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激发时，力量就已经达到六级。之后的几年，他几乎每半年就提升一级的力量。我擅自激发他的事，这个时候被人举报了。好在我激发的是一个灵魂终结者，可以说对神迹界出了一件有意义的事，审判组没有对我进行审判，但要求我控制他的力量。我才在他的力量到达九级半时，给他做了结印。那年，他刚好十七岁。也就是从那年开始，他的身体发育全部停止了。”

东郭的话戛然而止，他闭起眼睛。徐之元以为他哭了，可他的睫毛很干涩。

每个上年纪的神迹都有一段辛酸往事。徐之元想着，把视线从东郭身上拉回，转到苏琳的房间。

第三章

“科长？科长！”徐之元监视着目标，拍拍东郭，“有情况，好像！”

房间里的苏琳，仍一脸呆滞地盯着天花板，一点都没察觉窗闩自己拔了出来、窗扇悄悄开启了一条缝隙。

没通电源的黑白电视突然亮了，闪着没信号的雪花，吓了她一跳。她倒抽一口冷气，把呆滞而惊惧的目光投到电视屏幕上，既而看到瘫软在地的那两截电线。

她扑到电视机跟前，反复检查电源。

插座是空的，连接电视的电源线的确没在它该在的位置上，连信号线也早被拔掉。

她又检查电视，反复摸索、反复把所有按键按了好几遍。电视只用嘶嘶的雪花回应她，好像嘲笑着她。

“你、你……”

不等她说完，窗台上的空玻璃杯咔嚓嚓抖动起来。一个看不见的人仿佛在对她说：“我回来了！”带着明显的得意、怒气和怨气，啪地将玻璃杯一把捏碎。

她盯着玻璃杯的碎片，后退了两步，眼睛睁得老大，眼珠在眼眶里打颤。她总算醒悟过来，低低惊叫一声，抱住了脑袋。

就在这时，东郭和徐之元凭空出现。两个人由于使用着神眼，眸子全都轮转着异样的光芒。

苏琳记得他们，只是因为之前胡步贤的暗示，没有了“东郭是高年级学长”的虚假记忆。

“他回来了，”东郭凝视苏琳面前的虚空，命令她，“到我身后来。”

苏琳看着东郭，有点犹豫。一秒钟后，她沉默地照做了。

窗户前的虚空中，逐渐显现出一团白乎乎的东西，云块似地快速蠕动。

苏琳突然觉得喉咙里卡进了什么东西，堵得她说不出话、透不过气。她很害怕，把双手放到自己的脖子上，像要掐死自己，极艰难地挤出一句：“那、那是什么？”

“灵魂。”东郭回答，“保留了生前记忆的人类灵魂。”

白乎乎的云团愤怒地闪出蓝色的闪电，每条闪电都像一只触手，对着三人张牙舞爪。

“怎么办科长？”徐之元站在苏琳身后，本想确保她的安全，可看到那团东西闪出越来越强烈的电光后，他意识到他根本没能力保护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没办法消灭它。”东郭说，“只能用五黄杀遏制住，再把它封入水界。”

徐之元听不懂，问：“要怎么做？”

“你必须帮我，在我完成宫格之前，作出魔法层抵挡它的攻击……”

“可是科长，我不会……”

“那就用你会的！”

说着的工夫，东郭从兜里掏出签字笔，在地上画起复杂的宫格图形。

徐之元尽最大可能在他们头顶张开魔法层，但不起作用。这至少需要二级的力量才能完成。

与此同时，灵魂向三人伸出了第一只带电的触手。徐之元以手闪电回击，细弱的电量反而被灵魂云团吸收。

“手闪电只会让它更强大。”东郭说，“用水克制。”

“可、可我不会！”徐之元从没觉得自己如此没用。

灵魂的第二波袭击更为猛烈，直接扑向徐之元；嘶嘶的电光燎过苏琳的长发，让她发出一连串尖叫。

东郭迅速张开魔法层，弹开了灵魂的触手。他即将完成的宫格图形，前功尽弃。

“带她离开，让小胡来。”东郭发出命令，“只有灵魂终结者能终结灵魂。”

“可是科长……”

“赶快！”东郭把车钥匙丢给徐之元，又为两个人罩了一层移动保护网。

徐之元抓着钥匙，没有动：“我、我不会开车！”

“那就坐出租！”

“噢！哦哦！”徐之元拖住苏琳，拔腿便跑。才到楼梯口，苏琳甩开了他，掉头往回跑，逃离了保护网。

“嘿！”徐之元追上去，从后面拽住她，“干吗？！”

“不能留他一个人！”

“他不会有事！”

苏琳盯着徐之元的眼睛，对方也盯着她的。她看到对方的眉心凝了汗水，再度甩开他：“我必须回去！”

“可你根本不认识他！”徐之远在她背后大喊。他没想到自己会脱口而出，后悔已经来不及。

苏琳也没料到除了那个男孩，还有别人对她说出这种话。她自己都搞不懂，对于那个叫东郭的陌生人，她为什么会有一种莫可名状的亲切感？

她的脚步顿了顿，她终是没有犹豫，冲回那个房间。徐之元紧跟进来，来不及阻止，眼看着她与东郭擦肩而过，从东郭的魔法间穿了过去，从对普通人构不成任何伤害的魔法光束间穿了过去。

“苏琳！”

东郭一惊。苏琳回头看看他，面向了灵魂，对它说：“既然你是人类的灵魂，生前我们一定认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缠着我，只要你放过他们，我什么都听你的。”

蠕动的云团寂静了。不到一秒钟，它散去了云的形状，逐渐凸现出一个半透明的人形。

苏琳对这个人有些印象，知道他是他们学校的学生，至于他是谁、哪个系的、哪个班的、叫什么，她则一概不知。

半透明的人笑着对她招手，说起话来：“那么，跟我走吧？来？”

“别过去！”

东郭伸手阻止，被苏琳推开了。她笑着对他摇摇头，眼里充满泪水。他用眼神恳求她，她不再理会。

她朝着灵魂迈出一步，身体颓然到下。

她半透明的、人形的灵魂，向着另一个灵魂义无反顾地走过去，与另一个灵魂融合，化成一个白蒙蒙的光点，消失在空气里。

一切发生得太快，来不及让人反应。

“科、科长？”徐之元面色苍白地看看一动不动的苏琳，又看看一脸茫然的东郭。

东郭把苏琳放到床上，告诉徐之元：“她死了。”

“啊？”

“她死了。”东郭重复，嗓音里听不出悲伤。

然而两秒钟后，东郭忽然抓住她的手，望向前方的一片虚无：“……和那个时候不一样，灵魂终结者……”

“找、找组长？”

“没错！”东郭回顾徐之元，“他能把她的灵魂带回来！”他反锁住门窗，确保不会有人进入这个房间，一步滑进隔界。徐之元紧跟着他。

东郭标定了目标出口，直接从影子界进入神迹管理总署。小会议室的门没锁，他闯了进去。

窗帘已经全部打开，房间里一片阳光灿烂。

胡步贤躺在两把并到一起的椅子上，睡着了，一点没感觉到两个人的闯入。东郭不顾一切地把他摇醒：“她死了！你必须救她！”

胡步贤揉着眼，仿佛还没睡醒。

“你听见吗？”

东郭攥住胡步贤的双臂，摇晃着。

“不管我事！”胡步贤挣脱开，又躺下。东郭把他抓起：“怎么不管你事？是你放走那个灵魂！”

胡步贤彻底清醒：“她想霸占我家，她活该！还有你！要是你早点让我走，我会走，可我改变主意了，我的家，我为什么要走？”

“我从没想过要你走！即使你恨我、疏远我，我都么那么想过！可如果你让她死了，我真得会赶你走！”

东郭瞪着胡步贤——两个人根本是瞪着彼此，眼底全都泛出血色。

胡步贤冷冷地讪笑：“我就走！”他果真站起身要走。

东郭抓住他，迫使他面对自己：“你要走我不管，反正知道我是你监护人的没几个，只要你不惹是生非，我们就此断绝关系也不要紧，可你必须救她！”

“不不不不不！”

胡步贤重复这个最简单的狂怒字眼，大叫不止。

“关上门！”

东郭头也不回地命令徐之元。

徐之元照做，这个房被彻底隔绝。

“你听我说！这次你无论如何都听我说！”东郭掰下胡步贤捂住耳朵的双手，飞快地低语，“你才是菁卿，她不是！从我捡到你、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一直寻找的菁卿的灵魂，就在你的身体里，现在是属于你的……”

“骗人！”

“没骗你！”

“可你怎么证明？！”

“你难道没想过，为什么我找了她那么多年，忽然放弃了？因为我发现她成了你。还有，我养育你，没让你姓我的姓，为什么？因为菁卿父姓胡，因为你就是她！”

“我不是……”

“你是！也许你自己不知道，可我看见了！在你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看见了，但不能确定；直到你十四岁，快死的时候，你的灵魂浮动出来，那一次，我看得很清楚！清清楚楚！你猜得没错，一直以来——尤其是激发你之后，我从没把你当儿子看，也从没把你当兄弟；我看到你就想起菁卿，即使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个体，所以我向你求了婚！至于苏琳，我现在告诉你，我和菁卿曾有一个女儿，苏琳就是我女儿的后代，她是我——我们的家人，是你和我的孩子！”

有短短的片刻，胡步贤惊愕了。然而，他的面孔马上扭曲。他咬紧牙齿，以至于下巴都疼痛起来，双手抖得像鸟的翅膀。愤怒爆发了，他突然伸出握成拳头的双手，如同狂热的激流，发泄在东郭身上。但东郭用成年人的力量控制住他，把他猛地抱在胸前，让他把头伏在他的怀抱里。

少年一掌掌掴着面前这个成年人的脸，可他的拳头在对方的力量面前显得那么弱小而不堪一击。

作为旁观的徐之元看傻了眼，无法插话，更不能插手。

东郭站在那儿，承受着一切，面孔上有着无法言说的悲伤。他没有流泪，但是目光中充满了关怀。

“你以为我会信？你以为我会信？”

胡步贤叫，无法停止。东郭伸出手来抚摸他的肩膀。他突然感觉到，东郭也已经面临丧失自制的边缘。

东郭开了口，声音颤抖而充满感情：“我爱菁卿，也爱你。你不能，不能让我们的孩子死……”

胡步贤打了个寒颤，用惊慌失措的目光扫视房间，似乎想找到什么可以作为慰籍的东西。他一眼扫到门口角落里的徐之元，松了一口气。他很高兴徐之元能在那儿，这样可以使他不至于哭出来。他瞪着充满血丝的双眼，对东郭露出一个全世界都疯狂了的笑容，后退着，隐入影子界。

“你不能这么走！”

东郭想追上去，徐之元拉住他。

“我去吧科长，救人要紧！”徐之元追进隔界。

胡步贤并没有走远，一个人坐在影子界一片最阴暗的影子里，垂头丧气。他看到徐之元，背过身去：“说什么也没用，我不会救她。”

“不是不是！我就想问问，菁卿是谁。”

胡步贤叹了口气：“他唯一的老婆。他十九岁结婚——旧社会的人结婚都早，二十岁成了神迹。四年后，他离了家，再没回去，因为他发现他很可能得以二十四岁的面貌面对他老婆一辈子。就是这么回事。”即使他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但徐之元看得出，他一点儿都不轻松。

“您打算怎么办？”徐之元又问。

“什么怎么办？”

“要让审判组知道您见死不救，我不是说科长揭发！我也不会！就那么一说，万一让人知道了，这事儿就得抖搂出去，到时候儿怎么说？”

胡步贤低垂着头，没说话。

“那、那什么，要么您就帮帮他们？大不了给苏琳的记忆抹了不完了吗？”

“……我没办法……”胡步贤低着声音说。

“啊？”徐之元没听清。

“我没办法一个人去。”胡步贤抬头看向徐之元，“你跟我去。”

“我、我呀？”

“你不去我就不去。”

“那、那要这么着，我去、去！”

胡步贤站起身，“死魂最喜欢火界，咱们必须到那儿去。”他说着，点了一只烟。他右手夹着烟，用左手在燃烧的烟头上捻了一下，大半个身体便滑入了火界。

“抓住我！”他朝徐之元伸出一只手。

徐之元还没够到胡步贤的手，就被影子界与火界的交接锋面反弹了出去。他想起他以前想要追上带着李刚逃跑的周超时，也是这么被弹了一下。他一骨碌爬起，朝胡步贤喊：“组长，我、我做不到！”

“你他妈想干一辈子初级吗？快抓住我！”胡步贤愤怒地叫着，再一次伸出手。

徐之元顶着从火界吹来的强烈的热风，一把把手交给胡步贤，被对方强拖进火界。

火界里到处都是火，大厦在燃烧、地面在燃烧、树木、从身边擦过的车子，无疑不在燃烧——这个世界里的唯一建材，就是火，连空气都充满着一股火的焦灼的味道。

胡步贤捂住口鼻，埋头走在前面。徐之元大口地喘息着，比第一次进入水界和头几次进入影子界时更难受。此时此际，他总算领悟到了什么叫“水深火热”。

“组、组长！我受不了了！”他激烈地咳嗽起来，觉得自己快吐血了。胡步贤只是回头扫了他一眼，没理会。

他被一阵如其起来的热风扑到，双手撑住地面的一刻，又惊叫着跳起。地面太热了，嘶嘶地灼伤他的手掌。他不知道胡步贤有着什么样的感受，至少他感到，他的鞋底也快要融化了，脚底烫得生疼。

“真不行了我！”

他捂住嘴，忍住中暑时才有的那种恶心的呕吐感，眼前猛然一黑。

尾声

徐之元睁开眼睛时，周围已经没有火焰。他发现他正躺在苏琳的房间——再仔细看，床单的图案和颜色不一样，不是苏琳的房间，只是同家旅馆的另一间客房。

胡步贤面对窗户，抽着烟，细小的身影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阳光中。

徐之元坐起，觉得有点刺眼，用手挡住了阳光：“组长？”

男孩回过身，把烟捻灭在窗台。

“那、那什么，灵魂都怎么样了？”

胡步贤笑看着搭档：“怎么不先问你自己？”

“我自己？我挺好的呀？”徐之元摸摸身体，的确没什么不适。

胡步贤又点起一只烟，叼在嘴角：“男的死了，女的活了。”

“活了？人呢？”

“用假记忆顶了她那段儿，这会儿早回学校了。”

“假记忆？您暗示她什么？”徐之元担心胡步贤又做出什么恶作剧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