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被父母养育,一直在收容所生活的广明的十四年,不被任何人需要的十四年到底算什么呢。自己也同样是被抛弃的。但是比广明要好吗。因为自己不是被亲生父母抛弃的。而且感觉比起广明的死,谏早对自己的死会更悲伤。
那天晚上,灭灯后谏早来到自己的房间,对自己说:“我有话跟你说。”自己很少在这种时间被叫出去。来到园长室,这里有股独特的香味。右边的墙上装了个小型的祭坛,上面有个被白布包住的方盒。眼睛对上在葬礼上看到的……笑着的广明的照片上的眼睛,吓了一跳。
可能是察觉到自己的视线落在祭坛上了吧,谏早问道:“很在意吗?”
“那里面是骨灰?”
谏早像很困扰似的,用奇怪表情笑了。
“是啊,是广明的骨灰。四十九日的时候就能放进和田的墓里了,在那之前就放在这里。”
明明有家,为什么不能回去呢。虽然家里的人好像讨厌广明,可是他已经死了啊。明明不再会说话,不再会胡闹,不会再突然发怒了。
“人啊,是很脆弱的生物。明明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的……命运这种东西总是对年轻人做残酷的事。”
谏早的眼睛冲着血,脸色苍白。广明死后的两天里,在收容所里没有看到过谏早的身影。
“这么晚了把你叫来真是抱歉。”
连叹的气都渗透出疲惫。
“在这种时候跟你谈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我也无法判断,但是没有时间了。”
在抛出话题之前稍稍顿了一会儿。
“昨晚,你的姑姑打来了电话。”
对自己温柔微笑的姑姑的脸,一下子浮现在脑海里。
咕嘟地咽了口唾沫。自从自己来这里后,第一次打电话来。难道她会来见自己吗?
“注意听我说。”
是领回自己的事吧。从在收容所生活开始已经二年零五个月了。姑姑已经有能照顾自己的能力了吗。本该封印了的回忆的箱子被打开了。大家的脸全都想起来了。期待一下子在胸中膨胀。
“你的母亲,好像去世了。”
明明知道谏早在说什么,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然后晓小心翼翼地说出了那可怕的可能性。
“是说,姑姑吗?”
“不是哦。是你的亲生母亲。”
“我的亲生母亲早已经死了。”
“虽然他们好像曾跟你说你的双亲都已经去世了,其实母亲好像是活着的。”
就像划拳输给后出拳的人时的那种郁闷的心情,晓嘟哝道“那是什么意思。”
“你的母亲和父亲离婚后,好像去了外国……去了美国生活。你姑姑好像收到了你母亲在那边的熟人的联络。”
晓的视线从谏早的脸上移开,低下了头。……那是在说谁,在说什么?
“我直接和那个熟人聊了一下。那个人说可以负担旅费和逗留的费用。虽然跟他说了因为你没有护照,申请那个需要花十天左右的时间,但是他说可以等你准备好后到美国为止,再举行你母亲的葬礼。”
“那是不可能的吧。”
晓抬起头。
“要等我的话,尸体会腐烂的。”
“可能会在你去之前把尸体动起来吧。”
晓摇了摇头。
“……我不去。”
“广明死后,你也受到打击了吧。在这种时候听到这样的话,我知道你会觉得混乱。但是只有这次不能凭一时的冲动来决定事情比较好。依我的意见是,你还是去美国比较好。”
“不见也无所谓。”
晓从正面目不转睛地看着谏早的脸。
“一直都听说她已经死了。即使现在说她还活着,然后又死了,我也没什么感觉。”
没有半点虚假的真心话。
“你不想见见母亲吗?”
这么问的谏早让自己感觉不可思议。
“因为她死了?”
“那是……”
“为什么说要见面呢?死了的话和看照片不是一样的吗?”
……心情很糟。从刚才开始就弥漫在房间里的气味。被烧了的骨头的气味。广明的气味让人觉得想吐。
“我是不会去的。”
正准备出园长室,“等等”,手臂被抓住了。谏早手指的力量很大。那力量渗进了皮肤里,感觉很痛。
“等你长大,结婚生子的时候,如果回忆不起母亲的脸的话会感到很寂寞的。”
晓笑了。除了笑不知道能做什么。
“让我想起尸体的脸吗?”
在谏早沉默的间隙,晓挣开被抓住的手臂飞奔出了园长室。一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看漫画的中村就问道:“你和园长说什么了?”
“……没什么。”
钻进双人床的上铺,把脸埋进了枕头里。死了的母亲。其实却活着。然后又死了。“死”这个字就像玩具一样。无论是广明,还是母亲都简单的死去。都是听别人说的话。
……没有悲伤。从最开始就被说没有的东西,就算真的死了也没有什么感觉。这样的话不如干脆连脸呀,名字呀,什么都不知道更好。
到达美国的时候,是下午三点过十分。晓沿着人流走,走到门的附近排队。看着柱子上的时钟,晓把自己的手表的时间和时钟调成一致。
入国审查完成之后,晓穿过一条细长的通道,来到大厅似的地方。所有的文字表示都是英文,完全摸不着头脑。呆呆地站在那里,背后被咚地拍了一下。向前倾了一步后回过头,看到一个像大力士一样的金发阿姨死盯着自己。
站在通道的正中间好像会挡住别人。移动到角落的椅子处坐下。除了来接自己的人叫约翰·马克迪尔,其他的晓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只能在这里等待。
……本来不想来美国的。但是每天都被叫到园长室,终于被谏早说服了。
“说实话。”
那是第五次被叫去的时候。因节电对策而打开的窗户外,传来蝉那令人焦躁的声音。
“如果所有的金钱负担……旅费不得不由你自己全部负担的话,我不会说让你去。因为收容所里没有多余的钱去负担那些费用。但是你母亲的熟人说了会负担旅费和逗留的费用。所以我觉得你还是去比较好。”
“去了也没有用。”
“就算对现在的你没有用,我觉得十年后的你肯定会认为还是见了母亲比较好。”
“未来的事谁也不知道。”
“我啊。”
谏早摸着自己的胸口。
“我早就经过了你们这个年纪。然后也超过了你想象中的大人的年龄吧。正是因为这些路自己都走过,所以觉得你和母亲见一面是必要的。而且现在又是暑假,也不用向学校请假。”
结果,就这样半推半就的“嗯”地点头答应了。对自己的固执拒绝,都劝说到这种地步了,晓有点害怕自己如果被认为是顽固的家伙的话,会被谏早讨厌。
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确定了去美国的行程,配合办好护照的日期,晓在八月八日从日本出发了。
只有一件事让晓很在意。那就是废弃工厂的蝙蝠。去美国来回一趟最少要花四天的时间。放这么久不管的话,那只贪吃的蝙蝠可能会死的。虽然这么说,能够拜托照顾的朋友一个也没有。
最后还是拜托谏早了。一跟他说“我在照顾受了伤的动物。”他就说“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会负起责任来照顾它的。”看到在纸箱里,露着敌意呀呀叫着的蝙蝠时,谏早笑着说道:“我还以为是猫或狗呢。晓在照顾很有趣的动物呢。”
“它受伤了,如果被小孩子欺负的话可能会死的。”
晓说出了自己的不安后,谏早跟晓约定道“我会一直放在园长室里的。”
这次去美国的行程,只有谏早和职员知道。对其他的人是说,自己暂时回姑姑家一段时间。如果说去美国了就不得不向大家说明情况,这样的话可能会引起大家的骚乱。
即使等了足够久的时间,也没发现有像来迎接的人。想着如果这样一直等不到的话是不是就要在美国露宿了,这时看到了一个男人。明亮的茶色头发,大约年过四十的男人,不停地朝周围东张西望。
难道……这么想着的时候视线和那个人对上了。男人像很吃惊似的张大了嘴,直直地朝自己走过来。
男人虽然来跟自己搭话,但是和英语老师讲的英语不同,就像活着的东西似的而跃动的语言,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听说有翻译的人,所以没有特别去英语会话。
男人转过身,使劲地挥了挥手。然后一个黑发黑眼,虽然是亚洲系的脸却像是轮廓清晰的混血的二十岁左右的男人跑了过来。
在茶发的男人和黑发的男人的交谈中,听到了“晓”的发音。
“你是高塚晓君吗?”
从黑发男人的口中说出的是一口流利的日语。
“……是。”
晓回答后,黑发的男人微笑着伸出了手。
“你好。我是你带着这里的期间,担任翻译的丹尼尔·真人·奥斯汀。你可以叫我真人。这边的叔叔叫约翰·马克迪尔。”
知道自己被介绍了吧,“晓,你好!”约翰笑嘻嘻地用很奇怪的发音跟自己打招呼。晓也轻轻低下头说:“你好”
“从日本出发的长途旅行,很辛苦吧。辛苦你了。肚子饿了吗?”
“……没。”
“马上去见你的母亲吗?还是稍微休息一下,等心情平静下来了再去?”
真人不仅语速快问题还一个接一个的。
“不休息也无所谓,但是我想换身衣服。”
“换衣服?”
“我带了制服。”
真人歪着头,然后“啊”地拍了一下手。
“在日本,学生不穿丧服而是穿制服吧。葬礼在明天举行,所以今天我觉得就穿这身衣服就行了。那么,快点走吧。”
被两个人带着,走出了飞机场。约翰去取车,晓和真人并排站着等他把车开过来。外面天气很好,天空一片蔚蓝。空气很炎热,有些尘土飞扬。听到轰鸣声而抬起头,看到飞机从正上方飞过。
约翰停靠在人行道上的,是一辆像是一直在水洼里跑而因此车下面沾满了泥土,保险杠歪曲了的蓝色汽车。
“来,晓,坐到车后座去。”
晓在真人的催促下坐进了车的后。靠背破了,脚下滚落着糖果的空袋子和塑料瓶。第一次看到这么破这么脏的车。虽然说过要替自己出机票钱和住宿费,其实可能是个穷人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对自己明明不想见却来了感到很抱歉。
汽车绕过转盘,开到了马路上。第一次进入眼帘的美国,总之道路很宽阔。房子也很大很简单。好几辆比约翰的车还脏的车在反方向的车道奔跑。
“开到你母亲的家大约需要三十分钟哦。”
助手席的真人告诉晓。
“晚饭想吃什么?约翰说不管什么都能请你吃。”
“我吃什么都行……”
“这里的食物,难吃的地方是真的很难吃。但是交给我的话就没有问题。只要是你想吃的,我就能把你们带到好吃的店里。顺便说句,我的推荐是一家叫‘bush’的店的法国料理和一家叫‘china’的中国的店。”
“我不是很清楚。”
“那就去‘bush’吧。让约翰请客吃昂贵的法国料理吧。”
晓对不认生又开朗的真人有点胆怯。
“葬礼的第二天晓也会在这边吧。有想去的地方吗?啊,如果想看好莱坞的摄影棚的话,肯定能让你参观的。因为约翰的面子很大。你喜欢的演员是谁?”
听他这么一说,几乎快忘了自己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了。
“那个,能问个问题吗?”
“OK!什么都可以回答你。”真人拍着胸脯道。
“你知道我的母亲叫什么名字吗?”
真人困扰似的半张着嘴。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事吗?
“你不知道吗?”
“因为一直都被说已经死了……所以没有听任何人说过。”
“你母亲的名字叫田村华江。”
tiancunhuajiang。很平常的名字。自己没有感觉到那个发音对自己来说有什么特别的。
“我的母亲在美国是做什么的?”
真人苦笑道。
“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呢。你的母亲是个女演员哦。”
“女演员?”
“一直以华江·田村的名字活跃于演艺界。演技很好,连我都是她的粉丝呢。”
从真人口里听到的母亲没有姑姑那样现实的感觉。
“你跟你的母亲长得真的很像。在机场的时候,你就像她的迷你版似的,我一眼就认出你了,约翰也这么说。”
长相……说起来,自己还从没有想象过母亲长什么样子。
约翰跟真人说了什么,两个人开始交谈起来。晓深深地靠进靠垫里。马上就能见到生自己的女人的脸了。
晓突然想起了广明死的时候,中村说过的话。
“在这种时候也不觉得悲伤的我作为人类到底是怎么了……”
即使母亲的尸体就在眼前,也不觉得自己会感到悲伤。这样的自己是个冷酷的人吗?
一直都听说已经死了。听别人说的关于母亲的记忆只是从“两岁的时候和父亲离婚,之后不久就因事故而去世了。”到“两岁的时候和父亲离婚,然后去了美国,在自己十四岁的时候去世了。”增加了十几个文字而已。
汽车向右转了个弯,在一个店的前面停下了。在日本也能经常见到的咖啡店的招牌。母亲在这里吗?
“约翰说想喝咖啡。可以去吗?”
不管可不可以,明明车都已经开进停车场,这么想着“嗯”地点了点头。三个人在窗边的圆桌周围坐下了。晓被询问要喝什么,自己连菜单里有些什么都不知道的状况下点了可可,喝进嘴里时却感到很惊讶。这可可甜到差点以为是糖水。无法在为自己买单的人面前剩下,晓慢慢地像舔似的喝掉了。
“晓。”
抬起头,真人用很认真的眼神看着自己。
“……其实啊,在你见到母亲以前,约翰好像有必须要跟你说的事。”
约翰看着自己用英语说着什么。真人歪了歪嘴。约翰说的话久久没被翻译过来。晓觉得很在意。
“约翰叔叔,说了什么?”
“嗯,那个……”真人含混不清地开始说道。
“你的母亲从来美国到去世为止都是在做女演员的工作。虽然没有再婚……但是好像有个一直住在一起的恋人。”
说完后,真人窥视着晓的脸问道:“没事吧?”
“什么?”
“听说母亲有恋人,从孩子的立场来看的话,不是件愉快的事吧。”
真人好像是在顾虑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