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桃不由哀叹,这好心的紫薇,不是想教导生理卫生常识吧?嘴里小小声回答:“不曾——不过出门前娘都说过。”
恍然点点头,紫薇道:“想来也是……料定几年见不着,这些女孩子的事,想必你娘会都交代的。”
不知道她绕这么大圈子究竟想说什么,绿桃索性直率地问:“三年来,只有紫薇姐姐扶持教导,绿桃知道感激,都记在心里的。不知有甚么要吩咐的?”
踌躇片刻,紫薇终于问出口:“下午在书房里,珏三爷问你想不想开脸做通房?……你是怎么个意思?”
一时没听见绿桃回答,紫薇急忙补一句:“好妹妹你放心,若被珏三爷收房的是你——”
绿桃笑着打断:“珏三爷是开玩笑逗着玩儿呢,紫薇姐姐可千万千万莫要当真,更别跟人提起,绿桃只是个丫头的命,还指望服侍得好,得了些体面,将来年纪大了,珏三爷赏还我卖身契呢。”
见紫薇本来就俏丽温柔的脸上尽是旖旎情致,心里暗暗叹口气,又道:“每年珏三爷在书院呆十一个月,只有你我值夜,若珏三爷长成了,需要贴身服侍……嗯,西厢房潘婆子那屋挺宽敞,加张床临时睡没问题。”
紫薇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嗔道:“值夜的事,哪能你我随意更改?”
感觉到紫薇已经彻底用“自己人”的语气说话,绿桃嘻嘻笑:“反正夜里服侍的事都是姐姐辛苦,绿桃睡得很死的。”
“啐”一声后,紫薇的语音更压低得犹如蚊蚋,道:“珏三爷还不曾命人伺候……”
绿桃为难了,想很久之后,很乖地解释:“珏三爷特地交代过,这次是去岳麓书院会仪,很多书院都会派学生去,场面庄重,必须做书童大半才能跟着去——带丫头怕人觉得不合宜。”
这是在婉转表示,情况特殊,不能把这个贴身亲近的公费旅游名额让给紫薇。
——不合适带女人的场合,十一岁的小姑娘还能勉强穿男童衣服,少说话多半能混过去,紫薇可已经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绝对没法冒充的。
明显被绿桃的善意感动了,紫薇笑道:“傻丫头!……只是想提醒你,多劝着点珏三爷,少年人心性还不坚,莫被年长的风流读书人带坏了,千万休去不干净的地方。”
绿桃噗嗤乐了,又故意板出一张严肃的小脸,请教道:“可是万一爷需要人服侍……”
意思很简单:男人一旦那啥兴致来了,怎么会听丫头的话是吧?你懂的!
紫薇继续凑在绿桃耳边,悄悄道:“爷们成亲之前,府里正式开脸的通房丫头,都要喝药的。”
生怕多嘴生出误会,绿桃只点头表示明白。
——大家族都希望长子是嫡子,不小心弄出庶长子是非常麻烦的事。为了家族传承,在男主人结婚前用药控制通房丫头受孕,应该是常规做法。
而且结婚前,为了给新少奶奶留面子,常常把这种通房临时送到田庄去,如果少奶奶手段厉害,那就一辈子回不来了。除非这通房丫头笼络手段厉害,还运气好碰到男主人是长情的,面对少奶奶的不乐意,以及女方家里特意准备的美貌陪嫁丫头,还肯专门叫人把这年长的通房接回家来。
所以,趁少爷娶亲之前爬上他的床,也是一种高风险投资,能顺利生儿育女晋升姨娘的比例很低,大部分都年老色衰,被遗忘在某田庄里。
唯一的倚仗,不过是指望男人惦记从小服侍的情分。
紫薇继续说着亲密私房话:“出门时,肯定是禧安打地铺伺候,你装睡也成,但要警醒着点,莫让小子玩下作花样,勾引坏了爷们。”
绿桃脑子“嗡”一下,呐呐道:“禧、禧安他……”
紫薇撇嘴,全是不屑的神情,道:“这可是二太太亲自安排,府里过了明路的。不然,做少爷亲随这么好的事,有权管事的儿孙多了去,怎么轮的着半路买回来的野小子?”
——嗯,太太奶奶们鄙视姨娘,正经姨娘瞧不起通房丫头,姑娘还可以瞧不起派这种用场的小厮。
也是,女人只要运气好,生出儿子来,就终身有靠了。但男人么……不管怎么努力,也是绝对不可能彻底改变处境的。做这种卑下的差使,当然就会被所有人瞧不起。
绿桃没有从古人如此开放的冲击中醒过神来,嗫嚅着:“那……禧安自己知道么?”
紫薇一抿嘴,笑着轻轻敲绿桃脑袋:“傻丫头!他当然巴不得。这般贴身服侍的小厮,就算再精穷,到了年纪,爷们都会赏赐娶亲的银钱,连配丫头都能先挑,有甚不好?”
绿桃没有被安慰,反而一转念,更震惊了:“那……那我怎么能跟禧安一起守夜啊?他,他们要是……”
——要是他们夜里这个那个起来,难道现场看直播啊?
紫薇忍不住掩口而笑:“贴身伺候爷们丫头,若不乖乖守着值夜,事毕了,谁管送热水啊?”
可怜滴绿桃终于没法保持冷静,忍不住哀号:“看了怕长针眼啊……”
紫薇的微笑渐渐消失,半垂下头,换成了落寞:“但凡服侍过小爷的丫头,莫说放还卖身契外聘正头夫妻了,就是讲究些的奴才秧子,还挑剔懂得太多……”
绿桃整个僵了。
细微地叹了一口气,紫薇也不多说话了,只自己发呆。
两个人各自心思潮涌。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禧安的声音:“紫薇姐姐,绿桃姐姐,珏三爷有酒了。”
猝不及防,绿桃猛地跳起来,直接碰翻了身边的烛台。
幸好老莫在后面打着灯笼,禧安吃力地扶着有些跌跌撞撞的李珏进来,紫薇也飞步上前帮着,搀着人到床边,轻轻放下,开始替他松开衣带领口,却不敢直接脱衣裳——怕酒喝多的人禁不起挪动。
机械地找火石重新点蜡烛,绿桃忍不住呆呆看着忙碌的禧安。
侧面瞧,还是一张带着稚气的少年面孔,不如李珏那种令人惊诧的美貌,却也嫩白皮肤,五官清秀。
耳边突然响起紫薇挺大的声音:“绿桃,快去灶上瞧瞧,刘嫂子应该煮了醒酒汤。若是已经能喝了,就趁热端过来。”
慌乱中答应一声,绿桃跑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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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糊听见叫人,绿桃努力揉了揉眼睛,强撑开眼皮。
窗棂已经染了一层淡淡的鱼肚白。
用力眨巴几下眼睛,桌椅轮廓渐渐能看清晰。这时候人才算是真正醒,能听出来,果然那是李珏含混的声音:“紫薇,茶。”
绿桃嘟哝一句:“欺负人,还叫紫薇。”
半梦半醒的,正坐起低头找鞋子,就听见清亮却柔和的声音:“歇着吧,我来。”地铺上,禧安一骨碌起身,先到门边盆架边撩水洗了手,才回桌边倒茶,小心翼翼端到床边,单膝跪下,才小声唤:“珏三爷?”
神态小心翼翼,很像……紫薇。
突然觉得胸口堵得慌,绿桃躺下后,胸口就像长了乱糟糟的野草,再睡不着。翻几下,实在撑不住了,坐起身披衣裳往外走。
身后是禧安惊讶的声音:“绿桃?”
绿桃没敢回头,草率嘟哝一句:“睡足了,出去走走。”
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禧安闭上眼又躺下,只口中叮嘱:“小心着些,船板浸了露水,有些滑。水面上的风厉害,多披件大衣裳。”
答应着就要出去,却听见李珏问:“船到哪里了?”
禧安只做些舱房里贴身服侍的差使,平时都是绿桃跟着李珏,自然是她跟人接触得多。只好停下脚步,回答:“刚进鄱阳湖。听萧副山长的长随说,今晚就能从九江口进长江,向西逆流而上。”
李珏似乎没全醒,只“嗯”一声,没有继续问话。
犹豫片刻,绿桃低声唤:“禧安?”
他也用极轻的气声答:“你说。”
绿桃交代:“我胸口发闷,还是出去透透气——船上没法练拳,三爷差不多过一个时辰才起,帮忙多担待些?”
大概怕说多了话又吵醒李珏,禧安只大幅度摆摆手,然后一手指舱门,一手指自己心口,这手势当然是让绿桃放心出去。
走到船舷旁才发现,江面上天色又亮了一些,东方天边已经泛出一线极明亮的橘红。
绿桃此刻坐的是两层舱室的载客大楼船,还没有起锚,停泊在只有十几条船的无名小码头。但这几条船中,就有三条是这种式样,看来,这是长江主航道的常规客船样子。
一路上没换船,应该是特地雇的吧,船上才会都是书院里的熟面孔。
裹紧厚棉袍,绿桃脑子处于半空白状态,望着岸边小码头铺的青条石发呆。
不远处猝然响起一声呼唤:“二爷,天明该起锚了,莫上岸罢?”
本能顺着声音看过去,绿桃只瞧见穿正紫色锦袍的背影,以及有些恼怒的抱怨:“七叔为何偏要坐船?气闷也杀。”
那下人赔笑道:“船出九江口就走,左右不过忍一两天罢了。”
锦袍男子转身,应该是回舱了。
事不关己,绿桃懒得费神琢磨陌生人,又扭回头,重新望着晨光中波光潋滟的水面,继续发呆。
突然,有人就在耳边笑:“从前就是呆丫头,没料想过这些年,愈发傻傻愣愣。”
骤然被这么吓一跳,绿桃本就半僵的身体竟完全不能动。仓促中,只觉得嗓子被逼紧了,机械地发出艰涩声音:“什么人?”
那人只问:“你是李家的桃儿罢?”
还古书院的人都认识绿桃,在船上被认出来不奇怪。
但是……这里怎么会有人叫出“桃儿”?这个快被遗忘的名字,属于那个刚刚进李家那个没有品级的小丫头。要知道,她晋升“绿桃”可已经三年多了。
既然是旧识,起码应该不危险。
拍拍胸口,绿桃转身定睛看,竟是刚才出声喊的长随。只见他一身灰蓝锦袍,面目英俊、神态从容,腰间竟然还挂着玉坠,俨然富贵人家得势管事。
犹豫良久,绿桃期期艾艾问:“这位管家,有没有认错人?小的主家确实姓李,在还古书院求学。”
他忍俊不禁,忍笑反问:“果真半点也想不起来?在下当不起管家称呼,姑娘可以唤我拾一,小姓卢。”
零一六、天雷阵阵
眨巴眼睛想了很久,绿桃摇头:“不好意思……呃……”
看着绿桃尴尬,卢拾一却是满脸觉得很有趣的表情:“三年不见,绿桃姑娘当时又太小,往事记不清了,也不稀奇。”
穿着书童的衣服,却被大喇喇称呼为“姑娘”,绿桃只觉得汗毛一根一根竖起来。
垂下的手默默揪了两把大腿,靠疼痛勉强保持冷静,表情努力维持轻松,嘴里笑嘻嘻问道:“如果您不希望小的出丑,还盼帮忙叫绿桃就好。”
卢拾一眼睛里全是乐不可支的光芒,却摆出很成熟很稳重的架势,从善如流点头:“这三年来,在下一直照我家二爷的命令,四处派人搜寻李四禄下落。半年前方得些音讯,命人去李家找你,才知道你成了李珏的心腹丫头,还混进了还古书院。”
正影影绰绰想起些什么,骤然听见“李四禄”,绿桃立刻不淡定了:“有我爹的消息了?”
——前前后后去了六年多,他……还活着吗?
卢拾一嘴角多了一抹意义不明的弧度:“李四禄随李敬言定居在泉州,不过时常随船远航,一年在家不超过三个月。”
定居?
绿桃没来得及多想,脱口而出:“李二老爷也没死?”
卢拾一点头:“之前曾说……”
根据这里的规则,重大事情由一个丫头探知,除了遭嫉恨甚至“知道太多该死”,没有任何好处。绿桃一听见有消息,才多嘴问两句,就已经回过味来,认真按书童礼仪深深作揖,语气非常真诚:“多谢卢爷相告!事关二老爷,绿桃人微言轻不敢多嘴,这就请我家珏三爷正式求见卢爷,也好当面致谢。”
卢拾一有些意外:“咦,不知道李珏怎么教导的,当年无法无天的小丫头,竟也知道进退了。”
居然被这么表扬!
绿桃内心泪奔——神马无法无天,当年的桃儿一样很懂事,只不过刚刚变成低等小丫头,疑惑统统没地方问,是不清楚这个世界的交际规则罢了!
比起这些人,绿桃多了二十几年的人生经验、不知道多少年的现代知识,外加还接受过完整高等教育,足足混四年了,要是还学不会低等奴隶的处事法则,那已经不能叫做“不知进退”,而是超级弱智有木有?
毫不掩饰意外惊喜,绿桃嚷嚷着又隆重拜谢一次:“还求卢爷告知哪个舱房,绿桃好领珏三爷来登门造访,探问长辈音讯,顺便致感激之情。”
卢拾一年轻的脸终于破功,没有再装从容高人,笑了:“得了得了,拾一不过是下人,哪里当得起。”
绿桃严肃地:“事关亲父下落,这感激,卢爷自然当得起。”
记得在书院念的书都是熟悉的传统文化,那么端出“孝道”这个大帽子,肯定无往而不利。
果然卢拾一脸色也严肃了,想了想,抱拳回礼,认真道:“在下住在天字二号房旁边的耳房,正房住的是我家二爷。下人不能在家主起居的舱室待客,这……”
想到家里娘的眼泪和盼望,绿桃心急如焚,匆匆又行礼:“那么,绿桃回去知会了珏三爷,登门来请卢爷移步,方便讨教?”
眼巴巴看着卢拾一点头同意,绿桃转身就跑。
推开舱门,暖气便流散出来——外头到底春寒料峭,又是江面,水自然生出寒意。
绿桃呵一下手,快步穿过光线幽微的小客厅,掀了卧房的厚门帘进去,直接在门边自己小铺坐下,剥掉斗篷,同时开口:“珏三爷,有要紧话要回禀——”
一句话没说完,刚转过头,绿桃就僵住了。
话音戛然而止。
李珏倚着锦被软枕,懒洋洋箕踞在床沿,眼睛似乎还没有完全睁开。
在他面前脚踏上,本来就铺着值夜奴仆的被褥,此刻穿着浅蓝中衣的背影正垂头跪在分开的双腿之间。纵然窗帘没拉开,房间里光线朦胧,依旧看得清楚,跪着的禧安俯身趴的位置,以及他轻微起伏的节奏。
随着禧安的动作,李珏偶尔漏出一两声舒服的轻微声息。
手脚从僵直中恢复正常功能之后,绿桃第一时间跳起来,掀帘子冲出房间。
拉开舱门,湿漉漉的凛冽江风扑面而来,昏沉沉的脑子被这么一激,倒是清醒了大半。
绿桃犹豫良久,最后没有摔门而出,反而小心地无声关上房门,回身跌坐进木圈椅中,呆呆出神。
这等古怪的情况下,五官反而格外灵敏,能听见衣服料子跟被褥摩擦的轻微动静,和禧安憋不住偶尔漏出的一两声呜咽,甚至李珏越来越沉重的喘息。
李珏突然发出非常轻微的“唔”。
没多久,便见门帘一掀,见禧安急步出来,昏暗中奔向面盆,先呕出些东西,又急忙舀水,含着仰头漱口吐掉,如是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