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心听魏德寿越说越不像话,沉声道:“魏堂主,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魏德寿急忙赔笑道:“那不是当年吗?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都多少年了,现在自然是有感情了的。”
苏心瞪了他一眼,轻叹出声,也不去跟他计较,心道,若是那样倒也能解释少主今日的失常,但真那样了,这父子俩以后又该如何相处……
魏德寿道:“我看门主这次回来跟以前不大一样了,那个女人也不知道什么身份,我进煞生门十多年了,没想过门主哪天也会找个女人回来,虽说也是人之常情……哎,苏心,你说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缘由?莫不是那女的暗地里正挑拨门主跟少主吧?你说那女人这么做她到底什么心思……”
他一口一个你说,其实都是在自言自语,自揣自摩,苏心懒得搭话,况且主子的事向来不是她一个下人能妄自揣测的,她可不会去跟魏德寿胡扯。
忽又听魏德寿“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这女的是想以后让自己儿子做少主呢!哎呀!就是这样!怪不得要离间门主跟少主了!”
魏德寿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当下招呼也不打,直接往韬光阁找人去了。
韬光阁外,魏德寿逮了个侍从问道:“于夫人呢?”
那侍从正发呆,肩上被魏德寿拍了一下,浑身一震,结结巴巴道:“于……于夫人?于夫人她……”
“她、她、她、她什么她?问你呢,你倒是说啊!”魏德寿觉得那侍从面生得很,大概是新来的,一副局促的样子,惹得他老大不快。
侍从咽了口口水,又往左右看了看,悄声道:“于夫人死了。”
魏德寿乐了:“死了?”
“嗯,就昨晚上的事。”
“这……怎么都没个动静?”魏德寿纳闷一阵,却听那侍从为难道,“为什么没有动静……魏堂主……这个……这个属下也不清楚啊……”
侍从老实巴交的模样叫魏德寿一阵气结,又道:“怎么死的?门主知道了?”
“怎么死的属下也不清楚,反正……反正门主叫我们进去的时候人就没气了,身上也没见什么伤,门主就让我们把尸首扔了。”想到昨晚上的事,大白天的,侍从生生一个激灵,记得那时候夜挺黑风挺高,跟另一个人在后山上把尸体放下的时候,边上那大槐树上落了满树的乌鸦,是跟约好了似的从四处飞来纷纷落在这一棵树上的,看着怎么着也有百来只,当时两人吓得不轻。
那边,魏德寿若有所思:“门主还说了什么吗?”
侍从“啊”一声回过神来,想了想道:“那时候属下在外头,门主是说了什么,门主说……”
魏德寿急道:“说了什么?”
那侍从想了又想,哭丧着脸道:“说什么属下没听清啊。”
“你奶奶的!消遣你大爷呢!”魏德寿往侍从身上狠踹了一脚,骂咧咧往回走了几步又忽然折回去一把拽起侍从。
侍从以为又要挨打,急忙缩起脖子双手抱头。
魏德寿道:“这事,叶堂主知道了吗?”
“应该……应该还不知道……”
侍从大着胆子抬眼一看,刚还凶神恶煞的魏堂主此刻笑得意味深长。
第六章
苏心在门外等了大半个时辰,犹豫一阵便要敲门,手抬起,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忘遥一袭锦衣裹得严严实实,那衣服袖口领口上镶有绒毛,苏忘遥稚气未脱的脸埋在那一团毛茸茸里,雪娃娃似的,因为洗了澡的缘故,脸颊微红,双唇也出奇地丰润。
苏心一直觉得苏忘遥好看,却不是这样的好看法。
她看着看着心里头莫名一疙瘩,愣是从他身上看出几分柔媚来,一时间有种纷繁嘈杂毫无头绪的感觉,她定定心神,笑道:“怎么把这身衣服翻出来了,真好看!”
说是练剑,却是在林子里发了半天的呆,苏忘遥一个人立在光秃秃的桃花树下,整个人融在了雪里一般。
苏心见他始终低垂的眼睛里一会茫然,一会又似乎凌厉得很,实在瞧不出他在想什么。近辰时,天上又飘起了雪,漫天细细碎碎的白点。
苏心道:“少主,下雪了。”
苏忘遥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淡然道:“那回去吧。”收了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心追上去犹豫着道:“少主……”
“苏心,我没事。”
到晚上,用过晚膳,苏忘遥说要一个人去外头走走,苏心不放心就远远跟着。
走了一阵,苏忘遥回头道:“苏心,我想一个人走走。”
苏心从大槐树后面露出半个身子:“少主,你让苏心跟着吧,苏心不打扰你。”
苏忘遥无奈道:“苏心,你要我说几遍,我真的没事。”
苏心不说话,光是拿眼瞅着他,眼中担忧、恳切,竟还有几分小女儿家的委屈。
苏忘遥张张嘴,忽然觉得很累,累得浑身无力,一个字也不想多说,他转身继续向前,在苏心看来就是一种默许。
苏心远远跟了一会,见苏忘遥进了韬光阁,想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了这才不再跟了。
门外,苏忘遥踌躇一阵,深吸一口气,抬手扣了两下。
这个时辰,韬光阁里本该是灯火通明,歌舞喧嚣,不知怎的,此刻却格外安静。
“谁?”
苏忘遥道:“父亲,是我。”
不一会,门开,苏定逍只穿了身里衣,头发散着,眉宇间不见丝毫睡意。
他道:“什么事?”
苏忘遥在他的注视下抬起头来,眼里的黑色干净,纯粹,不见一丝波澜,安静得叫人心悸。
“于夫人不在吗?”
“不在。”
他复又将眼垂下,长长的睫毛盖住乌黑的瞳仁,薄唇一抿,欲言又止的光景。
苏定逍不动声色,耐心等他说下去。
“父亲……今晚……”张了张口,又是一阵默然,好一会,终于低声道,“我今晚能不能睡父亲这?”
苏定逍柔声笑起来:“还当什么事,快进来,外头冷。”
苏忘遥既不应声也不点头,径直进了屋,蹬掉短靴,钻进被窝,大半张脸埋在被子里,身体缩成一团,真的很怕冷似的。
苏定逍扯了扯苏忘遥挡在脸上的被子笑道:“今天这是怎么了?”
苏忘遥把被子紧紧攥着,闷闷道:“就是有些累了。”声音也刻意透出几分沙哑,仿佛真的很累。
苏定逍又扯了一会,终于放弃,爬上床,将手枕在脑袋下面,与苏忘遥并排躺着:“听说你把床铺烧了,怎么,还没收拾好?”
“收拾好了。”
苏定逍等了一会,侧身,隔着被子把苏忘遥整个抱了,亲亲昵昵哄小孩似的道:“那怎么还跑这里来睡?有事对不对?”
苏忘遥被父亲结结实实抱着,眼中热气上涌,闷声道:“没有,真的只是累了。”
“魄儿,父亲这次回来没好好陪你,父亲错了,以后不会了,有什么事告诉父亲好不好?”
苏忘遥闷声不响,几乎整个头都埋进了被窝。
这间屋子他住了十五年,这张床他睡了十五年,而身边是自己的父亲,唯一的血亲,一切再熟悉不过,再安心不过……
“……是不是生父亲气了?”苏定逍刻意加大手上的力度,想起昨夜身下的柔软与温度,不由口干舌燥,“你也真是,父亲不来看你,你就闷在玉华殿里也不来看父亲了?”
他脑子里一片旖旎,嘴里却还是父亲示式的温和,隔着被子将人轻轻晃了几晃道:“不会睡着了吧?”
“……”
“还在生父亲气?”
“……”
他一遍遍,极有耐性,不得回应也仍是笑眯眯的,颇有些自得其乐的味道。
苏忘遥被他缠得没办法,在被子底下摇头:“没有!”生硬的语气,带着一股倔强,完全就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在说反话。
苏定逍道:“怎么没有?明明就是生父亲气了!”
苏忘遥强撑出来的孩子气总算是到了头了,心中酸涩,勉强克制了一会道:“忘遥没有生父亲气,也没有发生什么事,忘遥很好……”说到“很好”二字,尾音忽的一转,声音里便带了哭腔,他怕苏定逍听出不对劲,急忙煞住了。
苏定逍皱眉道:“还说没事?”
苏忘遥喉中梗咽,怕一出声会忍不住哭出来,只好埋在被子里一个劲摇头,眼泪却不可遏制地要涌出来,所幸现在埋在被子里,却不料苏定逍猛地将他从被子里扯了起来,苏忘遥毫无防备,身上的疼立刻清晰起来,他微一呲牙,对上苏定逍质疑的眼神,一张脸瞬间惨白。
苏定逍脸上诧异:“你受伤了?”
“没有!”苏忘遥即刻否认,声音太大,一吼之下两人同时一愕。
苏忘遥怕苏定逍起疑,想冲他笑一笑,结果嘴一扯,笑得太过勉强,简直是在哭了。
“没有?”苏定逍高声反问,伸手去拉苏忘遥衣服。
苏忘遥躲闪不及,衣襟被扯开,露出青紫淤痕的胸膛,他浑身一僵,慌忙拉了衣服,双目圆睁瞪着苏定逍。
苏定逍沉下脸低斥道:“怎么回事?”
苏忘遥撑着一动不动,两人大眼对小眼仇人似的相瞪了一阵,苏忘遥终于还是忍不住眨了一下眼,这一眨就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泄去了,忽然有些装不下去,只见他慌乱地垂下眼,眼神闪烁:“是……是……不小心摔的。”
这个借口实在有些糟糕,苏忘遥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果听苏定逍沉声道:“摔成这样,倒也本事!”
他脑子里轰一声便觉天地也跟着模糊起来,乱哄哄地想找个另外的合理借口出来,嘴里喃喃着:“不是的……是……是……”
他慌极了,失掉了伪装出来的镇定,满目惊惶而无助,父亲正看着他,说不定已经从他的反应中看出了事情的始末,这样想着,脑袋越来越低,恨不能低到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正被人打了一棍似的一团混乱,身体被人强硬地翻过去,亵裤一下子被扯下。
苏定逍动作极快,苏忘遥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所有的惊呼都还留在喉咙口,脑中一片空白。
苏定逍双目赤红,左手按在苏忘遥背上,下了死劲。
“谁?告诉我是谁?”
声音因为某种扭曲的欲望暗沉沙哑,苏忘遥在片刻空白后听到那声音,却以为父亲是愤怒已极,一个劲把脸埋在被褥间,仿佛要把自己闷死过去一般。
死了也好,死了就可以不用面对了。
不知过了多久,苏忘遥觉得背上的力道消失了,有人叹了一声,帮他把亵裤提起穿上,他茫茫然从床上爬起,双腿发软,一下地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堪堪往前跌去,膝头快要跪上地面的时候,感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被带回床上。
烛火齐齐湮灭。
紧紧拥着他的人将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没关系,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没关系。”
苏忘遥明显一震,积蓄的眼泪瞬间倾泄而出,无声,汹涌,乌黑的瞳仁却一转不转,木然盯着眼前一团团混沌不清的黑。
苏定逍将手臂收拢一些,紧紧贴上儿子后背,那力道像是要把人融到自己身体里一样,夜色掩去他眼中大半光亮,他微一侧头,是苏忘遥细瓷一般白净的后颈,明明这样黑的夜,那后颈在他眼中却是越来越白,越来越亮,他知道这具衣服包裹之下的身体上处处是他昨夜留下的痕迹,怎么那脖颈上就一点也没有……苏定逍想着想着,鬼使神差地要将唇凑上去,就在快要触及的时候,他听到了苏忘遥压抑的抽泣声。
很轻,漆黑的夜,声音被无限放大。
苏定逍动作一滞,心口上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对自己儿子做了那样的事,假装不知道,假装无意发现,假装愤怒和安慰,连苏定逍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倒底是为了什么,又倒底有个什么意思。
“好好睡一觉,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他柔声说着,将脸埋在苏忘遥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苏忘遥哭了一阵,渐渐止了,强迫自己闭上眼。
“父亲……”
“睡吧……”
简单却令人心安的对话,苏忘遥喉中一梗,又有眼泪从眼角倏然划出。
第七章
第二天,苏忘遥起了个大早,除了眼皮有些肿,其他看起来都很不错,表面上他不但没消沉,做什么反而比以前更精神,只是半夜里常常会惊醒过来,他怕睡着的时候会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不许人在房外侯着,可是不许人在房外侯着的晚上,他连睡都睡不着,外头一点风吹草动都要竖起耳朵听辨大半天,有一次熬到凌晨,身体实在太乏,朦朦胧胧间梦靥上来,他看到个人影爬上他的床,像那一晚一样他怎么挣都挣脱不了,最后拼劲全力一个蹬脚醒来,整个人已是大汗淋漓,他坐在黑暗里,轻轻喘息着,直到外头晨曦微露。
苏心自小看着他长大,虽然苏忘遥说自己没事,她知道肯定是有事的,什么事她不知道,但她看得出绝对不是之前她猜想的那事,又见苏定逍对苏忘遥的关心明显多了,渐渐也放下心来,那段时间门主不过是被那个叫于归的女人蛊惑了,现在这个女人没了,一切也就如初了。
在她看来,只要有门主关心着少主,少主便没什么事。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一天夜里苏忘遥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眼睛睁开的瞬间他尖叫一声,见鬼了一般慌忙后退,后背重重撞上墙壁,唯恐迟了一点。
“父……父亲?”他惊惧万分,待看清来人,戒备一松,手脚都酸软了。
不由苦笑,原来自己对那个人的恐惧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光是一个黑影就叫他失掉了所有反抗的能力,懦弱如斯,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苏定逍伸出手去拨开他额前乱发,眼内波光流转,似是心疼不已。
苏忘遥默默将头偏开去,眼睑垂着,眼睛不知看着何处。
“我看你在这里总睡不安稳,回韬光阁吧。”
苏忘遥兀自苦笑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苏定逍默然不语。
苏忘遥突兀地笑了一声:“父亲不问问我那天晚上的事了吗?”回过脸来清亮的眸子穿过夜色直直望着苏定逍, “父亲不问吗?”
苏定逍将他看了一会,叹道:“你想说就说吧?”
说?
要怎么去说?
苏忘遥泄了气,缓缓抱起双膝。
即使心里面再屈再苦,这种事又怎么去说?
十五岁的少年,原该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一切正要开始,可是命运轻轻一拨,什么都不一样了,他竭力不去想,可是那些肮脏而恐怖的感觉如蛆附骨,挥之不散,他想即使有一天他知道那人是谁,即使他杀了那人,仍然逃脱不了,就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挖都挖不去……
煞生门少主如何,功夫再好又如何,有些事就是躲不过,从始至终,甚至连那个人长什么样都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