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藕笑着弯腰，捏了一下绿桃的腮，跟着道：“还是绿桃说得有理，紫薇姐姐你若是走开，谁替得了你？”
发现这紫藕小眼刀一下两下忙着剜梅香，绿桃转头看，梅香倒还笑得很从容：“紫藕姐姐说得在理——若是紫薇姐姐不在这院里，可怎么做新衣啊？”
绿桃渐渐笑不出来了。
没等她琢磨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就见所有人同时蹲身行礼：“珏三爷回来了！”
见闹闹嚷嚷一院子人，李珏脚步没有停，随口道：“都在这里做甚么？”
梅香上前小半步，含笑禀道：“三爷不知道，是二太太命紫藕姐姐领裁缝娘子过来，要替紫薇和绿桃缝出门的新衣。”
李珏转身，对紫藕一笑：“二太太可好？”
立刻端庄答一句“二太太都好”，紫藕才又微笑：“奴婢奉二太太之命来办这差使，不敢打搅珏三爷。”
点点头，李珏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不回头地吩咐：“绿桃，晚些你收拾东西。出府跟车的婆子，让梅香替你安排。”
绿桃茫然答应一声。
李珏笑了：“长了一岁，怎么也不长进得机灵些？”
梅香忍不住捂嘴：“绿桃，这是珏三爷开恩，给你半日假，家去看看。”
绿桃喜出望外：“果真？”
李珏满脸惨不忍睹地“这丫头太蠢”表情，摇摇头，笑着进去了。
零一三、竞争上岗很残酷
因李珏特地赏了很多果子点心糖块，绿桃人小力气薄，怎么也不可能提得动包裹，梅香特地叫了两个粗使媳妇跟着，不仅一路送上马车，还索性押车直到家门口。
卸东西时，连车夫也帮着拎，轻松便弄进了家门。
绿桃每人抓了两把果子“回去甜甜孩子的嘴”，道谢送人出门，说好了午后来接。
掩上旧木门，转身还没进房间，就见李家的满脸不敢置信，站在灶间门口发愣，正撩起衣襟擦眼睛。
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绿桃放开了嗓子喊：“娘，是我回家来啦！”
下一秒就被搂在了温暖而柔软的怀中，听见李家的哽咽着：“引妮子……想家了吧？有没有人欺负我妮子？回来就好，就好……”
眼泪突然就无声无息往下流。
绿桃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死死扣住娘的腰身，拼命点头。
总算镇定下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小弟抓两把果子，兜里糖块装得半满，欢天喜地溜出去玩了。
骤然从锦绣金玉丛中回到连墙都泛黄的陋室，绿桃却浑身舒坦，放松享受着娘唠唠叨叨的关切——在这陌生的世界，唯有在这愚钝的妇人面前，绿桃觉得心底是暖的，踏实的。
打量女儿穿得光鲜，远远胜过普通小丫头子，当年的夏花如今的李家妇人心满意足：“想当年，你娘在二太太房里当差七年，最后两年才升了二等丫头，还是我引妮子能干，居然服侍珏三爷，得了这么好的彩头，已经是掌事大丫头了！”
绿桃眯眼笑：“这不要看是谁的闺女嘛！”
李家的胸挺了些，脸微红了片刻，扭头笑：“别只顾着高兴，也要想想自己的前程。千万莫要贪心，学那些俏丫头心大，想爬小爷的床，飞上高枝变主子——男人的恩情靠不住，咱不是西施貂蝉的坯子，就不琢磨当姨奶奶的好事儿，啊？”
绿桃点头：“娘教训得有理。我要加油，争取爷娶亲前放还卖身契！”
李家的“噗嗤”笑出声：“瞎想甚么有的没的！做李家的奴才有甚不好，旱了涝了总有口饭吃，就算嫁人了做粗活，日子也比做田强得多。叫你莫轻狂多想想前程，是叫你好好服侍主子，李家爷们手头都散漫，一高兴多赏你些银钱，这才是将来过日子的根本。”
绿桃深以为然：“攒钱确实很关键！”
李家的很满意女儿听话，继续谆谆教诲：“珏三爷承了个恩情，怎么也会抬举你的。千万记住本分，待人要和气，是非要分明，这样才能有个好名声，嫁人也能挑份好些的人家。”
绿桃晕死：“娘，我才刚刚八岁！”
笑吟吟横女儿一眼，李家的不紧不慢：“嗯，就知道惯你弟弟！……这么些好东西，拿回来给他吃，也是糟蹋，下次记得留着做事的姐妹们分了，还图个好人缘。”
绿桃默默OS“我才没兴趣惯着弟弟娘啊我才是需要娇惯的未成年萝莉啊喂”，然后，咕哝一句：“原也不知道包里都是甚么——临走时，珏三爷命人赏下来，直接搁车上的。娘觉得多，千万记得挑上好的，送许婶子些。”
在赞许声中，绿桃才想起最得意的成就，亮出一直搂在怀中的包袱，拆开了，又找钥匙开里头包的匣子锁，嘴里道：“大年夜那天，老太太赏了我两对喜鹊梅花银锞子，大太太赏了一个纯银镯子，二太太赏了两套半新衣裳、一根点金梅花银簪子，还有两对缀小珍珠的鲜亮绒花。光到处磕头谢赏，就用了大半天！……我想着，这还扎双鬏呢，用不着簪子什么的，不如娘先用，就都拿回来了。”
李家的满脸泛出红光，却不肯收：“不止银锞子，其他也都是好东西，有银子都买不来！就像二太太赏的这两身衣裳，这可是折竹枝暗纹浅碧杭绸，领口袖口波纹绣的……全新时，只怕二十两银子都不够。妮子这就要出门，多两件替换总是好的。待娘替你改好了，托许婶子捎进去。”
绿桃摇手：“娘穿大小正好，省了改的功夫。横竖回头还能得，才特特拿回来的。”
听女儿这么信心满满，李家的喜上眉梢：“好，好……这是我家引妮子的孝心！——咦，怎地没看见那点金梅花簪子？”
绿桃一怔：“那簪子纯银鎏金的，花样也新，我一到手就觉得好，跟银锞子一起好好收在小匣子里，时刻锁着，回家都是连匣子抱回来的，怎么会？”
李家的又心疼、又怒：“不知哪个天杀的小娼妇！多半是眼皮子浅，见你得了好东西，悄悄儿偷走了。”
绿桃也气，不想难得回来一趟全沉浸在负面情绪里，勉强劝：“也不是甚么大事。回去寻个空儿，悄悄禀珏三爷，总能找出来——爷们能容忍屋里闹贼？”
才到院子门口，见一个穿粗使服色的老婆子呆立门口，举止也有些傻头傻脑。
绿桃认出来是旧院子当差时那位半聋的潘婆子，略有些奇怪：按理说，只要不专门呼唤，粗使婆子是不可以乱闯的。就算偷偷逛园子，也不可能在小爷园子门口发呆。潘婆子只是耳朵不好使，人并不傻，在这里发呆，或许是有什么缘故？
想了想，紧上前一步，刻意放大了声音，凑近潘婆子耳边问：“潘婆婆，能帮你甚么？”
果然，潘婆子转身见到绿桃的服色，就低头一蹲：“回姑娘的话，婆子奉命来这院子当差，到厨房打杂。”
绿桃笑了，拉着她往里走：“怎么在门口不进去？”
这时认真打量一眼，见绿桃年纪太小，潘婆子就哆嗦着不肯动：“刚才领人进去的姑娘叫我等着。”
怎么也不忍心看头发灰白的老人这样傻站着，绿桃劝：“既然到厨房打杂，我直接领你去见管小厨房的刘嫂子，岂不是方便？”
潘婆子愣一下，终于微笑，试探着问：“是……小桃儿？”
说话间已经走到小厨房门口，叫一声“刘嫂子”等着，才听见婆子的问话，绿桃乐了：“我还以为婆婆彻底忘记桃儿了呢！哈，总算认出来了？”
刘嫂子已经急忙出来，陪笑道：“绿桃姑娘，有甚事吩咐？”
绿桃几句话交代了潘婆子，就跟着进了小厨房外间的小餐厅——本来该先找李珏销假，但已经到了掌灯晚饭时间，李珏肯定不在，不如先吃饭。
他向来在二太太屋里，陪母亲吃晚饭。
餐桌边正热闹，见绿桃进来，几个小丫头纷纷笑着招呼。
才坐下，刘嫂子已经盛了饭端过来，绿桃赶快道谢接过，随口问：“潘婆婆怎么不来吃饭？”
坐在对面的紫薇柔声道：“绿桃妹妹怎么又忘记了？若是婆子，自然和媳妇子们一起，都在里头灶间案板上吃。”
绿桃向来对这种“奴才之间比高低”的游戏异常没兴趣，也没胆子宣称人人平等人格尊严，只讪笑一下，埋头乖乖吃饭。
耳边却响起低柔的声音：“绿桃姑娘果然神通，已经知道潘婆子的孙子，正是服侍三爷出门的禧安？”
绿桃呆住：“啥？”
梅香笑得更温柔了：“今天的南瓜粥不错，又甜又糯。”
望着眼前的饭碗，绿桃开始深刻地自我怀疑——作为现代人的二十多年人生，好像都是废柴吧？难道现代教育方式思维习惯这么没用？
为毛这些十几岁的小丫头还有十岁的小爷，个个都比灵魂已经成年的某人更深谋远虑口牙？
怒！
替李珏临水前松开发髻、梳顺头发再绑软布带可是技术活，当然是紫薇干。
讨厌在昏暗的烛光下做针线，绿桃只能抱着软枕，在自己小床上无聊地滚来滚去。
李珏笑嘻嘻瞧了一会儿，随口问：“绿桃，你这笨丫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梳头穿衣、叠被铺床、缝衣纳鞋一概不会，还偏要跟着爷去书院，能做甚么？”
紫薇跟着打趣：“留在这里，还能替珏三爷守门，若是到了书院，只好养着小绿桃闲耍。”
一下子紧张起来，绿桃翻身坐起来，冲着李珏讨好地笑：“三爷，让我当书童吧？绿桃很机灵的，可以伺候三爷磨墨写字，帮着背书……”
李珏大笑：“你当书童了，让禧安干什么？”
难得他笑得这么阳光。绿桃心底的小人做了一个捧心欣赏的动作：美正太已经长大了些，活脱脱精灵王子的少年风华，什么谢霆锋木村拓哉的少年模样统统靠边站啊！
就算是苦逼丫头生涯的福利？
没听见绿桃的回答，李珏有些纳闷：“说你呢！……绿桃？笨丫头？”
绿桃这才从眼睛吃冰激凌的美好状态中惊醒，愤愤鼓起腮帮子加强语气：“谁是笨丫头？”
李珏这次笑得更快活，拍着腿、指着绿桃：“就你这样，还想帮爷背书？”
撇撇嘴，绿桃摆出庄重姿态：“其实我真的很适合当书童的！不相信三爷听啊，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每次路过地铁惠新西街南口站，墙上写着的《三字经》都看熟了，怎么才背出来这几句？呃，后面是什么来着？
李珏惊诧，然后宽容地点头：“嗯，能强记这几句，已经难得。也罢，反正也就是个废物丫头，三爷就准你做小书童了。”
绿桃狂喜：“哦也！”
被又一阵爽朗笑声提醒，在紫薇无声杀鸡抹脖子的提醒动作中，绿桃赶快跳下床，规矩地深深一福：“绿桃谢珏三爷恩典！”
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补充解释：“这次回家，娘教导我说，就算是做奴才，若能识几个字，便可以看懂账本，也能知晓些事体。将来年纪大了，也不会像娘一样，沦落成粗使媳妇。珏三爷开恩，赏了这样一个前程，绿桃感激不尽！”
李珏略一挑眉头，轻叱：“笑话！莫非不识得字，爷将来就扔个笨丫头去倒夜香？”
哪敢顶嘴，绿桃一缩脖子。
还没等绿桃琢磨出几句精致新颖的马屁，紫薇柔柔开口：“珏三爷给这样的恩典，绿桃你可要勤谨些。书院课室乃是念圣贤书的地方，若你一时内犯懒或淘气，那可……”
绿桃赶快赌咒发誓“定会长颜色，小心服侍”。
李珏只一笑，“绿桃要是勤快了乌鸦都能漂白”的表情很明显。
幸好紫薇机敏地柔声说闲话，慢慢聊带厨娘刘嫂子正好捎上她男人老莫，这便有了花匠，力气活也都有人了。禧安就算不服侍书房，到底书院人手不如家里，需要有人跟着三爷出门，加上种种贴身服侍的差使，还是很需要一个小厮的云云。
李珏向来讨厌听庶务，神情便有些瞌睡。
紫薇手底下动作立时快了不少，通好头发，拿捂热的软巾子松松包着，就扶李珏到床边，松中衣送入早就铺好捂暖的被褥，才站直了，轻轻放下两层床幔。
吹熄蜡烛，紫薇没有在脚踏上睡，反而端起油灯，过来在绿桃呆着的、丫头执勤专用的小床外侧躺下。侧头卸着钗环，嘴里悄悄笑道：“我娘是二太太的陪房，人叫宋嫂子的。我已经当面跟娘托了话，会帮着照拂你娘和弟弟的。就算你去了书院，也不必担心家里。”
绿桃道谢的话刚到嘴边就僵住了，呆呆盯着紫薇的手。
紫薇一愣，纳闷：“你这是怎么了？这小模样，活像见了鬼似的。”
指着芊芊玉手指尖捏着的金色梅花簪子，绿桃半天说不出话来。
紫薇奇怪地看看簪子，脸色突然变了：“这个不是我的。”
——当然不是你的，是我的。
这句话在舌尖打转了许久，绿桃终于没脱口而出。沉默许久，才凑到紫薇的耳边，悄声：“这个簪子是二太太赏给我的。”
脸上刷地没了血色，紫薇一把握住绿桃的手腕，急促地低声哀求：“好妹妹，不是我偷的……今儿早晨我明明戴的是风头银钗，真不知道怎么……”
绿桃苦笑：“若真是姐姐偷的，何苦戴到绿桃眼前来晃悠？”
呜咽着连连点头，紫薇捂着嘴压下激动，才勉强回过神，轻声道：“是梅香。”
这时，绿桃也明白过来了。
——凭着李珏对绿桃的另眼相待，偷二太太赏给绿桃的东西，当然会留下极其恶劣的印象。就算能查证清白，但李珏眼看就要出门求学了，只要把紫薇留下来查，自然就失去了跟着远行的资格，换成同样有身份的梅香替她去。
受益人当然就是第一嫌疑人。
紧紧握着绿桃的手，紫薇眼泪汪汪：“多谢好妹妹，没有嚷嚷出来。但凡被珏三爷听到一耳朵，紫薇就……”
绿桃默默替她接着把话说完，“紫薇就没机会跟李珏去书院，有大把贴身服侍的亲密机会，顺便争取爬上他的床争当姨奶奶了”。
才十几岁的小萝莉，就这样用手段残酷竞争。
然后，她们拼了小命争夺李珏的枕边位置，可他——应该还没有那种功能吧？
……把别人都当傻瓜利用，还有欺负小孩子神马的，最不讨人喜欢啦。
扭过头，绿桃避开近处紫薇真诚的眼睛，龇龇牙，然后小小声问：“簪子可以还给我了吗？”
嗯，我可以拿来还给我妈妈。
零一四、书院，以及山中岁月
“绿桃，快起来——”
被魔音灌脑，迷迷糊糊的绿桃桑心了，捂住耳朵：“还没到晨练时间……”
不但没有如愿换来沉默，还增加了推推搡搡的剧烈震动：“今儿珏三爷要去磕头，不能耽误工夫，你快起来！”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