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影？”常青藤听不懂这样复杂的词汇。眨了眨迷茫的大眼，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后来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做出了这样人性化的动作——真的好有趣啊！忍不住咯咯的笑了起来。

亚岱尔愕然。蓦的发现自己不是找了件有趣的事，反而像是惹到了一件大麻烦。要说明什么叫“虚影”显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还是实际让他看看，要有说服力的多。手指摇了摇，角落的一面镜子贴着地面滑到了面前。亚岱尔示意他和自己一起朝镜子中看去。

“看见了吗？镜子里有我的倒影，但是却没有你的。因为，你不是实际存在于此的事物。”

常青藤来回打量着镜外实体的亚岱尔与镜内倒影的亚岱尔，就算他还不能理解镜子照射不出自己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可是脸色已经变得委屈起来。

知道他还没能彻底理解到这个事实，亚岱尔索性换了一种更加直接以及……残忍的说明方式。拿起桌上的一只羽毛笔，朝着对方的位置就掷了过去。常青藤直觉的就想要躲开，然而亚岱尔的出手他哪里容得他躲避？羽毛笔穿胸而过，钉在了背后的白墙上，露在墙外的羽毛部分还微微颤动着。

常青藤连忙低头检查自己，被刺穿的地方竟没有一点伤痕，而且，似乎……也并不觉得痛。

“这下你明白了吧？”亚岱尔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对方的眼神中，说不出是悲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常青藤点头，极慢极慢的速度。末了，仍然是充满希冀的模样。“现在虽然是虚影，但你能让我真正变成人吧？你之前说过的，你能做到。”

“我同时也说过，你没有我需要的东西，所以我帮不了这个忙。”亚岱尔不是同情心泛滥之人，相反，他在这一方面的感情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寥寥无几。

常青藤搬弄着手指，一根接一根，到最后终于憋出一句话来，“你能告诉我，你需要的是什么东西吗？”

“灵魂。”亚岱尔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渴望，既然被问到了，也就实话实说。“然而你不可能有这种东西。这么说吧，现在的你仅仅算是一个意识，连妖物都称不上。要达成变为人的愿望，则需要为你塑造一个魂魄。”

不仅不能得到所需的报酬，还要违背自然定律去塑造一个，这样彻底亏本的买卖，为人如亚岱尔者又怎么会接受？

常青藤不言语了。事实上他也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你不用太失望。变成人是不可能，不过我还有一个折中的办法。”

“折中的办法？真的吗？”常青藤脸上全是介于兴奋与疑惑的表情，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才短短的时间，他就已经充分理解了这个道理。倘若再经历一次这个过程，他不知自己是不是能够支撑的住。

这种完全称不上信任的眼神，亚岱尔自问看的已经够多，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不过这一回，他倒是很干脆，“这种办法倒是没什么问题，报酬你也支付的起。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怎么会如此想要变成人？”

“这……这个……”常青藤一下变得支吾起来。“我想认识一个人。”

亚岱尔挑了挑眉。类似于他这样的意识体，不满足于植物的形态，实在是很正常的，倒也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可是却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理由——为了认识一个人？不能说对此完全没有兴趣，可是对方不说，他也就不打算追问。

“你的这个愿望有多么坚定我是没法知道，不过其中的危险性我还是要给你说清楚。”亚岱尔的左眼已经变作了金色，慢慢出口的话就像是恶魔的低语。“如果只是给你塑造一具实体，倒算不上什么太困难的事情。不过，以你能支付的报酬来看，实体只能维持一天的时光。”

“我用什么来支付报酬呢？我可没有灵魂啊。”

废话，如果有了灵魂，那契约的内容就不是这样了。就算真的让常青藤变成人类，对他而言也不是不可能。“我需要你身上的一块木片。”

“木片？”常青藤惊愕的睁大了眼睛，他还认为会是什么万分为难的东西，结果，这样的东西就能当作报酬吗？“真的只用一块木片就可以吗？那我再多给你一些，你让我的实体保持的时间长一些行不行？”

PART 5

“多给一些？别开玩笑了，你给不起的。”亚岱尔淡淡摇头。“这么说吧，类似你这样的植物，身上的木片，对于巫师来说便是制作护身符的绝佳材料。我所说的从你身上取下一片木料，并不是随便割下一段就可以，我必须取得最精华的部分。所以，别说是多给我一些，就算是这一小片，你都不见得能够忍受痛苦。甚至，那种无法想象的剧痛会让你失去这好不容易具备的意识。”

出于习惯，亚岱尔从来不会欺骗雇主。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不管这一场契约中会有怎样的凶险，他都会一一告知对方，至于契约是不是还要继续下去，那就看雇主的决定了。

“还有一件事必须向你说明，虽说是实体，我却不能保证你的一切就与普通人完全一致。”里面的原因复杂，对于这么一个思维懵懂的常青藤，亚岱尔知道解释不清楚，索性干脆提也不提。“你的感觉和能力中，有一项不能具备。”

说明的很简单，可是常青藤依然听不懂，神情上越渐茫然。

“视觉、听觉、触觉、行动能力以及语言能力之中，你必须牺牲一项。”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计划将要做的事情，本来已是违背自然定律的事情，如果做得太过圆满，必然要引起某种未知的反噬力量。而就算牺牲某一感觉，也不代表就彻底安全了。“这个选择权，我可以交给你。”

一张展开的羊皮纸，因为契约内容与对象的不同，那纸张上的格式便与以往拿出的契约书截然不同。“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如果觉得不值得，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再送你回去就是了。”

“不，等等，我选！”常青藤将先前所提在心中反复想了几遍，犹犹豫豫的说出了答案，“我选语言。”

“语言？那你将不能开口说话。”不得不说这是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我还以为你会选择触觉。也不是完全触碰不到，只是感觉不到温度而已。也算是这些选项中损失最小的一种，要不要改变主意？现在还来得及。”

“不要。”常青藤摇头，先前的犹豫渐渐演化成坚定。“我不要失去触觉，我不要感觉不到他的温度。”说到这里时，表情中似乎又添加了某些恐惧。仿佛失去了触觉，才是让他最为痛苦的事情。

短短十多秒，常青藤的脸上已经更换了好几种表情。弄得亚岱尔也不得不叹息了一声，“我不知你不惜一切要见的那个人是谁。不过，倘若你不能说话，只怕你的心情他是没法知道的吧。”

常青藤偏着头，显然是不太相信。“不说，就没法知道吗？”

“只能说，很难。”人，本来就是这样的存在。互相猜测，互相误解，乃至于互相扭曲。很多时候，就算说了出来，也不见得能把本意传达给对方知晓。更何况，什么都不说？

“不知道也好。我既不想看不见他，也不想听不见他的声音，更不想碰触不到他。如果只是失去表达的可能，我想我能接受。”事实上，那些东西告不告诉他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自己知道就足够了。

“既然你决定了，契约就此成立吧。”

＊＊＊＊＊＊

记住，不要犯傻。你的时间只到黄昏为止。不要想着如何去延长这个期限，那个代价你是付不起的。

警告还在常青藤的耳边响着，还记得自己告辞之前，那个自称巫师的人，脸上表情是何等的严肃。就算没有说清楚假如他持续下去会变成怎样的下场，可是那个表情倒不像是骗人。如果超出了期限，后果一定很严重就是了。

本来还在胡思乱想之际，那只手掌已经抚上了他的头顶，与想象中一致的温度，让他将什么都忘记了。本能的，露出了一朵大大的笑容。

看来，他真的没有选择错。不能说话又有什么关系，他终于感受到他的温度了。曾经爬上他的窗台，他的手也曾仔细的摩挲过常青藤的叶片。那时，他总是忍不住猜测——那双手会给人一个什么样的触感？会不会很冰冷，是不是很粗糙……

今天，他终于寻找到了这个答案。那双手——

和他想象中的。

一样温暖。

很难形容常青藤的这个笑容，那种极度的满足感与纯粹的天真感，让对面的麦仑直接看的目瞪口呆。几秒钟前，他还在猜测这个少年出现在学院门口的理由；几秒钟后，他便肯定不论是什么理由，他都没法对这少年置之不理。

麦仑自己先站了起来，伸出手将少年也拉了起来。少年的手放在他的掌心时，有着很容易觉察的颤抖。不过却不像是害怕，他的脸上还是那个可以绚花人眼睛的笑容。麦仑像是突然醒悟了什么，这个少年，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你，是不是不能说话？”问的异常小心翼翼，生怕刺激了对方的神经。

常青藤只是点头，这本就是他自己的选择，既不会有痛苦，也不会有……遗憾。

麦仑心里没由来的抽疼了一下，为了少年能平静淡然的接受这个略显残酷的事实。怪不得问他名字都得不到回答，不知怎么想起了一夜之间消失的常青藤，即使看不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但他还是觉得这两者之间必然存在着什么缘分。“你不会说话也没什么关系。虽然这样没法知道你的本名，不过我决定叫你为艾维。”

PART 6

“麦仑老师，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代两节课？我家里突然出了些事情。”一个女老师快步跑进食堂，央求道。

放下还来不及喝上一口的牛奶，麦仑有些为难。他今天上午本已有两节课的安排，如果再帮忙代课的话，今天一上午都不得空闲了。若是平常倒还无所谓，可今天有艾维在身边。抬眼一看，对面的少年双手捧着牛奶，吸管已经被他咬的变了形。

“麦仑老师，拜托你，帮帮忙吧。”女老师一脸的恳求，显然真是遇到了无可奈何的事情。

麦仑到底还是推脱不掉，轻轻点了点头。女老师松了一口气，说了句“谢谢”后就急匆匆的离去。麦仑拿起艾维放在一边的牛奶盒子，将已经变形没法再用的吸管抽出，换上了自己的那一根。“抱歉，艾维。早饭你自己吃好吗？”

艾维抱着牛奶盒大大的吸了一口，那样子颇有点自暴自弃的感觉。事实上也是如此，不管他现在的外形有多么接近于人类，可他的本质还是常青藤，是植物。而真正的植物，又怎么会对牛奶这种食物感兴趣？

对于那有些孩子气的行为，麦仑只好俯身凑近，再次揉了揉他的头发——感觉艾维很喜欢他这么做。

你只有一天的时间，到黄昏为止。

那样的告诫不可能忘记，可是更加抗拒不了的是那掌心的温度。终于，艾维的脸上还是绽出一朵微笑。

上午的最后一次铃声响起，麦仑说出“下课”的同时，也感觉自己再也控制不住的焦躁。早上时间太紧张，他来不及好好安顿艾维，也不知少年现在如何了。急匆匆的收拾起教学的书籍和物品，往日他会多留一会儿，等等看有没有来提问的学生。可是今天他实在没有这份心情，只希望赶快去找到艾维。

“这个哥哥怎么会睡在这里？”

“这样不是很容易感冒吗？”

“我们去把老师找来吧。”

外面突然传来学生叽叽喳喳的声音，麦仑本没有在意，可是当他听清议论的内容后，立刻一怔。睡着的哥哥？艾维！顾不上收拾了一半的物品，麦仑朝声音聚集的地方冲了过去。

常青藤——艾维知道自己高估了自己，总算明白那个巫师为何会告诉他驱使实体是一件相当耗费精力的事情。他本来也并不指望自己能做什么高强度的运动，只是，等待麦仑下课这件小事，他就已经支撑不住了。

还真是有些丢脸。

“艾维，你不能睡在这里！”

自怨自艾被那个熟悉和向往的温度打断，艾维费力的眨了几回眼睛，才终于睁开翠绿的眸子。麦仑的身影倒影进来，引发了笑容。太好了，是他！他还有半天的时间呢，可以好好和他在一起。

咦，这间屋子从里面看是这样的啊？艾维努力将眼睛睁的最大，打量着室内的陈设。不管以前作为藤蔓，爬在窗台看过多少遍这间屋子，但从来没有奢望过能有走进来的一天。

这是，麦仑的房间呵。

身下躺着的是柔软的床铺，被褥盖在胸口的位置，被阳光晒得蓬松的棉花里散发着舒服的味道。麦仑的手掌盖在他的双眼上，“别乱看了，快睡觉。”在教室走廊里都能睡着，证明他一定很困倦吧？虽然想象不出有什么原因，但麦仑猜想他昨晚一定没有好好休息。

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艾维扯住了他的袖角。

你只有一天的时间，到黄昏为止。

他怎么舍得就此睡过去？

麦仑试着扯了扯，发现那两只根看上去细弱的手指头力气却是不小，与翠眼中欠缺安全感的脆弱比较起来，还真是反差极大。麦仑只觉得心脏被无名的力量软化了，柔声细语，“别担心，我不离开。你的确需要好好休息，我陪着你。”

钻进被窝，麦仑伸开手臂将少年揽进怀里。一系列的动作，自然而然，即使心里还是有个疑惑的声音，可是这个神秘的少年，神秘的出现，神秘的举动，以及，对他神秘的依赖，不知为何，就是那么顺理成章。

仿佛，他不是第一天认识他。

艾维小心的蜷缩着身子，有些贪恋偎贴在背后的温暖，但是内心深处又有一个声音在不断提醒着他，没有资格就此一直享受下去。不要犯傻——用那位巫师的话，再次告诫自己一次。

自己所求也并不多，眼下，触手可及的已经是曾经不能想象的幸福。

他该学会知足。

本来想着，就这么度过剩下的半天也不错，敲门声却惊天动地的响了起来。“麦仑老师！麦仑老师在家吗？不好了，午后两个孩子突然肚子痛，必须马上去医院！”

肚子痛的症状，可大可小，从外面的呼叫看来，绝对算不得是一件小事。麦仑想也没想，直接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然后，袖子被扯住了。有些无奈的回头，“艾维，别闹脾气。”

艾维摇头，却低下头，先他一步穿起了鞋子。

“艾维？”就算没有语言的辅助，这个动作也很好理解——他要跟着一起去。“你这会状态也不是很好，还是在家休息吧，等我回来。”

你只有一天的时间，到黄昏为止。

艾维摇头，开始穿另一只鞋。他等不起。

医院的环境让艾维错愕，在这之前，他简直不知道，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可以挤下这么多的人。人们来回穿梭，熙熙攘攘，他甚至不知自己该怎么做才能不打扰到他们。撞倒了一位老太太，这是他第三回闯下的祸。和前两次一样，一样的手忙脚乱和不知所措。

麦仑上前扶起老人，连连道歉。好在老太太摔得不严重，对他们笑了笑，也没有怪罪什么便离开了。麦仑回头，看着站在原地不动的艾维，翠绿的眼睛里已经见了泪。麦仑哑然失笑，腾出一只手来，“拉着我，别再跟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