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擦过手,从位置上站起,跺了几步走到亭边临水的一侧,望着湖中的鲤鱼说:“马桑格,你举荐这厨子很好,你的这份孝心朕就收了,那厨子是正白旗下包衣?”
“是的,皇上。”马桑格大喜过望道。
“那就命他随驾回京当差,他的家中老小你要妥善安置。”玄烨不忘吩咐道。
“皇上宅心仁厚,奴才代二格谢主隆恩。”马桑格跪下奉承道。这些奉承的话,玄烨早就听习惯,根本没当会事,随手接过梁九功递上的鱼食,撒了把进湖里,鲤鱼群一下全围了过来,看着那些鲤鱼嘴上一张一合的争食,玄烨挠有趣味地回头一一扫过胤祯等人,然后把目光停在马桑格身上说:“昨日看了于成龙折子才知道,你先前筹得米粮八百石,全捐了给河工,怎么不见你回奏。”
马桑格没想到皇帝突然问起这事,他没有回奏的原因,还不是因为那八百石米粮,根本不是他心甘情愿捐出的,他不过是中了胤祯的圈套,才给于成龙讨了个大便宜,他都还没想好说辞,如何敢回奏,没想到居然那么快就叫皇帝给知道了,那于成龙简直是害人不浅!既然于成龙如此可恶,那他要不要乘机在御前告于成龙一状。
另一边的胤禌听到皇父提起米粮一事,担心的朝旁边的胤祯望了眼,站在他另一边的胤祺不着痕迹的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要乱动,而胤祯早就镇定下来,正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似乎现在发生一切,与自己半点关系都没有。
玄烨在等着马桑格的回答,马桑格扑通跪倒,吸了口气才说:“奴才该死,奴才自就任漕运总督以来,实感奴才这份差事要办好,必须与于大人和衷共济,奴才知河工艰巨,此次皇上为巡河而来,两岸乡绅有感皇上恩德,筹集了八百石米粮,捐为河工米粮,这全赖皇上爱民之心,奴才于此其中,并无半点功德,所以不敢上奏。”
“你要说的就这些?”玄烨拍了拍手转身问道。
皇帝话中似乎别有所指,吓得马桑格满头大汗,伏到地上就说:“回皇上,就这些,奴才实在不敢有所隐瞒。”
玄烨看了看左右,才笑了声说:“嗯,谅你也没这胆子。”这才把马桑格叫了起来,马桑格起身时朝胤祺方向看了眼,这动作一闪而过谁都没有看见。
“从前有人密奏过,你整日与于成龙为难,朕很不高兴,曾想摘掉你头上这顶乌纱帽,这次朕来到,见你与于成龙处挺好的,朕很是安慰,马桑格呐,你要记住,正如你刚才说的,你这漕运总督与他于成龙那河道总督,二人需得和衷共济,惟有这样才能把河务办好,为朝廷效力,为朕尽忠。”玄烨指着马桑格说。
马桑格听得,冷汗直流,诺诺连声,他没想到过于成龙居然圣眷正浓,玄烨好笑地瞧了眼,马桑格发青的脸说:“好了,你就退下吧。往后莫要忘了朕今日这一席话。”
“是,奴才告退。”马桑格由小太监带着,直退到花园外才想起摸出手绢擦额上的冷汗,还没擦完就见到于成龙由太监引着朝这边走来,他顿时想起皇帝方才的话,不敢再怠慢于成龙,满脸笑容就招呼道:“于大人,早啊。”
于成龙与他别过后,只觉得马桑格今日是好生奇怪,他昨夜与胤祯喝了半宿的酒,今日被奴仆请起时,说皇帝召见时,他只觉头昏脑胀几乎连站都站不稳,幸亏喝了些醒酒汤,这才撑着给过来了。
进到揽月亭,给皇帝请安,于成龙那腰弯下去后,几乎就站不起来,还是旁边的太监,眼明手快扶了他一把,这才没有给出洋相。玄烨脸色不佳地问道:“于成龙,朕的河道总督于大人,你可酒醒了?”
“回皇上,臣醒了,醒了。”于成龙在朝为官多年,曾跟随过玄烨征讨噶尔丹,君臣间已经到了熟不拘礼的地步,这是又宿醉未醒,所以即便见到玄烨脸色发黑,于成龙依旧老神在在。
“来人呐,给于大人打盆水来。”玄烨没好气吩咐道。
于成龙那敢领受,可玄烨不由分说,就命梁九功将他拉下去,洗过把脸才再进亭,这下于成龙算是清醒些了。
“昨夜喝得可痛快?”玄烨坐在御座上问。早膳的残席早已撤去,如今玄烨面前的矮台上摆放着的是卷运河地图。
于成龙摸了把自己的鼻子,老老实实道:“挺痛快的。”
“是吗?十四阿哥那你说呢?”玄烨厉声就问道。
胤祯一早猜到玄烨要发作他这件事,跨步出列低头就说:“儿臣不知道,儿臣就觉得现在的头好痛,像被人不断用锤子敲打一般。”
玄烨听了,脸色是越发越难看,不过生气归生气,听到胤祯说难受,他当即就命梁九功去传太医,站在胤祯身后的胤禌,更是出列为胤祯求情,去传太医的太监还没走出花园,花园外匆匆又走进个太监,说是十三阿哥胤祥来回事,正在外候传。
来请旨的太监话音刚落,玄烨黑着张脸,满腹怨气道:“十三阿哥来了?那四阿哥是不是也来了?来了就一并传进来,好了!”说什么来回事,八成是知道自己过来这边,怕他这皇父教训他们这不成样子的弟弟,这两个做哥哥的给匆匆赶了回来。
果然跟着太监进来的人里,除了十三阿哥胤祥,还有四阿哥胤禛,于成龙站在下首看着不觉想笑,可这是在御前又不敢笑出声来。
胤祯没想到胤禛和胤祥,担心自己居然赶了回来,他不想连累兄弟,连忙低头认错道:“皇父,儿臣知道错了,往后绝不敢再贪杯?”
“知道错了?你说你昨晚到底喝了多少!你这小小年纪是能这样灌酒的吗?”胤祯不说还好,一说玄烨就来气,今早当他听到侍卫回奏,说昨夜于成龙与十四阿哥两人一共喝掉三大坛酒时,他差点吓傻在当场,要知道这一老一少,老得早过耳顺之年,小的这年才刚满十三,怎么能这般个喝法,两个人都是不要命了吗!
不用玄烨教训,胤祯也知道自己昨夜确实是喝多了,他当时也是不经意,没意识过来,按着前世时的酒量乱灌,结果可好,他今生因为年纪尚幼,平日从不沾杯,那一坛多的酒灌进去以后,当下天旋地转,要不是醉成这样,后来误会四哥的到来是在做梦。
“阿玛,儿子真的知错了,往后再不敢。”胤祯软声认错道。
“都是老臣的错,老臣不应找十四阿哥喝酒。”于成龙跪下认错道,昨夜是他来找胤祯喝酒,如今皇帝都拿自己儿子开刀,那他这做臣子的要还不知进退,赶紧认错那还得了。
玄烨没理胤祯,而是叹了口气对于成龙说:“朕知道,你心中有怨言,你为朝廷鞠躬尽瘁,朕不是不知道,这几年河工不见大成,也并非你的错,河工万难,朕也是知道的,所以在朝臣那,朕对你是始终爱护,你昨日以病乞假,朕不允,实乃如今河工千条万绪,断不可少了你啊。你难道就忍心在此时,弃朕而去?”
于成龙听了这话,当下热泪盈眶,这几年河工不见大成,为朝中诸大臣所诟病,甚至拿出他从前的对手靳辅,与他做比较,他所承受的压力是前所未有之沉重,而昨日皇帝又因张鹏翮弹劾直郡王胤禔一事,直斥他这河道总督无能,如此总总堆在一起后,他不禁生出退意。
“我……”于成龙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玄烨亲自走上前,双手把他扶起,拉着他的手说:“好了,朕知道你是一时意气,要不是不会来找十四阿哥喝酒消愁,来,昨日的事我们就无需再提,后日朕要去高家堰,你且来给朕说说如今那处的情况。”
“是,皇上。”于成龙被玄烨拉到案前,玄烨又转头对在场的阿哥们说:“你们几个也过来听听。”
等于成龙把高家堰这年来的变化细细说完,玄烨望着地图眉头深锁,高家堰是淮河一处堤防,历朝历代屡次加建稳固,先前经过靳辅加建副坝,情况得以好转,可这几年除了按靳辅先前的工事稳固,便再无进展,此处是苏北一带抵御洪水的第一道屏障,所以玄烨一直视此处为治河中的重中之重。
玄烨似乎有意考一考在场这几个儿子,指着地图就问:“阿哥们对如何治此处,可有看法?”其实连于成龙这河道总督,多年来都徒劳无功,玄烨也不指望自己这几个从未真正接触河务的儿子有什么真知灼见。
几人里除了胤禛能说出个一、二,胤祺勉强憋出句,剩下三个小的阿哥就全都没有说话了,玄烨特意朝胤祯望了眼说:“十四阿哥你要也能对治河说点什么,那朕就对你昨夜之事既往不咎。”
胤祯听完,眨眼了眨眼,旁边站着的胤祥、胤禌比他还急,分别转头就去问身边的兄长,四兄弟叽里咕噜的,玄烨见了哼的一声就说:“你们几个做哥哥的,别想给他作弊,要不是你们平日里惯着他,他敢这样无法无天,去,全都给朕退到两步开外去。”
胤祥、胤禌听了老大不乐意,还是胤禛、胤祺两个大的,扯着他们硬生生给退开两步。前世时,接下去的数十年间,治河会是皇父处理的政务中最重要的部分,他若想在众阿哥中出头,那就应该把握这次机会,在治河一事上一鸣惊人。可是……
在众人期盼的眼光中,胤祯喃喃说:“儿臣以为,以为,不如就把那堤坝再加高三尺。”这办法听得别说于成龙,就连胤祥听了都不由得笑出声来,这算个什么办法啊。
可玄烨听了,望向胤祯的眼神里,反倒像松了口气,柔和道:“十三阿哥勿要笑话你弟弟,他年岁尚小,又从未接触过河务,再说了,这的确也算是个办法,好,阿玛也言而有信,饶过你这会,可下次,绝不可再这样喜酒贪杯,要知道那会有伤身体。”
“是,谢阿玛。”胤祯谢过后,玄烨便让他们几兄弟退下,让御医去为胤祯请脉,目送自己这几个儿子小声地有说有笑的离开,旁边的于成龙拱手就说:“恭喜皇上。”
玄烨回头,微笑着也点头说:“嗯,的确可喜,看到他们兄友弟恭,朕的确很安慰。”接着又问于成龙:“你觉得刚才十四阿哥的回答如何?”
于成龙被皇帝问得一下语塞,他总不能当着个父亲,说这父亲的儿子无能,特别是当这个父亲还是当今天子的情况下,并且他觉得今天的胤祯似乎有些失常,没有他平日里接触的锐利,于成龙想了想委婉道:“十四阿哥的回答也是种办法。”
玄烨哈哈就笑出声来说:“于成龙啊,你不用怕伤了朕的面子。朕这
十四阿哥从小养在深宫之中,从未接触过河务,能想出这样个办法,已属不易,朕已知足。”说着玄烨的话音转沉道:“朕从未指望他如今就能为朕分忧,刚才若他真的能就治河说出点什么,那朕真的会忧心了。想他这样个未曾接触过河务的小阿哥,又怎么可能知道该如何治河,那要么是天资聪颖,可智多便近妖了,要么他所说的,便是出自有心人之口,他背后竟有这样个居心妥测之人,无论是那一种,都不是朕所乐见的。”
第九十一章:雾里看花
京,紫禁城,毓庆宫,午后艳阳高照,炕床上,胤礽懒散的靠在叠起的引枕上,用手轻轻抚摸着枕在他脚上的侍卫的脸说:“叫你不爱惜自己,这下可好了,又发烧了,依本宫看还是传太医吧。”
“不,别传,这也太丢人了,方才我已经吃过成药,这会子躺躺就好。”侍卫按住胤礽放在他脸上的手说,又推了推胤礽道:“我通身药味,你别靠得我那么近,免得沾了。”
胤礽反倒大手一张,把侍卫拉进自己怀中,深深吸了口气,把侍卫紧紧搂住说:“这味香,熏香也不及它。”胤礽见侍卫不乐意传太医,凑近侍卫耳边坏笑就道:“那要不,让人伺候沐浴,本宫帮你把那处好好洗洗,你这又是发烧又是闹肚子的,必定是昨夜自己没给好好干净。”说着将手移到侍卫小腹处说:“亏得本宫日日努力播种,要换了是其他宫人,怕早就见喜了,哪像你,还闹肚子。”
这本是胤礽与侍卫调情的浑话,可侍卫听完脸色一寒,扬手把胤礽放自己身上的手拍掉,就要爬起身下炕道:“既然殿下见嫌,奴才还是告退,别在这碍殿下的眼。”
胤礽忙把他拉住,笑着求饶说:“瞧你这个没肚量的,本宫不就说说嘛。再说本宫的确想要个你养的孩子。”这句说到后面,胤礽脸上已经没了刚才那嬉笑样,他不知道自己对侍卫的这份感情,是否有如那些书中所写的一往情深,可内心一直期许能与侍卫白头偕老,他知道随着年岁渐长,侍卫心里不是没生过去意,所以他更渴望能与侍卫养个孩子,那侍卫是否就会像他的那群妻妾一般,永永远远留在他身边,可是他们两个男人,又如何能养孩子。
打闹间,稍间外有太监来回,步军统领托合齐、内务府总管凌普求见,侍卫忙离开胤礽怀抱,就要翻身下炕,可进来的托合齐与凌普还是看见了,托合齐对侍卫根本视而不见,凌普就更是瞪了侍卫好几眼,胤礽看了脸色微变,不过终究也不过是命侍卫先退出去,免得留此受辱。
“殿下,这次张鹏翮兵行险着,倒真给他在皇上面前,告了大阿哥一状,这真是大快人心。”凌普说完只差没拍掌叫好。
胤礽坐正身子没应他的话,而是转头笑着问面带疑惑的托合齐:“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
“回殿下,奴才左思右想,实在是想不明白,那张鹏翮怎么会想到去找十四阿哥。”托合齐不解道。
“你怕是忘了,张鹏翮是在刑部尚书任上,迁两江总督的,如今的刑部尚书萧晋,不但是他的同年,还是由他举荐。上年的科举弊案,十四弟插手其中一事,旁人或还能隐瞒一、二,可萧晋这刑部尚书,难道还能毫不知情。”胤礽细细道。
托合齐恍然大悟道:“殿下您是说,是萧晋与张鹏翮私通有无,张鹏翮才想到去找十四阿哥?”
“嗯。”胤礽轻轻颌首道。
“可奴才还是想不明白,就算张鹏翮是因为萧晋的关系找上十四阿哥,那他们怎知马桑格不会揭穿他们,别说是十四阿哥,便是四王爷,马桑格也未必卖他的帐啊。”托合齐觉得这次张鹏翮御前状告直郡王一事,疑雾重重,看似歪打正着,却又处处透着几分玄妙。
凌普在旁边,见托合齐连这点都参悟不透,开口便提醒道:“托合齐大人,你该不是忘了马桑格的出身吧?”
“正白旗下包衣?”托合齐怪道,即便马桑格是正白旗下的包衣,那与十四阿哥等人又有何关联?
“正白旗效忠的主子是谁?”凌普再提示道。
托合齐听到这里才领悟过来,说:“难道是五王爷帮了十四阿哥?”
胤礽摸着自己拇指上带着的玉板子说:“既是帮,也不算帮。”说完停了停,胤礽才接着说:“正白旗效忠的是太后,五弟自幼由太后抚养长大,这次逼马桑格捐粮,十四弟是带了十一弟同去,所以五弟出言警告马桑格,也是为了自己的同胞弟弟。”
托合齐听了抢声就说:“可这一切若全是十四阿哥所为,那十四阿哥不是太……”后面半句他没说下去,也不敢说下去,一个小小年纪的阿哥,竟谋算人心到如此田地,这个十四阿哥他日长成,将会是个多可怕的对手。
“无妨,十四弟是翻不出本宫手掌心的。”胤礽轻描淡写道,若不是握有十四弟的致命把柄,胤礽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还能视胤祯为弟弟,而不是对他除之而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