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 上——WingYing
WingYing  发于:2011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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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鬼魅,仿佛占据了脸部的三分之一。

然而,分别十几年,古谷川在他面前倒是没多大的变化。

眼前这个人,仪表堂堂、身姿英伟,高高在上──更甚的是,如今的他,还是日本皇军的爪牙,侵略南洋杀他同胞的

鬼子古谷中将!

古谷川想来是收到了叶海涛透著愤怒和怨恨的眼神,他看见前方的人扭曲的面孔,嘴角悠悠地扬了起来。

有精神是好,不过总要吃点东西。

他像是面对一个任性的孩童,面露无奈,轻声地说:“阿海,乖,别闹脾气了,吃点东西。”

叶海涛突然暴怒起来,他砰地狠狠拍击了桌面,而桌上的食物受到了波及,全数翻倒在地了,碗碟碎裂的时候发出了

清脆的悲鸣。

叶海涛如此愤怒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他恨极了古谷川这种阴阳怪气的语气,绕是从前,他还可以忍下,但是现在,古

谷川的态度只会让他更加地愤恨──

日本鬼子杀害了他们这麽多的同胞,欠下了无数血债无以偿还,他们之间隔著这麽大的一个民族仇恨啊!

古谷川看了看叶海涛,好半晌,他看似漫不经心地位置上站了起来,用手背掸了掸身上无形的灰尘,然後挪步到窗边

在一阵寂静之後,古谷川抬著头,看著窗外说:“你错了。”

他说:“这些食物,并不是日本人的。”

那轻得似是要随风而逝的话语,一字不漏地传入叶海涛的耳里。

叶海涛顿了顿,而古谷川回过头来,他直挺挺地站在远处。

“阿海,这些米粒、蔬果,都是你的同胞们为了表示对大日本帝国的效忠所贡献的。”

他语气平伏地陈述著,仿若一切是如此地理所当然。

古谷川渐渐地笑了起来,慢慢地走到床边,他的目光在叶海涛身上下游移,锐利得像是要将眼前这个人刺穿一样。然

後,军靴踩在了散落在地板的饭菜,古谷川偏著头,侧过眼去,无视叶海涛的神情,平静地开口说──

“阿海,我劝你还是不要浪费了。”

说完,古谷川走回原来的位置戴上军帽,高昂著头直直地走了出去。

叶海涛呆坐在原处,他慢慢地抬头,看著窗外。

外头升起的,是日本军国的旗帜,在空中慢慢悠扬。

久久,一直到天全黑了下来。

叶海涛抿了抿干裂的唇瓣,他颤颤地挪动发麻的身躯,抓住了床板的边缘,将毫无知觉的左脚费力地移了下去,最终

因为重心不稳而从床上直接跌落在地。

然而,他忽略身上的疼痛,用手撑在地面,艰难地支起上半身,慢慢地爬向方才饭菜洒落的地方。

叶海涛无神地看著,那原来圆白的米粒被踩碾得糊烂,瘦枯的菜根泛著黑,沾了土灰,爬满了蚂蚁。

叶海涛慢慢地抬手,抓了一把。

张开嘴,放入口中。

他缓慢地嚼了嚼,米饭的味道充满了整个口腔,那种香甜的滋味让叶海涛红了双眼。

他接著,又抓了一把,张嘴吞下。

一遍又一遍,急切地,一直到饭菜塞满了嘴。

这一些米粮,都是被日本兵残忍搜刮来的,那上面,沾了千万人的鲜血。

叶海涛呛著了,他咳得伏在地上,然後又将胃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到最後,他蜷缩著身体,麻木地看著前方。

视线逐渐模糊了,而他的脑海里渐渐地,浮现出了,过去的,那一段岁月。

那是二十年代的新加坡。

叶海涛正在两手抓著大勺子,舀著锅里的粥,热蒸汽熏得他满脸通红,眼看那额上的汗就要滴到锅里去了,苏芝华收

了碗走了过来,她拿下汗巾弯腰为儿子擦了擦汗。

十岁的叶海涛扬起了头,他对著母亲大大地展露一个笑靥。

叶海涛的脸型和父亲几乎如出一辙,容长脸,五官倒是承袭了母亲苏芝华,浓眉大眼,小挺的鼻子,虽然面色蜡黄身

材瘦小,却还算是个清秀的孩子,尤其他笑起来的时候,右脸颊就会露出浅浅的酒窝。

苏芝华擦著儿子的脸,渐渐地神游起来,她看著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些茫然地轻声道:“阿海,你不能去上学了

,怨不怨妈妈?”

叶海涛顿了顿,但是他很快地摇头了,不在意地注意火候,说:“妈妈,班上的孩子年纪比我还小,他们都看不起我

,我不去上学了。”

苏芝华闻言,她压下了喉头的苦涩,揉了揉儿子剃得光溜溜的脑袋,状似无意转过身去忙碌,扔下了一句:“阿海,

一会儿葱少放一点,涨了五毛钱了。”

“哦。”

叶海涛深深地明白,在他们家,就算是一分钱,也得省起来。

近来,苏芝华脸上的笑容明显地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淡淡的阴霾。

苏芝华不向任何人提起,叶海涛心里却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因为,那个教书先生走了。叶海涛还记得两个月前的晚上

,苏芝华和那个男人大吵了一架,那一段时间苏芝华常常呕吐、晕眩,还莫名其妙地喜欢吃酸的东西。

叶海涛觉得很奇怪,他怕妈妈病了,所以越发留意起来,晚上非要悄悄地等母亲入睡了,才安心地闭上眼。故此,那

一天晚上,叶海涛发现半夜的时候,母亲从床上起来了。然而,他没敢跟上去,因为妈妈没有干呕的迹象,所以叶海

涛认为,妈妈是要去先生的房间里做那种事情了。

叶海涛拉过棉被蒙紧了头,他吸了吸鼻子,虽然已经接受了母亲有另一个男人的事实,他的心里却还是避免不了难过

“你说什麽!”

而在这时候,叶海涛被一阵尖锐的叫声给惊起了。他吓得从床上跌了下来,紧接著就听到那接连的尖叫声。

是妈妈的的声音!

叶海涛从地上快速地爬了起来,冲到了外头,一路奔向教书先生的房间。只不过,当他跑到厨房的时候,却和母亲苏

芝华撞上了。叶海涛被撞倒在地上,苏芝华也同样的翻倒在地,只是,这一次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紧张兮兮地把儿子

扶起来,而是直接跪伏在地,嚎啕大哭。

叶海涛被吓懵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

苏芝华旁若无人地嚎哭著,她忍不住了,她实在是太命苦了!她披散著头发,柔弱的双手无力地拍打著地板,到最後

上前将儿子紧紧地抱住,仿佛那是她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叶海涛看见母亲流泪,他茫然地抱紧了她,目光看著後方那站在走廊上望著他们母子的教书先生。

先生摘下了眼镜,揉著眼,叹了一声气。

那是叶海涛最後一次看到教书先生。

隔天,先生就搬走了,钥匙就挂在门把上,还放了一笔钱,和一个像是药包的东西。

叶海涛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情,也不敢开口问妈妈。

他只知道在先生走後不久,叶海涛从学堂回来,他原来经过楼下没见到粥摊,心里便觉著很是怪异,没想到一打开房

门,母亲苏芝华就卧倒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最可怕的还是那花色床褥上的一大滩红色血渍。

叶海涛害怕了,妈妈流了这麽多血,是不是快死了?!

就在叶海涛就要奔出门去找救兵的时候,床上的苏芝华睁开眼了,她弱弱地叫著“阿海”,边向儿子招手。

“妈!”叶海涛哭叫一声,赶紧跑了上去,抱住母亲的双肩。

苏芝华伤心坏了,以至於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她深深地认为,自己的命运,实在是太苦了。

苏芝华哽咽著,她不断地唤著儿子,企图透过这样,让自己的心再度坚强起来。她想紧紧搂住儿子,然而,她却有心

无力。

因为,她在今天,亲手杀死里自己的另一个孩子。

“阿海、阿海。”

叶海涛回过神来,他看著眼前的一包白糖,连忙抬手接过,问:“……多少钱?”

“一块三毛。”杂货店的老板冲著叶海涛笑了笑,叶海涛“哦”了一声,他抿著唇,从口袋里将母亲给的钱取了出来

,口中念念有词,待将一分一毛仔仔细细地算好了,叶海涛才郑重地将钱交给了老板。

“阿海啊──”叶海涛走了几步又被叫了回去,他好奇地回望,只见那老板走了出来,满是慈爱地从糖罐里抓出几颗

糖果,交到叶海涛瘦巴巴的掌心中。

“乖孩子,给你吃的,是英国糖果。”

叶海涛看著那包装精美颜色缤纷的糖果,几乎是要心花怒放了。只是,他很快地就摇头拒绝了──虽然母亲苏芝华并

没教过他什麽,叶海涛那股奇高的自尊心仿佛是与生俱来一样。他不顾老板的坚持,快速地把糖果搁在桌上,转头便

走开了。

“阿海、阿海──”老板在後头唤了几声,这时候,老板娘从後方走了上来,狠狠地捏了自己男人的耳朵。

“死鬼,你又要给那个小子什麽了?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看上他妈了!”

“妈的你这婆娘又在胡说什麽……”

叶海涛越跑越快,跑得汗水淋漓,上气不接下气。

最後,他停在一个小巷口边,抬起衣袖擦汗。这时候,有一群穿著校服的学生们,踩著脚踏车,从叶海涛面前呼咻而

过。叶海涛淡淡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後,他一言不发地揪著裤子,慢慢地走回了粥摊。

因为先生离开了,他们没有钱,所以不能上学了。

叶海涛走到爪哇路中巷的时候,他远远便瞧见了在自家的小摊子面前,停了一辆车子。

确实是车子,还是一辆崭新的、颇为气派的黑色福特汽车。

叶海涛好奇地快步走了过去,在经过街坊的时候,只听周遭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你看看,那个骚 货这麽快又勾搭上人了。”

“那狐狸精简直太有本事了,前些日子那个学院教师走了,转眼又来了个大老板。”

“我听说,那个教师实际上在国外有个白人老婆的,正正经经的,一定是被这个骚 货勾搭了去,现在好了,走了一假

红毛仔,来了一个日本大老板。”

“我听我家那个死鬼说,这个大老板在密骆驼街有好几家店啊……”

叶海涛走回粥摊的的时候,他瞧见了母亲苏芝华正坐在摊子旁边的小桌案前,旁边那一位是个身型颇为魁梧的男子,

身上和红毛人一样穿著摩登的西装,四方脸、五官有些粗野──

叶海涛想起来了,这个人,就是那一天差点把他撞倒的车子里的人。

“阿海。”

苏芝华瞧见了儿子,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叶海涛看著母亲春风满面,仿佛又年轻了许多。

“古谷先生,这个就是我儿子,你可以叫他阿海。”苏芝华推著儿子,向眼前的男人介绍道。

古谷先生往前凑近,很是认真地看了看叶海涛,大笑一声,手掌有力地拍了拍叶海涛光溜溜的脑袋,觉著眼前这个瘦

得像小萝卜干的孩子生得很是有趣。

叶海涛心中有著些微嫌恶地偏了偏头,然而,苏芝华却暗暗在他的屁股上捏了一把,脸上不断地对那个古谷先生陪笑

而叶海涛看著母亲和眼前这个日本大老板之间暧昧氛围,他的心一点一滴、慢慢地,沈了下去。

囚徒 第六回

那一次,是叶海涛第一次坐进那名叫“汽车”的小箱子里。

他身上穿著一套褐色的小西装,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叶海涛的身板瘦小了些,两层衣服套在身上,他觉得又重又沈,

而且极是闷热。而且,母亲苏芝华在替他换上这套衣服的时候,再三嘱咐了他,绝对不能弄脏弄皱了,一定要端端正

正的,像个有教养的孩子。

此刻,苏芝华同样坐进了车内,她身上穿了一件紫晶色的崭新旗袍,下身露出了大半细白大腿,也不嫌热地披挂了一

件雪白狐裘,脸上施了脂粉,还喷了点高级香水,整个人显得高贵豔丽,丝毫瞧不见一点当初在街边卖粥的凄清模样

“阿海,妈妈漂不漂亮?”苏芝华打开镜子,仔仔细细地对镜照了照,而叶海涛当时还正在抬头环顾车厢内的一切,

那对小小的叶海涛而言,是如此地新鲜啊。

苏芝华见儿子没回答自己,她抬头一看,好笑地伸手戳了戳儿子瘦巴巴的小脸。

叶海涛“哎呦”一声,苏芝华掩嘴娇笑起来,那银铃般的笑声,足以让男人都酥了骨。

“阿海,妈妈刚刚问你,妈妈穿这样漂不漂亮,打扮的好看麽?”苏芝华和叶海涛此下这一身行当,自然是古谷峰一

给她置办的。这一位古谷老板,可真是个富有的日本商人,在密骆驼街上有好几个绸缎成衣铺子,据说在印度也有还

有好几个棉花厂。

苏芝华简直难以置信,这辈子居然还能遇到一个条件如此好的男人。而这一日,她是要和叶海涛一起到人家家里吃个

饭,嘴上是这般说,苏芝华看著车窗外往後退的老街道,心一横,喃道──这辈子,她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了。

然而,叶海涛并没怎麽注意这些,他只是呆呆地看著妈妈涂得豔红的指甲。

他想跟苏芝华说,还是妈妈以前的模样漂亮,不过他张了张口,仍旧是硬生生地把话给吞回了腹中。

汽车驶到了一栋大洋房前,叶海涛还是第一次看到这麽大、这麽漂亮的房子,他的眼睛睁圆了──在叶海涛的认知里

,只有红毛人才住得进这麽大一所的洋房。

车子停在大门前,那个上次还出口骂他的司机赶紧从车上下来,为後座的母子打开了车门,一脸谄媚。苏芝华高昂著

头,踩著一双擦得发亮的高跟鞋慢悠悠地走了出来,贵气逼人。然而,叶海涛显然是没有母亲那样与众不同的气质,

他喘喘地爬下了车,结果因为踩到了裤管,直接从车厢里滚了出来。

“啊呀,阿海!”

站在门口的几个仆人暗暗笑了起来,苏芝华涨红著脸,她原来想弯腰把儿子扶了起来,然而,这时候她怯步了。叶海

涛趴在地上,捂著脸,也不等母亲搀扶便爬了起来,他先是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之後为了表现自己没事,便对苏芝

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前些日子,叶海涛的犬牙掉了,他只要一笑,就能瞧见嘴里的一个小窟窿,看过去既傻气又滑稽──此刻的苏芝华,

也是这般认为的。她第一次对儿子生出了一丝嫌恶的情绪,不过也只是一瞬间,下一刻那两扇西班牙式的大门就被慢

慢地打开了。

苏芝华屏息看著前方,她觉得前头似乎泛著光芒,只要她一走进这个大门,从那一刻起,她就和过去的自己,再无瓜

葛了。

叶海涛紧跟在母亲的後头,走进了那一幢好似会发光的大房子,而他亦被眼前从未见过的豪华景象所震慑了。

“芝华,你来啦!”

叶海涛听见了那声洪亮的呼唤,他已经习惯了那个古谷老板别扭的音腔,而这时候,古谷峰一从楼梯上大步走了下来

──他是个魁梧偏向於壮硕的男人,身材高大,声音浑厚,有时候让人觉著不太像是个商人,反而更像一个带兵打战

的上帅。

这样的男人,对苏芝华而言,无疑是充满无限魅力的。她难得抛开了一般华人女子特有的矜持,走上前和男人搂了个

满怀。

叶海涛站在一边,他看著母亲和那个古谷叔叔亲昵地处在一块儿,便觉得双眼刺痛,他低了低头,企图掩饰心里的难

过。

“阿海,你也过来,芝华,来──”

古谷峰一对这对母子招了招手,他转身声音洪亮地冲著上方叫了一阵,是用日本话,叶海涛和苏芝华都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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