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跟着拭泪:“倒没甚么急事,只是你爹越想越后怕,唯恐万一出事,上头没门路,白填陷用命挣来的银子,才来跟你商量。”
李珏神色淡漠,只答应着。
二太太又赔笑道:“你爹跟娘说了丫头们作怪,我儿也都打发出去了。若是……若是大太太用计,在上船时揭出你珠三姐姐来,让二房灰头土脸,不妨将计就计,送三丫头进侯府?不过是另外买船跟上,这极容易办。”
李珏苦涩摇头:“娘为何不想想,爹千辛万苦总算回来,许姨娘却一早折在路途,三姐姐不敢当面抱怨,心里岂有不疑的?送进侯府去,不得脸也就罢了,若得脸,真会贴心替娘家筹算?”
李敬言叹息:“我儿虑得是,不过是疏通打听到,萧小侯爷剿灭倭寇有功,朝廷想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可能派来江南驻防,若攀上这位爷,李家区区钱庄,真不叫事。只是……唉!”
垂着眼皮,李珏冷声道:“若真如此,何必上京送嫁?等人来不就成了?”
二太太烦躁地拧帕子:“必得向正室磕头奉茶,才真正是上了牌名的妾。万一小侯爷夫人没来,官粮倒成了私粮,岂不是坏事?”
李珏叹息:“士农工商有定,李家祖训隐瞒商路,只充作乡绅。若为钱庄之事借萧小侯爷的势……”
绿桃清晰地看见,李珏的身体在簌簌发抖。
眼神苦闷,却竭力掩饰着沉重的无奈。
李敬言摇头起身:“我儿说的是,为父还是抽出本钱,闭了钱庄罢。”
二太太却急得抹泪:“珏儿的意思,就算送成了三丫头进去,依旧不管用?”
李珏扭头,不肯说话。
二太太哭道:“老太太身子骨快不成了,大房步步紧逼,不分祖产,我也就认了。若是你爹命换来的这些家私也要折进去,我们这一房便精穷,庶出丫头不过是费嫁妆,公中会备下,可珑儿和珏儿你怎么办?当家立户、养活妻儿,甚么不要钱?大太太当家,手实在紧,娘那点嫁妆银子,这些年全填进去了……”
李珏开口,声音低沉嘶哑:“儿子会争气。”
不顾李敬言摇头叹息,二太太握着李珏的胳膊:“这些年,那个都没让珑儿真正碰生意,只是跑腿。拿什么供你念书啊?”
绿桃抢上一步,扶着摇摇欲坠的李珏,听见他咬着牙道:“儿子跟三姐姐一同上路便是。”
——第三卷·来日大难·完——
第四卷:驰骋青云
零三一、想要你就求我啊
纵然是京城最好酒店包的独院,也雕栏画栋、丝被锦衾,但跟李家金满箱银满箱的华丽相比,终究是显得简单庸常。
这倒也不奇怪:在依靠简单均一农业税立国的这年代,李家的财富并不是来自农业,而是外贸。在华人大一统帝国的文明远远领先的一面倒顺差时代,李家代代冒死做着偷渡生意,不交商业流通性质的增值税,还没有关税,可不就是比抢钱还快!说富可敌国,也不算过分夸张。
虽然朝廷并没有严厉的禁海令,但是没有庞大海军建制,更不可能保护出海商船。外贸商人们除了对抗风暴,还随时暴露在海盗的活动范围内。
正托腮胡思乱想,听得门口有人扬声喊:“客官,热水来呐。”
绿桃答应着“放下罢”,赶快开门,塞了五个钱过去,笑嘻嘻道辛苦:“请问,厢房那边要的午饭和热水,也都送去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才端水进来。
折身一边掩门一边笑道:“大半个月行船,三爷都稳稳当当,这都到了京里。凭空多了珠三姑娘的事,好歹也跟侯府卢管事商量定当,不过是送轿子过去,何必着忙?”
李珏昨天刚洗过的头发乌真真束得齐整,只系一根玉色绣缠枝莲的纻丝发带,身上却还是家常细绢素色道袍,半敞着怀,低声吩咐:“取了那物事,用香膏。”
五雷轰顶。
绿桃彻底呆滞。
双丫鬏儿被轻扯几下,才回过神来,低头嘟哝:“那位爷又没开口说甚么,三爷何苦?”
李珏眼底有丝绝望,语气却坚定:“送庶姐去做妾,不过是替爷们添个玩意儿。谁知晓……莫看李家在松江宅子里富贵热闹,不过是关上门自己乐呵。在京城贵人眼中,我们这等人家,不过草芥罢了。”
看绿桃煞白的脸,不由叹息:“这些日子,实实难为你。若不甘愿伺候没廉耻亦没出息的主子,三爷这就写放还文契于你。”
早看熟悉了、却依然不小心会被电到的俊脸上,不止自怜自伤,更有亲哥哥般关怀和暖意:“不是爷舍不得你一张卖身契,实在外面日子艰难,几次劝禄叔,都不肯离开李家。世道艰难,若你一个小女孩儿放出去,早被生撕活吃了。总想着等爷再有本领些,好生安顿你,才迁延下来。”
绿桃摇头:“三爷,绿桃其实很想除贱籍,却不会在这种时候走。”
沉默了一刹那,李珏苦笑:“爷命你走,只是望你记得书院里的三爷,忘记侯门深院里一男妾。”
绿桃忍不住握李珏的手:“莫非……爷担心那位说了不算,硬扣下人不放?”
李珏黯然:“口说无凭,卖身契确是我亲笔,还有爹爹花押指印。”
义气神奇地冲晕头脑,绿桃脱口而出:“莫说动情是人的天性,就算真甘愿跟男子欢好,亦不算甚么羞耻。如今三爷不过是践诺,有何没廉耻处?……哼,倒是那位爷,饶恕李家本是恩义如山的事,非要三爷用这种法子报,才叫下作!真有人该当没脸,也是那家伙!”
李珏眼底似点燃了细微的幽光,声音有些发颤:“好妹妹,你真这么想?”
好妹妹?
呕。
被这称呼雷得外焦里嫩,却又生怕亲人般的美人哥哥重新绝望,绿桃咬着牙:“三爷又不是去找那位献媚,所做作为,不过是怕有人不要脸非逼着霸占良家男子,提前准备,莫留下耻辱伤口罢了。”
李珏竟仰天长笑:“好,好!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厮世当以同怀视之!”
笑声中,泪流满面。
绿桃吓了一跳,使劲扯他衣袖:“三爷,这里是客栈!纵然包的独院,厢房里还有两位姑娘……”
双手握住绿桃肩头,李珏压低了声音,依旧在笑:“当心,若真陷于侯府成男妾,三爷舍却脸面性命,也要送你出来。”
真实的危险就在面前。
绿桃害怕握拳,叹口气:“若成了那样子,婢子还是陪着罢,好歹有三爷在,不会委屈了婢子。”
失神良久,轻拍绿桃脑袋,李珏道:“开始弄罢。”
于是,先把塞在那洞口挡漏油的小丝绵球拿出,拉着丝绳拽出还带药香牛肉条,兑热水用皂角反复洗净,又拿过圆润的桃木角先生,蘸另一小青瓷瓶中调药料花油的脂膏,缓缓抹遍肠道里头,同时打圈儿做轻柔的拓张——连底油都是酪梨油加晚樱草油兑葡萄籽冷轧油,最滋润养护不过的。
这般准备十足,纵然某贵族爷们化身豺狼恣意妄为,李珏也不至于受到不可逆的伤害。
好容易弄好了出门,庭院里已经等着娉娉婷婷两位少女。
李珠没有半分囍意,窈窕的身段裹在水红绣桃花纬罗对襟衫儿之中,外罩五色绉纱褙子,系白碾光绢沉香色绣边挑线裙儿,裙边露出镶银红缎子滚边的白绫高低鞋儿。头上乌发戴着赤金丝鬒髻,金镶分心翠梅钿儿,云鬓边簪着许多花翠。衬托水灵灵脸蛋儿上的忧郁凄婉,十足江南水秀美人。
端庄地目视前方,李珊嘴角撇出不屑,眉目间还隐约带傲意,妆扮却相当优雅,头戴仿贵族式样的妃色绣水红芍药绉纱鬒髻、勒莹润珠子箍、缀翠云钿儿,周围还撇一溜俏皮的小赤金簪。因为妾地位低,喜事也只能穿水红绫对衿袄儿,妆花眉子,系纱水红绲银红襕边潞绸裙,露出点脚上羊皮金滚边的墨青缎绣碎花鞋的尖儿。
总算有机会看到这个时代的隆重女装,绿桃脚步踉跄一下,由衷哀悼身为制服小丫头的悲哀。
回头看,早换上紫锦团金花袴衫、大红遍地金高底鞋的李珏走出来,俊俏夺目,再加上读书人矜持的气度,生生把两个盛装的姐姐都比得没了风采。
见李珏逃也似出去,李珊冷笑:“我们松江李家办的好事,送一个庶女为妾,竟抬两乘轿子进府!”
李珠却默默发呆,眉目间尽是悲愤怨怼。
绿桃留下负责传话:“珠三姑娘、珊四姑娘,轿子在外头等着了……三爷昨儿吩咐,进门不能带陪嫁丫头,命绿橘、绿柳两位姐姐只在客栈等着,若侯府留下人,回头再送进去。”
陌生的京城,又是亲兄安排的,两位姑娘也没法说什么,都含泪低头进轿子。
李珏坐雇的油壁马车,也叫绿桃进来。
跟在轿子后面,目送两个打扮得金围翠绕的十几岁小姑娘就这样走上妾之路,侯门一入深似海不说,还玩一个变俩,将遇到什么鄙夷坎坷?
绿桃一个寒颤。
路过一座描金雕彩的临街牌楼,被气派恢弘吸引,绿桃忍不住偷望,远远见靖海侯府,朱红大门紧闭,流露出森严巍峨气象。
车轿却不往大门走,老远拐弯,上了两边高墙间的夹道,转折又是好久。
总算见到一花砖小门,李珏带着绿桃跳下车,卢拾一已经在门口等着,身后两乘精致小敞轿,还密密麻麻站不少小厮和婆子。
对绿桃一笑示意,才站直了对李珏一抱拳:“李三爷,侯爷在履霜斋相侯。”
李珏点头,绿桃就赶快拿钱打发轿夫。
卢拾一含笑挥手,小厮就伶俐地抬敞轿上来,婆子们扶出轿子里水红精绣盖头遮面的两位姑娘,换了轿子,迤逦入内。
随在后,李珏只默默跟着轿子走,路上并不寒暄。
绕着院墙间的路,弯弯曲曲走了相当一段,小厮放下轿子退下,婆子们上前抬起,进一重守卫严密的门。
二门内景象一变,不再大房子大院的绿柱红墙卷檐叠彩气派,多了花木扶疏,房子也精巧些。
对于经常被迫陪同乡朋友逛故宫颐和园的绿桃来说,侯府的房子再神气,总比不上故宫三大殿吧,却没有松江李府的江南园林移步换景、精妙细致,甚至比不上泉州小花园的热带植物繁盛劲儿。于是,走得那叫一个处变不惊,目不斜视。
走出不远,卢拾一提醒道:“李三爷,这边。”
然后,三个人明显离开集中居住区,拐上通往花园的碎石小径。
穿过树木高大的庭院,转过两处花圃,远远瞧见一汪碧水,以及乌沉沉草庐造型的水岸别院。路边石头上,刻着“履霜斋”三个字,表示快到目的地了。
北方季节晚,这时候水面才勉强看见荷叶尖,倒是路边一串串或白或紫的槐花,飘出甜甜香气。
把守门外的四个青衣随从,有两张是熟悉面孔,满江和临江。另外两个听卢拾一招呼,分别叫做南乡和清平。
见到请进的手势,李珏停步,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决:“在下这丫头不同一般,需得带进去。”
难得卢拾一没说什么,只拱拱手退开。
那四个守门的也就一晃后消失了。
抬头,望着阳光下、和风中的草庐深吸一口气,李珏稳定地迈出步子。
外面看寒素无比,草庐里头却不简单,长窗竟然嵌大片半透明的云母,房间里亮堂堂。更有几扇雕花槅临水半开,微风徐来,让香炉的气味显得清新高雅。
房间里温度偏低,却令人精神一振。
暗沉沉泛柔润红光的木桌,糊在窗棂流动霞光的绫纱,纹理闪动金丝光泽的春凳,以及触目不带金玉螺钿、并不起眼却显示出格调的简洁文具,都在宣示低调的贵族奢华。
相比起来,李家金光灿烂、云锦彩绣的富贵,确实落得下乘了。
书桌后,萧在渊随手放下书卷,抬起头。
不怒而威的硬朗面孔没任何表情,头上紫金冠半点不颤,身上居然是家常的烟青软熟罗道袍、靛青软底家常锻鞋。
这位侯府正式册封的世子爷,到底是在无声表达着地位高贵主人的轻慢,还是熟不拘礼的写意自在?
才进门,李珏就恭恭敬敬跪下叩头:“草民李珏见过世子爷。”
绿桃业务熟练地跟着跪下,就听见萧在渊金玉相击般清朗而冷冽的声音:“既是送亲而来,不必以官礼相见,起来罢,坐。”
当然不会说“是亲戚了”,因为只有妻子的家属才是姻亲,妾的家人根本不能算侯府亲戚。
李珏起身拱手:“不知世子爷特地内院召见草民,有何吩咐?”
声音勉强保持了稳定。
但是绿桃看得出来,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柔韧身躯,有难以察觉的细微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耻辱。
——提前洗剥打点好、再巴巴送上门来请人蹂躏的刻骨之耻。
萧在渊瘫着扑克脸,反而更显出高山崇峻的帅,跟倾国倾城水平的李珏水墨气质相比,竟一时瑜亮,难分轩轾。
见李珏神情冷淡中夹杂嫌弃,萧在渊眉头略微皱起,道:“记得李敬功许亲,只一女而已,为何辗转请卢拾一禀报,送了两名庶女来?”
没有坐下,略低头和萧在渊目光平视,李珏姿态从容,不带一丝卑屈,声音却保持礼仪地位要求的恭敬:“身为人子,母命难违,只好觍颜相求。”
萧在渊显然很不高兴,却没喝叱,只冷淡地:“府里妾侍众多,常用以来赏赐转赠。”
对视太久就是挑衅,李珏垂下眼皮,低声:“草民两位姐姐即已轿子抬进府,从此生死是世子爷的人,不敢搅扰府上处置。”
萧在渊眼睛里似有愤怒的火花闪烁,声音变得严厉:“桌上是卖妾文书。”
摇摇头,李珏忽地哽咽,低声道:“草民已卖身为男妾,抑或……不当落笔签家姐的文契。”
冷哼一声,萧在渊沉声喝问:“果真如此,那你还自称甚么?”
空气中隐隐有风雷凝聚的气势,愤怒小电火花噼啪。
脸色顿时煞白,李珏摇晃着踉跄一下,勉强站定,颤声:“世子爷恩典铭记在心,草、草民岂敢推托侍奉。只……只有一事相求。”
萧在渊眼神渐渐讥讽,轻叩桌面,语气更凌厉:“多送的,是你亲姐?”
满头冷汗的李珏还强撑着站直,低头答:“乃家父良妾所出。”
萧在渊的声音犹如钢渣冰刀,能量崩得人神经疼:“看来,李敬言也打探到,本世子将领沿海五省之军,提调东南?”
李珏黯然:“是。”
冷冷直视苍白绝望还美到炫目的男子,萧在渊傲岸嗤笑:“本世子许你不必来府里伺候,看来多余。既如此,美人儿你想求甚么?”
李珏直挺挺跪下,匍匐在地:“上个月,世子爷命人传简,道‘若尔来送亲不妨一晤’,草民自知此生早不自在,不敢不来侍奉。”
萧在渊咬牙:“现在不求,莫非想着本世子云雨后神魂颠倒,更好下说辞?”
零三二、天上掉下糖馅饼
听见“以色媚人求利”的侮辱,李珏反而没有了自伤,依旧跪伏着,语音却变得铿锵决绝:“李珏感念世子爷饶恕李家一族性命大恩,原不敢侥幸敝帚自珍,进府伺奉,原也是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