭外下令道:“苏培盛、王伯益,你俩还杵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过来扶着。”
如果这是在做梦,那这个梦也未免太真实了,湖上吹来的冷风刮在身上,把胤祯身上的醉意吹散,人一下清醒过来。
原本任由胤禛扶着走的胤祯,突然站住不肯再走,并且伸手拉住胤禛说:“四哥,刚才我们说的话,口说无凭,我想……我要四哥和我立下誓约。”胤祯这时说话的语气与方才不同,可真要细究胤禛又说不出,与刚才有何不同之处,没容他多想,胤祯已经再次慎重道:“苍天在上,我胤祯。”
听到弟弟如此慎重的语气,胤禛不觉气息一沉跟着也道:“我胤禛。”
“今日在此,立下誓言,胤祯愿以一切换取胤禛一人,它日我们二人,无论何者,有违此誓,我胤祯都将坠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胤祯说完,胤禛大惊失色,又因为这个誓言太重,连胤禛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已把这誓言同时刻进心中。胤禛这时脑海里盘旋着的是,弟弟想让他做任何事情那都是可以的,但以弟弟自身做担保,还是永世不得超生这样的重誓,他是怎么也不可能答应的,胤禛正要开口分辨,就听到胤祯呢喃道:“四哥,我……我头晕。”说着竟就这样软倒在胤禛怀中,胤禛忙张手把他抱紧,又让王伯益、苏培盛二人帮忙,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胤祯送回屋中。
躺到床上的胤祯一直没有放开抓住胤禛的手,胤禛舍不得把他叫醒,便干脆也在床上歇下,两兄弟手牵着手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蒙蒙亮,胤禛被屋外的雀声吵醒,睁开眼就对上胤祯满带疑惑的眸子,胤禛好笑地坐起身就问胤祯:“弟弟是不是想不明白,哥哥为何在此?”
“嗯。”胤祯当即点了下头,胤禛收起笑脸,翻身下床,将上前伺候的苏培盛等人止住,才转身黑起脸问胤祯:“弟弟昨夜是和谁喝的酒?”
胤祯坐起身,吞吞吐吐试探地说道:“四哥……怎么……怎么知道……弟弟昨晚没……”
“哼,你以为还能瞒得过我?还不快说!”胤禛怒道。
经不住,胤禛一再逼问,胤祯惟有低声说:“是于成龙,于大人,他昨日在皇父那……”
接下去的话,不用胤祯说,胤禛也知道,于成龙昨日怕是被皇父责备了,从中路退出来以后,来了这里找弟弟喝酒消愁,说起来于成龙之事,他们几兄弟也的确负有责任,可就算是这样,他也不能来找他弟弟喝酒啊,再说还喝得个烂醉,实在是可恶!
胤祯见胤禛似乎还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连忙抖声抽气一脸痛苦道:“哎啊,我的头……”
胤禛看见胤祯痛苦的样子,当下连责备都忘了,忙坐回床边问:“弟弟,弟弟,你这是怎么了?觉得哪里不舒服?”
“头……头疼。”胤祯一味呼痛,胤禛没好气责怪道:“活该!看你下会还敢喝得个烂醉不?”他嘴上虽然这样说,可那舍得胤祯受苦,转头便命人把解酒汤端进来,喂胤祯喝完后,又让胤祯重新躺下,直陪到胤祯再睡着,才因这日还有差事而离开。
胤禛离开不久,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推开了书斋的门,守在外间的王伯恩见他进来,摆手小声就说:“轻点,轻点声,主子才再睡下呢。你一会再来吧。”王伯益对这群由京城跟来的蒙古人并不习惯,即便知道他们是主子的属人,为主子当差,王伯益还是觉得与他们格格不入。
玉柱听了,随即两眉头几乎堆起,就在这时,卧室里突然传出胤祯的声音:“是玉柱吗?进来吧。”
王伯益惊讶地转头朝里间望了眼,心里怪道主子不是刚才睡下吗?怎么突然又醒了。玉柱进了里间后,胤祯命王伯益去门外守着,这才抬头问玉柱:“昨晚来了几批人?”
“两批,第一批是跟着那于老头来的,跟踪他的是皇上的御前侍卫,一直跟着于老头,老头离开后,他们也跟着离开了。而后面来的第二批身份不明。”玉柱眉头紧皱道。
胤祯似乎对监视于成龙的侍卫并不感兴趣,只问道:“那第二批人他们是何时离开的?”胤祯说话时的语气明明漫不经心,可玉柱总觉得胤祯此时是杀气腾腾。
“他们一直藏身于假山之中,直到快天亮时才离开的。”玉柱回说,自从四年前,在沙漠中随自家小王子巴特尔与胤祯相遇,玉柱就对胤祯佩服之至,如今更不得不佩服胤祯神机妙算,昨夜整个东路不许燃一烛,就是胤祯事前为堤防有人暗中监视而下令的,结果昨夜还真的是前后来了两批监视的人。
“不必管这第二批人是何来路,追上他们,格杀勿论。”既然那些人听到了最后,若叫他们回去禀报自家主子,他们背后的主子可能一时间,不见得能想明白昨夜自己两兄弟发那誓言的含义,可日子一长,他们能不能猜出就不得而知了,所以不如提早免除后患。
第九十章:智多近妖
玉柱退出去后,胤祯躺回床上,辗转了好一会,才睡着。谁知才睡沉,就被王伯益摇醒。见到王伯益那惊慌失措的模样,胤祯惟有忍住宿醉招致的头痛,坐起淡淡问他:“出了什么事。”
“主子……主子不得了了!”王伯益张皇道。
胤祯一边手按着额头,忍住不耐烦再问道:“慌慌张张的做什么,说,何事?”
“皇上……是皇上要过来,皇上刚传旨,今日早膳摆在东路湖光山色边上的揽月亭。”王伯益一口气说完,胤祯随即翻身下床,对还在一旁愣着的王伯益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伺候更衣。”
“主子,要不要命人准备热水沐浴?您这一身酒气……”不等王伯益说完,胤祯已经打断他说:“不必,快,更衣!”王伯益既发急又无奈,皇帝一会要闻到自家主子一身酒味,会如何想自己这儿子啊?王伯益的顾虑,胤祯何尝不知道,可如今时间紧迫,根本容不得他再沐浴,再说皇父早就知道,他昨夜与于成龙喝了半宿的酒,今日把早膳摆在书斋外那凉亭里,八成就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他是不是满身酒味便并不是最要紧的了。
一切也如胤祯所预料的,皇帝一行来得很快,胤祯刚换好衣袍出屋,走在依仗最前方的四个导引太监已经来到,等胤祯出到花园门外站定,手持香炉等各色什物的太监,鱼续由他面前经过,不远处一顶八抬凉轿正朝这边而来,凉轿两旁是胤祺、胤禌两兄弟,他们一左一右扶轿而行,待御辇来到胤祯身前五步处时,胤祯垂眸打千道:“儿臣恭请皇父圣安。”请过安,胤祯随即要跟上胤禌,走在胤禌左后方,当他转身想跟上胤禌那一刹那,突然望到华盖之后,竟跟着漕运总督马桑格,脚上步伐不觉缓了缓,胤禌连忙拉了他一把,让他及时跟上,又朝他比了个眼色,叫他不要担心。
胤祯不动声息跟上后,示意告诉胤禌自己并不担心,胤禌的神情却一下难看起来,胤祯知道必定是十一哥闻到了自己身上残留的酒味,惟有回以胤禌个苦笑。轿上的玄烨,对胤禌、胤祯二人这眉来眼去的交流,也不知是该为他们兄弟感情深厚开心好,还是对这两个儿子竟如此无视自己这皇父而生气好。
虽出巡在外,可这次并非行军打仗,所有膳食一应依宫里的规矩,凉亭内食前方丈摆开,玄烨由梁九功伺候着用过几口小米粥后,抬头对躬身候在亭外的马桑格说:“进来。”
“谢,皇上。”马桑格说着蹑步走进凉亭,才进了两步便不敢再往里走,与簇拥在皇帝身边的胤祺等人,拉出一段很长的距离,玄烨见了也不说话,只默默舀起勺鸡蛋燕窝,送进嘴里,咽下后便停了动作,梁九功知道皇帝这是已经用够了,弯腰将擦嘴与擦手的手绢,分别呈到皇帝身侧。站在下首的马桑格,这时很是忐忑,皇帝用的这品鸡蛋燕窝,出自他昨日举荐的厨子之手,看皇帝只吃了一口就停了手,马桑格担心这厨子做的菜是否不对皇帝口味,那自己之前那一番打点,便全白费功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