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曾经有这么个山神,说最喜欢喝阿蛮酿的猴儿酒,说要阿蛮等着他回来。再深的执念,也抵不过时间一点一点的
腐蚀,等到阿蛮以后成了威风凛凛的猕猴大王,回想起来,大约也只记得一个模糊了的身影而已。
他能为阿蛮做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转身踏出洞府,仰首而望,天际一轮孤单单的明月,分外凄凉。
晏止淮露出个苦笑。
他原想就这样在栖龙山,终其一生,可现在看来,却是不行了。容琛一定会再来找他,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又何必
再与他牵扯不清?他与容琛,几世纠缠,说不清已是谁欠了谁。到如今容琛终于挣脱了轮回束缚,化身为龙,不再记
得他,本已是最好的结局,何苦再牵扯上一世。
而他,发间已开始染上了丝丝灰白,不知何时便会走到生命的尽头。难道临别之际,还要再在容琛心上戳一刀然后留
他独自活在世上?
还不如,就此别过。待到陆靳之事了结,他便会离开栖龙山,天下之大,总有容琛找不到他之处。时日一长,总有那
人再忘却他之时。
若说无情,或许他才是最无情的那个。
对容琛如此,对阿蛮如此,就连他为数不多的几位好友,包括凌华仙君,也不会再相见了。
随便找一处荒山野岭,坐看云卷云舒,走完他最后的一程。
却说容琛到了天庭,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找哪位仙君打听临虚真君之事。总不能随手扯住一位仙君,冒冒然开口便问
起几百余年前的旧事。猛然一眼看到一名仙君正从大殿内出来,有些面熟,见那位仙君满脸淡漠之色的从自己身边走
过,猛然记起,这位仙君,似乎是凌华仙君。
容琛曾听敖凌数次提起过这位凌华仙君,说他修为高深,早已是太乙金仙之体。容琛定期到天庭述职之时,也曾见过
他几次,却从未打过交道。总觉得……这位仙君,似乎对他有些莫名的敌意。
既然凌华仙君在天庭地位不低,想必一定知道三百余年前的那场往事了。容琛也顾不得那么多,赶上前去,拦住了凌
华仙君的去路,言辞恭谨的开口了:“凌华仙君,小神是益水水府的龙君,有些事想问问仙君,不知是否方便?”
凌华仙君冷淡的瞟了他一眼,道:“原来是益水龙君。不巧,我忙得很,龙君若有要事,还是请去问其他仙君吧。”
容琛怔了一下,心想自己与这位仙君,可说是素不相识,为何他总是如此态度的对待自己?忍住气,低声道:“小神
只是想问问凌华仙君,可曾认识临虚真君?”
凌华仙君蓦然变了脸色,抬眸紧盯住容琛的脸,不敢置信般的开口道:“你……难道你想起来了?”
容琛一愣:“什么?”
凌华仙君见他一脸茫然,顿时一股怒气直冲胸口,转过头冷冷道:“原来你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那你为何要问临
虚真君之事?若只是听了些什么闲言碎语,我还是劝你别打听了,那临虚真君,与你毫无瓜葛。”
容琛双眸闪了闪,见他转身便要走,忙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腕,沉声道:“仙君也知,我自浣龙池内出来后,便忘却了
以前所有的事情。当年我飞升化龙,可是因为临虚真君替我挡天劫?那临虚真君……如今是不是被罚去了下界,做了
栖龙山的山神,叫做晏止淮?”
凌华仙君眉头紧皱,将他扯住自己的手甩开,回过头来,瞧着他,冷笑了一声道:“怎么过了三百余年,你才想起要
问以前的旧事?便是知道了,你又能如何?当年你还是头妖蛟时,是谁费尽苦心,助你修炼?是谁拼着自身功体全毁
,甘受重罚,也要助你化龙?你不过是忘了,既然忘了,何必又再追问?难道只是因为听了些什么闲话,便觉得愧疚
了?”冷冷看了一眼容琛,拂袖道,“劝你不必了,临虚不过是求仁得仁,如今仙籍被削,再与你无干,你也莫要再
去打扰他了!”
容琛身子一颤,面色一瞬间变得苍白无比。凌华仙君也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径自从他身边走过去了。容琛呆立了一会
儿,猛然转身,直奔着下界而去。
他终于知道凌华仙君为何对着他,总是一副冷淡的模样了。想必当年凌华仙君与临虚真君颇有交情,也必定知道那段
往事,所以才恼怒于自己忘却前尘,数百年来,竟将临虚真君忘得一干二净。凌华仙君那番话,虽没有明说临虚真君
便是晏止淮,却说要自己莫再去打扰他——不就是在无意识中,已然承认了晏止淮,便是临虚真君。
为何晏止淮,却死也不肯承认?
自己并非有意忘却,可是当年……又怎会心甘情愿入了浣龙池,忘记了与晏止淮之间的一切?
风驰电掣间赶回栖龙山时,却见山间天雷阵阵,显然是大劫之相。容琛大惊,急忙化光而去,却见晏止淮正怔怔的立
在一棵被劈焦了树前,神色微哀,似有些出神。陡然见了他,一惊,便要避开,容琛急忙伸手将他拉住了。
“龙君。”晏止淮稍稍后退了一步,挣脱不开,只得无奈道,“这是何意?”
容琛抓住他的手臂,细细端看了他一番,见他无碍,这才松了口气:“我见栖龙山忽然天雷阵阵,乃大劫之相,担心
不过忙来找你。还好,你无事。”
晏止淮皱眉道:“我又不是妖精,便是天劫也与我无干,龙君未免多虑。”
容琛定定的看着他:“你虽不是妖精,却也早已不是神仙了。神君——不,临虚真君,你还要瞒我到几时呢?”
晏止淮神色一变,用力想要挣开容琛抓住他的手:“我已说了,什么临虚真君,你认错人了。”
“三百余年前,天界临虚真君究竟因何而被罚下界,我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容琛却不容他挣开,一字一句的道,
“你为何要避开我?因为我忘记了与你之间的前尘往事?”
晏止淮沉默不语,良久,方开口道:“容琛,你既然已经忘尽前尘,我也早已视往事如云烟。何必非要执着于旧事,
再来纠缠于我?我已受过一次教训,不想再与你有所牵扯了。”
容琛如遭当头棒击,不敢置信般看着他:“你……不愿再见我?”
“当年我已后悔,竟会为了替你挡劫,害得自己如此下场。”晏止淮笑了一声,“如今我自过得逍遥,难道又要与你
纠缠不休,落个天惩?你若真心为我着想,就莫来害我。”
容琛面上一片铁青,晏止淮以为说动了他,便欲挣开他的手离开。却不料被用力一拉,站立不稳,跌进了容琛怀内。
大惊之下一抬头,却只听容琛冷冷的道:“当我是傻子吗?你若当真厌我至此,又何必数百年来,守着这栖龙山不肯
离开?又怎会仍将那红绳系于腕间,不肯丢弃?不管你说什么,就算你不情愿,我这次也一定要带你回水府。”
晏止淮又惊又急,他已然时日无多,原打算今晚过后,便离开此处,随便找一座荒山野岭,大限一至,魂散于天地,
再无遗憾。难道容琛要将他带回水府,眼睁睁看他天人五衰之日,死在他面前么?
然而容琛却不由得他多说,拖了便走。晏止淮再要挣扎,容琛干脆将他敲晕了,直接拦腰一抱,驾云而去。
27
晏止淮醒过来的时候,一睁眼,看到的是华丽精美的床帐,空气中飘着香炉内的熏香,一派温柔旖旎,恍若天上仙境
。他有些疑惑的眯了眯眼,这是哪儿?
“你醒了?”
耳边忽然传来个低沉悦耳的声音,晏止淮一惊,转头一看,却见容琛正坐在床沿,俯下头,看着他。
瞬间便记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容琛不顾他的抗拒,将他敲晕了后,带到了自己的水府。那么这里……想必便是容琛
的寝殿?
晏止淮翻身坐起,容琛忙伸手按住他的肩:“你刚醒来,还是再躺一会儿好。若是饿了,我便令人送些吃食过来,可
好?”
如此亲昵而自然的语气,晏止淮身子刹那间僵了一下,皱了皱眉,终于转头对上了容琛的双眼。
那双眸子里略含着笑意,神情随意,仿佛将他强行带回水府,又安置在自己房内,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龙君。”晏止淮默默叹了口气,开口了。
“嗯?”容琛唇边的笑意不敛,眼神幽深的望着他,“神君是不是又要对我说,我认错人了?”
晏止淮怔了一下,眸子闪了闪,慢慢的露出了个有些无奈的笑容,摇了摇头:“就算我说不是,龙君也不会信了吧?
只是……我便承认了我就是那临虚真君,龙君将我带到这里,又想怎样呢?”
“既是故人,神君却三番四次避而不见,不觉得有些太不近人情?”容琛的声音低了下去,凝视着晏止淮的双眸,“
我并不想对神君怎样,不过是想知道,在我化龙之前,究竟是如何与神君相识?神君又为何,要为我挡天劫?”
晏止淮笑了笑,侧开头,轻描淡写的道:“几百余年前的往事,龙君又何必再细究?不错,当年我与龙君,相识一场
,甚为投缘。助你挡天劫,原是我高估了自己,没料想会落得个仙籍被削的后果。龙君若是为此自责,倒是大可不必
,我如今虽是个散仙,却也自过得逍遥,不曾受苦。”
容琛心头一阵恍惚,猛然想起凌华仙君那句“临虚不过是求仁得仁”,当真便是只因为与他相识一场,就肯不顾一切
的为他挡天劫?他手腕上系着的那根红绳,数百年不曾丢弃,若只是普通相交,又何必如此眷念旧物?
他说自己过得逍遥,又为何这三百余年来,守着这栖龙山不曾离开?
“可我却总觉得,我与神君之间,渊源颇深。”容琛近似于低喃般的,俯视着他,“神君知道吗,这数百年来,我不
止一次的梦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对着我微笑。可我却始终看不清那人的模样,直到我在栖龙山见到了你——”他情不
自禁的伸出手,想要碰触晏止淮的脸颊,却又生生的忍住了,眼底一抹痛楚,“那一刻,我便觉得,神君便是数百年
间不断入我梦中之人。我并非有意忘记你,我只希望神君将以前发生过的事情,都原原本本的告诉我。我与你之间,
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
晏止淮听到他那句“神君便是数百年间不断入我梦中之人”,不由得身子微微一颤,心下瞬间便乱了。
转头看向容琛,如此熟悉的眉眼,数百年来,唯一入得自己梦中来的,又何尝不也是他?每每梦到以前的旧事,他还
是小蛟的模样,松松的盘成一圈,将自己绕在中间,撒娇般的把头靠在自己肩上,呼哧呼哧睡的香甜。又或是成了人
的模样后,霸道的,固执的依恋着自己,缠着他要与他永世相守,委委屈屈的瞪着他,然后蹭过来轻轻吮咬着他的唇
……睁开眼时,唇边还挂着淡淡的笑意,眼前却只余一片黑暗。
身侧冰冷一片,什么也没有。
这一切,他要如何对容琛说?说我当年答应要与你永远在一起,约好了等你飞升化龙,我必不负你所愿,天庭之上再
得相见,定然与你一同归去。可当年分明是自己存心骗他,容琛已经全都忘了,再说这些,又能怎样呢?
让容琛愧疚,心疼,后悔,然后再喜欢上他?守着他看着他慢慢变成满头华发,身体衰弱,最后魂魄消散在他眼前?
纠缠了一世不够,二世不够,第三世还要让容琛再疯狂一次么?
终于移开了视线,晏止淮低声道:“我与龙君,曾经相知相交,互相引为知己。当年临别之际,原说好了天庭之上再
相见,当共饮一杯,笑言往事。只可惜龙君入了浣龙池后,便将以前的事情都忘记了。我并无责怪龙君之意,只是如
今龙君与我,不过是初识之人,又何必非要细叙往事,徒增感伤?不若便只当是重新认识,我便住在栖龙山上,龙君
随时可来访我,我也随时可来水府见龙君。再度相交,或许你我又是知己一场,岂不是更加随缘。”笑了笑,起身道
,“我尚且有事在身,实在不便在龙君府上久留,待我先回栖龙山,事情一了,便来回访龙君,如此可好?”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一句相知相交,似有无限可能,却又好似平淡如水。容琛默默的盯着他的眸子,最后却是
摇了摇头,道:“你骗我。若我让你回了栖龙山,你一定便不会再见我了。”
不知为何,他就是一眼看穿了,晏止淮在骗他。口口声声的说着,一定会再来找他,真等他脱了身,离开了这里,自
己便是翻遍了整座栖龙山,也一定再找不到他了。
曾经在睡梦中,也有人这样笑着,不动声色的,坏心眼的骗他,说你等我,我一定会去找你。骗得他入了浣龙池,骗
得他忘记前尘,骗得他莫名不知所以的一次次心痛,那人却还是笑着,将谎话说得好似一片真心。
当年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被他含笑骗着哄着,乖乖让他替自己挡了天劫,乖乖飞升去了天庭,入了浣龙池?明明是在
乎着他的,明明为了自己,千年道行不惜一朝尽毁,即便是无法见面,也要留在栖龙山,眷恋着不肯离去——为何却
要一再的骗他,想要逃开?
生着张温醇正直的脸,骗人时却连眼都不眨一下,晏止淮,你果然还是……恨我把你忘了,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肯原谅
我,是不是?
晏止淮面色白了一下,随即笑道:“龙君何出此言……我便是回了栖龙山,不过三两日,自然会再来水府拜访龙君。
”
一面说,一面下了床,便准备离开。
容琛蓦然伸手,一把将他拉了过来,晏止淮面色微变:“龙君这是要强人所难?”
容琛微微一笑,对上那双惊疑不定的眼眸,一字一句的道:“我已说过了,不管你说什么,就算你不情愿,我这次也
一定要将你留在此处。”松开手,转身道,“神君不妨再休息一会儿,待我处理完公务,再来与你叙旧。对了,这里
四处已被我布下了结界,劝神君还是不要枉费力气想要离开了。”
留下目瞪口呆的晏止淮,推门而出。
28
容琛离开之后,晏止淮从呆滞中回过神来,急忙走到房门边,手刚伸出去,便被一层透明的结界阻隔住了。他不死心
的四处转了一圈,果然这房间的四周都已被容琛布下了结界,怎么也出不去,最后只得无力的坐回了椅子上。
以前容琛还是条小蛟时,他也曾在山洞的洞口布下结界,将容琛关在洞内,让他无法离开。谁知风水轮流转,如今却
是他被容琛用结界困住了,无计可施。当年那条还不到自己大腿粗,被他倒提在手内,挨了骂只会哭,在他面前又弱
小又可怜的小家伙,如今成了一条威风凛凛的神龙,态度强硬,用同样的法子来对付他,于是弱势的那一方,终于变
成了他吗?
仙骨被抽,法力也去了大半,容琛布下的这道结界,他竟无法突破。可是容琛这样把他关在这儿,到底想怎样呢?明
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不记得他是谁,不记得他们之间曾有过的往事,为何还对他抱着如此深的执念?即使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