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茫。常嗔晓来镜中看,又添几处落梅妆。”“妆”字还未吟成,忧潞恼羞成怒一脚踹了过来。
“哎哟!谋杀亲夫啦!”跳开两步苏水纹便停在原地,等着池忧潞撞进怀里。笑闹之后真情相拥,佳偶如卿何不足?
两年之后。
茶寮酒肆,街谈巷说。
“听说皇上要南巡了。”
“池府的沧澜园不就是为皇上建的么?”
“真漂亮啊!那要花多少银子啊!”
“兴许要几百万两吧!”
“天!”
三个月前一道圣旨传来,池忧潞好比剜了心头肉。皇帝南巡,下榻池府,以前朝为鉴,为免奢靡之风又起,国库不出
,一切从简。旨意虽如此说,旧宅还是要彻底翻新的,几百万两稍有夸张,但若无上万,这沧澜园却是拿不出来的。
年初才歇了拍卖行等自家筹算,得空想要拨弄拨弄文舒从西域弄回来的竖箜篌,又得再起新账册。
算珠嘀嗒声中,池忧潞小声表露着对当朝皇帝的大不敬。苏水纹一旁拨弄着泠泠二十弦,停了指道:“当年你悬赏云
水箫时怎么不心疼呢?”
“怎么不心疼了?那心疼是一时的,卖出去可就赚回来了。”
“那怎么不见你再将它挂牌卖了?”将竖箜篌轻置一旁,苏水纹占了池忧潞的软榻,双臂枕在脑后躺下。
“怎么?旧情人的定情信物扔了舍不得,送了人回头又惦记上了?”池忧潞回头凉凉一瞥。
“什么旧情人?你什么时候知道了?”苏水纹听言从塌上腾起了半个身子。
算完最后一笔账,池忧潞合了账本,清了算盘,就着苏水纹身侧挤上软榻,炯炯俯视,左手抚上他胸口,一推将他按
了回去:“我说,当时那云水箫是凌云霄亲自送来的,你给我从实招了吧!”
前年两人自先回的杭州,池甯小朝小瑾后头才回来的,倒是记得将云水箫给池忧潞带了回来。苏水纹瞧见了,顾虑凌
云霄当时并不欲见这冤家,池忧潞只道是他师傅托人送回的,便当宝贝收好了,难得取出赏玩。前几日得了稀罕的水
晶竖箜篌,其形状玲珑工巧,其质地晶莹剔透,其音色清泠如泉,一见之下便爱不释手,竟像是将那云水箫完全抛之
脑后了。
“额……云霄啊!”想是当年叫颜寞假扮云箫之事露馅了,苏水纹讪讪笑着,心道,糟糕,糊弄不过去了,“得,我
实话说,你当真要听?”苏水纹欲说还瞒。
“哼!”那双叆叇紫眸一瞪,池忧潞纠起苏水纹的衣襟,“你今天便给我说个明白。”
“……当年我学成下山,回洛阳途中结识了同样初出江湖的云箫,一见如故,结伴同行。后来他回峨嵋去接任掌门之
职,送了我这箫留念,我便时常扮做他的样子行走江湖。”
“如此而已?”池忧潞眯起眼睛。
“还能如何?”苏水纹装出副委屈摸样。
听言,池忧潞想问当时他怎么不愿见你,又觉着过于刨根究底好没意思,反倒是泄气一般,松了他衣襟。这桩便算了
,但是那轩辕熙南巡却是当下之急,想避也避不了。
“要不,你先离开一阵子,我留着接驾。”
“都两年了,若还是揭不过去,我躲到哪里,总逃不出他的天下,何况我本无躲着他的道理。”自己一避两年,却不
知将千夜置于何地了,也该是摊牌的时候了。
池忧潞隐约知道轩辕熙与寒千夜之死有关,也不曾多问,见苏水纹黯然神伤,只搂了他颈子依偎上去。
二月十五寅时,先锋一骑来报,御驾就要到临安。卯时,临安知府等大小官员,皆按品服袍冠,齐齐侯在城门前。辰
时车马方到,不过三驾,软甲精卫十数骑。一只白底绣青龙马靴踏出车舆,一身月白的轻裘简装飒然显现,轩辕熙淡
淡扫视,威仪容与,一众官员莫不噤若寒蝉,伏低了脑袋。免了他们三跪九叩之礼,轩辕熙直趋池府。
在池府外等了大半个时辰,池忧潞不免腹诽,明明是冲着那冤家来的,却要自己做门面道场,这会儿他避不见人,怕
还在被子里头窝着。又想他顾着自己多日事忙,只顺着自己小弄便罢,并未尽兴,心中着实柔软万般。正暗自缱绻,
一声通传,御驾到了。
将轩辕熙迎进沧澜园,池忧潞仔细应对却也不卑不亢。沧澜园虽是旧园翻新,却也翻了个彻底,虽无三九规制之尊贵
,园墙、正堂之构架亦是巍迤大气,园内亭台楼阁、花池水榭其江南秀丽清雅更是天然极致。只是轩辕熙看在眼里,
口中不吝夸赏,心却向了别处。
园外一干官员惶惶等着传见,却尽日不闻通传,只道池老板在园子里安排了什么好节目,叫今上沉迷忘返。却不知轩
辕熙每日辰起舞完剑便传池忧潞来抚琴对奕、言商论道。其间暗指隐喻、微言“大义”,颇叫池忧潞心惊,莫不是将
池府家业整个儿上交国库来的干脆。
“池忧潞,你说说看,人活一世,若不能得一倾心相爱、知心相守之人,要这万里江山何用?若得了倾心相爱、知心
相守之人,万贯家财甚至身家性命想必也是不吝的罢?”今日已是第三天,话说到这份上非池忧潞一人能解了。
“臣惶恐。”
“你退下罢。”
回到池府,拣着今日之事与苏水纹说了,也无别话。苏水纹闲闲拭剑,边道:“总要去见他的,明日我同你一道去吧
,说开了便好。”其实前两日苏水纹不放心,也是跟着去的,只是用了十成功力、尽展平生所学隐在暗处。原本虽已
做好见轩辕熙的准备,却仍被动地等他传见,谁先去见谁又不说明任何问题,看在他千里迢迢下了江南(也可能是公
务顺路罢了)的份上,还是自己去见他罢。
每日传见池忧潞似乎成了惯例,园中侍卫见他今日多带了一人还是谨慎拦下了。通传过后,池忧潞在外头雕花厅里候
着,只苏水纹一人进了临风轩。
轩中锦屏前,轩辕熙自顾抚琴,头也未抬:“你来了。”
苏水纹欲行叩拜之礼,却听他又道:“你我之间,那一套就免了吧。”扫弦急急,轩辕熙并无停指之意,眉间紧锁,
双唇紧闭。
一曲《乌夜啼》,弦到急时倏忽转空,渐渐再起,三起三落,听得人揪心。终于和缓匀收,轩辕熙抬头望向苏水纹,
虽不开口,那清寒眸中一片坦然,只笑等苏水纹来叱问于他。苏水纹却也并不心急,似乎两年的时间,已足够他跳出
局外,冷眼斜看,过往种种都将湮灭。
轩辕熙终于再发话,却是叹道:“陪我练练剑吧。”
两人出了轩来,轩辕熙抽了两把侍卫配剑,抛了一把与苏水纹,撩剑起势,做剑指拂过剑身开门迎客,等苏水纹来攻
。恍神间,苏水纹仿佛看见那年的茫茫白雪漫天遍地席卷而来。
双剑相接,却不复那年雪海天池珠联璧合、舞影翩然,霎时园内风袭叶凋,满目凌乱。轩辕熙步步紧迫,剑剑追心,
将苏水纹逼上池畔一处假山石。一剑刺来,塔河河畔千夜那最后一眼回望突现脑海,苏水纹愣怔间侧身让过,一脚踏
空,直直往池里坠去。轩辕熙终于硬生生撤了剑招,伸手去拉他,反教苏水纹一把掐了脖子摁进池底去。
“哗啦哗啦”两声,水花四溅,水寒透衣,轩辕熙一时不能相信,没有挣扎,只是瞪大了眼睛,任苏水纹的手掌在他
颈上铁钳般箍紧。水中衣袍随波飘摆,细小的气泡浮散,晃荡的光影扭曲了冷俊容颜,模糊了脑海深处的记忆。
“兮兮,你长大以后要做什么?”
“嗯……我要做监察御史,平尽天下冤假错案,杀光贪官污吏、恶霸豪强。”
“监察御史呀?我比较想当大侠啊!不过没关系,到时候我可以给你做武官,也跟行侠仗义一样了。兮兮,要不你考
虑一下,我们一起去当大侠吧?当官很累的。我们可以当游侠,自在一点。”
“……”
“你喜欢的话还是当御史吧,我给你做武官。”
“……”
轩辕熙放松了身体,缓缓伸手去触苏水纹的脸,只觉他的脸愈加模糊,化作不可分辨的一团光影,被黑暗吞噬了。
时间长得仿佛像过了一辈子,轩辕熙的手指偏离了苏水纹的脸颊,水波带动衣袖轻轻摇晃着他仿佛因失去知觉而僵直
的手臂,原本深深相望的双眼也悄悄合上了。心头一跳,苏水纹绷紧的全身突然泄了劲,慌忙松了虎口,两臂由轩辕
熙腋下穿过,将他揽在怀里,踢动双腿,向水面升去。
将轩辕熙拖上岸,四肢沉重如石,苏水纹喘息着翻倒仰卧一边,闭上了眼睛。渐听得身旁几声咳嗽,一声呕水。
苏水纹平静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千夜当真是你逼死的么?”
“我说是你信么?”
“是或不是?”
“……是。”轩辕熙自嘲着说出这个其实已经想了两年的回答,寒千夜之死,诸多破绽,但自己又怎么可能放下骄傲
去解释甚至妥协。
“为什么?”
“你说过喜欢我,就只能喜欢我。”也知自己孩子般无理取闹,轩辕熙依旧找不到别的表达方式。
“是你先放开的……我已经,不记得了。”起身同时,反手铿然一剑,断青丝一缕,苏水纹决绝离去。
寒锋离颈半寸,犹自震颤。他只求一份心安理得,虽然不过是粉饰太平,自己却早已不复少年恣肆。轩辕熙闭上了眼
睛。
……
深更梦断,池忧潞惊醒,只记得梦中隐约有小孩的哭声,蓦然回首,只见墙上挂着的云水箫折断了。
“怎么?做恶梦了?”苏水纹迷迷糊糊道。
“没什么,睁眼就记不清了。”池忧潞心中隐隐忧虑。苏水纹伸臂将他搂进怀里,在他脑门上亲亲便又睡过去了。
第二日,苏水纹便收到师门飞信,师祖出关,急召几个弟子回师门。想要带忧潞同去,却道换季生意事忙。自轩辕熙
一打道回洛阳,整个临安府便如同没了胡萝卜的驴、撤了鞭的老马,闲卧春风,懒洋洋起来。何况府中小瑾、文舒等
副手都培养了起来,池忧潞也不必事事亲为了。
再要劝说,池忧潞道:“昆仑路远,再过两月待我将池府整个儿交托了,天涯海角都同你去。”在临安一呆两年,怕
是闷坏了他了。
“那好,我尽快回来,若是赶得及,七月我们回洛阳。”轩辕熙一回京,老爷子就传信来催,这次回去,就算是正式
把池忧潞领进苏家了。
见苏水纹面上乐得开花,池忧潞笑骂道:“我可没答应嫁你!”两个男子说什么嫁娶?婚姻不过形式。话虽如此,能
得长辈点个头总是好的。
“咦,都做了在这么久夫妻,你还要嫁谁?”苏水纹自身后一把抱住池忧潞,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道,“我这就早
去早回,不要太想我。”说罢提剑便走,真个赶去投胎似的。
“等等,”池忧潞喊道,“小裁~把年前收了的那件紫貂裘拿出来。”从小裁手里接过,池忧潞回身在案上打好包裹
顺便塞了两张银票进去,再回头给苏水纹背上,“昆仑严寒,你还是带着吧,到山上少耗些内力。”
虽说练功之人可自发内功抵御严寒,但穿厚实些确是轻松许多。苏水纹心中念念,又将池忧潞拥在怀里厮磨了片刻,
这才牵了马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一路紧赶慢赶,三月底便到了昆仑山脚下,于半山雪线处换了紫貂裘,恰遇上大师兄,惹他眼红如狼、一顿兴叹。不
是不知小师弟出身名贵,只是从前不见他这样显摆。两人虽年岁差了二十有余,多年来相处时日亦不长,却是亲厚无
隙。踏雪缓行,一路笑谈,入了缥缈幻境。
众师兄弟相聚,昆仑山巅一时间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师祖此次出关又有新创招法传于徒子徒孙们,众人过招拆招,
相互研习,整个山头上陈年冰雪都削落了一层。
记下整套剑式,与师门众亲小聚多日,明日苏水纹便打算回临安了,正陪着师祖下最后一盘棋,却突然传来峨嵋派掌
门凌云霄之夫人颜青枫因病逝世的消息。
“唉,红颜薄命啊!”师祖长叹。
“从前我只听说凌夫人有宿疾,却不知是什么病,师祖爷爷不是也替她看过么,治不了么?”苏水纹心中隐隐作痛。
“先天的心疾,若非常年用奇药吊着,活不过既笄。凌掌门是你故友,此次吊唁,你与我一同前往罢。”传真子道长
捋捋长须,似是想起什么,又道,“上个月出关那日,倒是治了一人。江湖上混说什么“阎王让道”、“活死人肉白
骨”,真正握了一命在手,才知天道悲悯。”
峨嵋是不得不去的了,也罢。一波未平,苏水纹心中又一动,问道:“师祖上月救的什么人?”
“看是个异族少年,不是王族,也是权贵。”
“治的可是耳疾?!”
“你倒是知根知底!”传真子奇道。苏水纹喜忧参半,指尖白子滑落,铮琮有声。
这日临安城门口,驶进了一辆高轩油壁,穹窿顶,拱形门窗,蓝蔓紫叶,雕饰华丽,虽沾染了一路风尘,仍然盈亮鲜
艳。马车缓缓驶过长街,在池府门前停了下来。车中下来一个俊俏的银发蓝衣少年,又回身抱下来一个不到两周的稚
儿。
府中轩前,池忧潞取了收起多日的云水,正斜倚软榻上吹奏,闻下人传报,倏然停了箫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