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个,我不想这近百年的啸月堂,最终毁在我手里。
做我们这一行的,出路没有几条。那些从良的,千百年来,有几个好下场的,看看林诗音就知道了。他当初花尽体己
,耗尽人情,替那个人一家翻了案,免了他们一家流放的命运。这么大的恩情,真可谓比山高比水深,竖个牌位供起
来都不为过。可就因为他出自勾栏画苑,又是个男的,那家人的老太爷,骂他是伤风败俗的祸害,用棍子把他赶了出
来,让身无分文的他独自流浪在外,受尽艰辛。而那个人,却怡然自得地作他的大少爷,不敢为林诗音说上一个字。
这些不都是你亲见的。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个世界,哪有什么真情,又有谁能靠得住。你要是个女子,还能被人娶回去,生个一儿半女
的,也算终身有个依靠。我们身为男儿的,就只能靠自己,年轻的时候多攒些钱财,老了老了才不至于凄凄惨惨地饿
死街头。”
第十章
“这个祸害,心肝脾胃肾,没一个是好的,还日日饮酒作乐,夜夜笙歌不断。好不容易能消停几日,不说好生静养,
倒又想起来,跑去个天寒地冻的深山老林里折腾自个儿……”
沐桐才进门,便撞见一个一把花白大胡子的老头,一脸愤愤地从杨柳的卧房转出来,口中唠叨个着,径直走到外间的
桌边。
木根面无表情地跟着,手脚麻利地为老头铺开纸笔,又熟练地往砚中倒水,慢慢地磨起墨来,这才抬头对进门后就有
些愣神的沐桐淡淡道:“公子还未起身,沐公子稍待片刻。”
饱蘸墨汁,正要提笔书写的老头却突然望了沐桐一眼,略为奇怪地问木根道:“他也要和你们一起去?”
木根木然地点了点头。
老头又上下打量了沐桐一眼,才运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嘴里还低声念叨:“真是怪事了,他今年竟然想起带个人去。
”
小心地吹干墨汁,老头把写过的纸递给木根道:“去这么久,多抓几副备着。每日都煎于他喝,别由着他的性子,他
那身子,还得靠药养着。丸药也别落下了,不受用时拿出来应个急,要还有个头疼脑热的……那我也管不了了,让他
找了然老和尚去,那老和尚不也自诩医术高明么?”老头说完又脚一顿,无奈道:“我就不主张他这个时候上山去,
可这些年这个祸害何时听过我的。”
老头走到门口的时候又折回来,再一次仔细打量了一遍沐桐,审视的目光让沐桐差点连手都没地方放。只是站得近了
,沐桐发现,老头其实并不太老,花白胡须遮掩下的肌肤却光洁紧致,顶多不过中年。突然,他隐在胡须下的两只清
亮中透着精明的眼睛中,竟逸出一丝笑意,撂下一句:“好好待他!”
沐桐越发地摸不清头绪,杨柳信中只是问他,过年那几日,可愿随他一起出城去住些时日。他自然是千肯万肯,求之
不得的。
昨日一晚上沐桐都欢喜地没睡着,胡思乱想地躺在床上,大睁着一双眼,微笑着望着无边的黑夜。外面逐渐安静下来
,万籁寂静,只有雪“簌簌”地下着,无穷无尽,似这漫漫的黑夜一样没个头。远巷的更声幽远悠长,沐桐仔细地数
着,二更,三更,四更,等到五天更时,雪小了,夜越发的静,偶尔鸡犬之声,划破浓黑的夜,传入耳中。
天刚拂晓,沐桐便起来了,先出去打了趟拳,练了套剑术,出了一身的汗,一晚未眠的疲惫便一扫而空。用过早膳后
,越发的精神奕奕神采飞扬了。按杨柳信上所言,随手收拾了个包袱,便开始等,从卯时等到辰时,又从辰时等到巳
时,从巳时等到午时,从午时初刻到正午,午时三刻一到,他便“噌”地站起来。
沐桐一直以为杨柳是约他到城外的哪个别庄住几日,可听方才他们所言,竟是要去山上?又提到和尚?
“是去京郊的清凉寺。公子信中没有说么?”木根似是知道他的疑问,开口为他解惑。再要说什么的时候,杨柳却已
经出来了。
马车宽敞又舒适,垫着厚厚的羊毛毡子。车里暖融融的,沐桐四处张望,却没见个火盆。
“火炭烧在车厢底下和四根柱子里头。”
杨柳轻轻地说道。他一直斜倚在车里的暖榻上,裹着一条紫貂皮子,眼睫轻垂,似睡非睡。沐桐觉得他今日又与往日
有些不同,淡淡的悲伤,深深的倦怠,看得人心疼,但他身上同时逸出拒人千里的冷冷气息,又令人不敢太过靠近。
车厢里静默的有些凝滞,这原是沐桐期待已久的单独相处时光,他却只敢这样默默地注视着他,心疼地注视着他。直
到杨柳开了口,笼罩在他周身的冰冷之气,突然就消失了,仿佛马车外暖暖的日头,透过车厢照了进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火盆子。”
杨柳“嗤”笑一声:“你这个人,想什么都写在脸上。”
他这一笑,虽还带着一丝惯有戏虐之意,沐桐却觉得仿佛醉人的春风拂过心头,狭小的马车里顿时四壁生辉,他不觉
看呆了。
“木头呢,坐近一点。”
话音未落,“哄”的一声巨响,车子往前一栽,杨柳的身子便如离弦的箭一样,极速地从暖榻上直冲下来。
一阵天旋地转,电光火石间,杨柳感觉身上一凉,紫貂皮子已经离开他的身体。
还没来得及唉叹一声“完了”,身子已经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
“没事么?”
沐桐的声音也不稳,但比起面如土色的杨柳来,已经不知好了多少了。刚才车厢一震,他也被极快地滑到出去,在对
面车厢壁上借了个力,才眼疾手快地堪堪接住被甩出来的杨柳。
原来几天的雨雪侵蚀,年关时节路上行人车马又多,驿道上早就被碾出一个个泥水坑。先前马车小心翼翼地慢慢走着
的时候,还不怎么觉得,方才一匹六百里加急的驿马一溜烟地驰过,拉车的几匹马急往道旁避让,便慌不择路地把马
车拉进了一个深坑里。
木根与小怜在后面一辆马车上,此时也赶紧过来,见杨柳没摔着,两人都松了口气。再看马车时,大半个轮子都陷在
泥坑里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靠着路上行人的帮助,沐桐他们才把马车从泥坑里抬出来。打发了帮忙的人几个银钱,沐桐与木
根蹲在路边的小溪中,清洗身上的泥渍。
“没想到沐公子力气挺大的。”木根转头不经意地道,眼中再不是每次相见时的冷漠。
“你也不错。”沐桐微笑道。他能感到杨柳的这个贴身小厮一直淡淡的敌意,经过这次两人通力协作,再加上他知道
沐桐这次也算是救了杨柳,那层敌意似乎又淡了些。
沐桐上了车后,马车又继续上路了。刚从阳光明媚的雪地里进马车,眼前突然暗下来让沐桐短暂的有些眼花。可是耳
中却明显听出不对,暖榻上的人,呼吸声又短又促。他心中顿时收紧,疾步上前道:“你怎么了?哪不舒服了?”
这时已经能看清,侧身斜倚的杨柳,青白泛紫的脸上一层细密的冷汗,微张着口奄奄地急喘,紧抓着紫貂皮子的手指
惨白,显是病得不轻。
“药……左手第一个抽屉……”
沐桐慌忙打开旁边小柜子的抽屉,里头一个翡翠小瓶子,忙拿出来问道:“是这个么?”
杨柳点了点头,声音微弱地道:“两颗。”
吃过药,杨柳无力地靠在沐桐身上细喘。沐桐轻轻地帮他抚着胸口,想起在摘星阁他也曾这样急喘不已,极不放心道
:“吃药就行么?还是转回去找大夫瞧瞧才好?”
“不用,老毛病。”
杨柳方才被惊吓了一下,心脏就一直怦怦地急跳,心口隐隐发疼。当时急着想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没顾得上。待到
他们都在外面商量着抬车子的时候,惊吓后的余悸便发作起来,心口便像遭了无数铁拳重击一样,疼的难于忍受。服
了药,心口的疼痛缓解了一些,身上却感觉破了个洞,嗖嗖地直冒寒气,他情不自禁地往沐桐温热的身上靠了靠。
“冷么?”沐桐适才便觉得抱入手中的人身上冰凉,一心只顾着他的病痛,便无暇理会,此时,沐桐右手抵住杨柳背
心,运起功力。
一股暖流顺着奇经八脉,迅速在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中蔓延流转,杨柳瞬间便觉得身上暖洋洋如泡在蓝晶池中一般的
温暖惬意。胸口的疼痛顿时也减轻了许多。他舒服得轻“嗯”了一声,眼中缓缓地露出一丝笑意,轻声道:“这次请
你来看来是请对了,没想到你还有这用途。”
“我就只值个取暖的用途么?”沐桐低头说道,两人的视线在空中轻轻一触,俱都笑了,突然之间,两人都觉得自己
和对方仿佛又靠得更近了些。
沐桐更用力地抱紧了手中的人,他的怀抱,被怀里的人填的满满的。他温言道:“先睡一会儿,到清凉寺还有一个时
辰的路程呢。”
怀中的人含糊低语:“睡不着,我们说说话……”
声音越来越低……
第十一章
从驿道转下来,去往清凉寺的路上,积雪没膝,马车越发的走得慢了。
日头偏西,红通通地挂在天边的太阳,像画上去的一样,失了应有的热量。车夫们加紧扬鞭,要赶在日落之前到达清
凉寺,否则路上结起冰,天黑又看不清道,十分危险。
清凉寺正是在京郊的一座高山上,蜿蜒曲折的上山道路,因着京城的达官贵人经常要来烧香,修的极坚固平坦。此时
年关将至,人们忙着在家过年,来寺进香的香客几乎绝迹,积雪覆盖白茫茫的山道上,只有杨柳他们的马车,孤独地
缓缓地行驶着。
最后一丝霞光在天边隐没,马车将将行至寺中。木根飞快地跳下马车,掀开杨柳他们那辆马车的门帘,眼前的景象顿
时让他有些不敢相信。
每年来去清凉寺的路上,对杨柳都是极大的折磨。近两个时辰的颠簸,次次都颠得他精疲力竭,奄奄一息。躺上好几
日都补不回精神,这也是于大夫不赞成他来这里的原因之一。
可是这次,公子竟然安然地躺在别人的怀里,睡得正香,连马车停下的动静都没有惊醒他,这在一向浅眠的杨柳是极
少有的事情。
粉腮红润,樱唇轻抿,浓密的眼睫黑羽一般轻轻地覆着秀美的眼脸,如同一片带着芬芳的花瓣一样,静静地躺在沐桐
怀里。
手伸到暖榻边,木根像以往一样,要抱杨柳下车,胳膊却突然被人握住。木根挣了挣,抓他的手似铁钳一般,令他不
能稍稍动弹。木根惊讶中带着些许敬佩,他顺着抓着他的手向上,看见了手主人的眼睛,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来!”
山寺的钟声,回声悠长。
杨柳睁开眼睛,晨光斜斜地照进来,淡淡的梅香在鼻间萦绕,静谧又温馨。他缓缓地翻个身,对上小怜腼腆含羞的笑
颜,嘴角也不觉微扬,绽开一个绝美的笑容。
“公子歇息的可好?”小怜拧了一条热手巾,在杨柳脸上手上轻轻地擦拭着。
“嗯!”杨柳微微点头道:“我想沐浴。”
“都准备好了。公子先用些点心再洗浴,不然又要头昏了。”
杨柳点点头,屋内的檀香令人心安又舒适。
沐桐习惯早起,杨柳醒来时,他早就练了趟拳,看过了山中的日出,又到寺院附近山上去转了一圈。
站在高处往下俯瞰清凉寺,皑皑的白雪之下,玉树琼花之间,飞檐陡壁,雕栏玉砌,气势宏伟。走进寺中,宝刹清幽
静谧,古木参天,积雪洁净,冰凌晶莹。放眼望去,几座错落排列的雄伟大殿,红墙碧瓦,金碧辉煌,在这个冰雪世
界,越发显得气象森严。举步走入正殿,香雾缭绕中,金身佛像高大庄严,沐桐顿生肃然之感。
踩着扫开积雪的小道往回走的时候,路过一间禅房的时候,看见里头一个中年和尚正在独自在棋盘上摆着黑白棋子,
沐桐不禁有些心痒,他推门进去道:“一人下棋有甚趣味,我来陪你杀一场。”
和尚笑着望了沐桐一眼,也不言语,只把棋盘上的棋子推散收拾了,自己拈了一粒白子,率先放入棋盘一角。
沐桐一笑,盘膝坐下,拈起盒里的黑子加入战团。
两人你来我往,攻守争夺,杀得难分难解。和尚沉稳,深思,慎虑,不贪不怯,稳扎稳打,沐桐则是巧妙,通脱,机
警,算路精到,常常出奇制胜。
纹枰天地,星罗棋布,烽烟四起;刀光剑影,你死我活,黑白云子,激战正酣,直杀得天昏地暗。
“你下盘这块再不救,与中盘的连系就全被斩断了。”
突然加入的声音,让早已沉溺其中,物我两望的两人陡然惊醒,不觉间,时间已经过午了。
沐桐看那自己不曾留意的一角,果然如杨柳所说,已经到了十万火急的时刻,赶紧拈子补救。
和尚费劲心思精心算计的一步妙棋,竟被杨柳轻易说破,他怫然不悦道:“观其不语真君子。”
杨柳“嗤”笑一声,飞快地针锋相对道:“见死不救非丈夫。”
和尚一顿,随即抚须哈哈大笑:“祸害祸害!难怪于老顽固叫你祸害!”
杨柳一身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地跪坐在席上,脸上的笑容愉悦而轻松,还带着些许的顽皮娇憨,方才的话倒像是一个晚
辈在向一个长辈撒娇。沐桐对他们的关系不禁有些好奇。
“这次见你,精神倒是不错。”和尚说话时满含笑意意味深长地瞟了沐桐一眼。
杨柳故意不理会和尚眼神的意味,他笑道:“我这次来,发现你这破庙又重新修饰过,连地龙都修起来了,你这老和
尚又骗了哪个虔诚贵妇的香火银子了。”
“小没良心的,不是你去年睡火炕流鼻血么。那还是我为迎接你特照着关外修的,没用一年就扒了,换了如今的地龙
,费了和尚我多少银子。那个于老顽固再不能说我虐待你了吧。你说一年四季多少好天气,你单挑这种天寒地冻的时
日来我这干嘛。”
“自然是香客绝迹,怕你老和尚孤寒寂寞。我特为你来,对我好些难道不应该。”
“净甜言蜜语哄我老和尚,你还不是想我烧的菜了。”
沐桐无语,他如今才知道原来外界传颂的德高望重的了然大师与誉满京师的杨柳公子是这般模样啊。寻着一个合适的
时候,他便好奇地问起杨柳与了然的关系。杨柳那时刚好美美地睡过午觉,手中拿着一本书,坐着闲闲地翻着。他闻
言头也未抬,淡淡地道:“他出家前,与先父先母有些渊源。”
沐桐明显地感到,杨柳不喜欢谈论他自己的过去,那其中可能蕴含无数不堪回首的心酸血泪,沐桐想到他曾经受过的
苦,满心满肺的都是心疼怜惜。他轻轻地靠过去坐下,温言问道:“看得什么书?”
“不过是些闲书。”杨柳仍旧不抬头,眼睛只盯着书本看。沐桐有些好奇,便头挨着头与杨柳一起看起来。
这一头看下去,此书文辞之华丽、故事之曲折、文笔之细腻、人物之传神,竟有倒食甘蔗,渐入佳境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