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慢慢避开视线。他忽然有一种错觉,这位舒达王爷,似乎并不似外表一样鲁莽豪爽。
“本王与瑞王从未谋面,并不相熟,左相大人可猜错了。”舒达笑容可掬,一句话便将自己撇清,他瞥了一眼远处左
顾右盼、匆匆赶来的贵人,双手抱拳,“没想到京城如此热闹,本王随意逛逛,先告辞了。”
“王爷请便。”
上官子瑜默默注视着舒达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情绪忽然莫名的低落。舒达虽是否认与鸾承相识,他心中却隐隐有
着不祥的预兆。
“太傅,看什么呢?”耳旁温柔的嗓音满是关切,鸾启微笑着转到他面前,向远处指了指,“刚才那人是舒达么?”
★
“是舒达王爷,方才偶然遇到,说了几句话。”
鸾启点头,低声道:“此人深谋远虑,绝非一名莽夫。他此时与我国交好,不过是想夺取国君之位,怕朕阻拦。今儿
得到朕的支持,多半回去之后就要兵变夺位了。”
上官子瑜长舒了口气:“据闻北国国君舒琅也是智勇双全,这场争斗谁胜谁负怕也难料。我大鸾也有数载的安宁了。
”
“不尽然。”鸾启四下看了看,伸臂拥着他肩头向凉亭中行去,“舒达如此嚣张,多半是早有准备,势在必得。北国
贵族一向对我中原大地虎视眈眈,他若是能一举除了舒琅,为巩固帝位,必然要举兵南征,到时又是一场浩劫。”
上官子瑜听了不觉心情沉重,暗自盘算着明日要和潇允商量如何加强北疆边防。
几人在亭中寻了地方坐下,周围都是出游的百姓,嬉笑欢乐热闹非常。鸾启仔细端详他凝重的神情,悄悄将手臂环住
了他的腰身。上官子瑜却全没在意,惹得鸾启暗自偷笑,一脸得意。碧岚与秦正离得虽近,却早将脸扭到一旁,假作
不见。
一直到了月上树梢,鸾启见上官子瑜累得紧了,方才吩咐回宫。众人都如得了特赦,大大松了口气。碧岚虽是命大批
锦衣卫小心防护,毕竟身处闹市,又不能让启帝发现,自己全身防备,早已精疲力竭。
鸾启坚持将太傅送回去,亲眼看着他进了府门才离开。
“太傅您到哪里去了?问宫里内侍锦衣卫都说不知,可急死我了。”秦风寻人不到,刚刚回府,正在门厅中听着那颜
的训斥。
“哟,还真是忘了知会你。”上官子瑜这才想起,启帝微服出游,自然是瞒着所有的人,秦正更不会专程去告诉自己
的护卫秦风,“对不住,是我今日疏忽了。”
“太傅言重了。”秦风苦着脸道,“不过您要是再不回来,我今晚就要被那颜姑奶奶扒掉一层皮了。”
上官子瑜哈哈大笑,那颜却低着头不言语,跟在他身后回房,打来温水给他净面,忽然道:“刚才送您回来的那人是
启帝么?”
“是。”上官子瑜没在意她的异常,接着道,“方才陪着陛下去了长街,颖都的上元节真是热闹呢。”
那颜没说话,脸色渐渐发了白,默默服侍他睡下,放下床帐离开。
启帝回到宫中,上了榻却睡不着觉,他自己都不知为何这样莫名地兴奋,连心尖都在欢快歌唱,辗转反侧,终于爬起
身踱到了院中。
秦正忙凑过来,暗中猜测他的心思,小心问道:“陛下,可要摆驾福宁宫?”见启帝摇头,又试探着问,“那……奴
才把那青叫来……”
“滚!”
启帝话音未落,秦正已迅速隐入暗夜之中,消失不见。
树影婆娑,清浅的月光穿透树隙,在青砖地上投下一道道破碎的黑影。
鸾启背负双手,缓缓踱着步子,回思方才上官子瑜终于发现自己抱着他腰身时满脸的红晕,不觉低低笑出声来。自小
和那人相处的点点滴滴都于此时涌上脑海……快乐的、愤怒的、悲伤的、烦恼的……尤其是舞帝宣旨,立鸾承为太子
之时,他于瞬间已知道自己是永远失去了太傅,那一刻椎心刺骨的痛竟是比错失帝位还要令他绝望。
于是,他不顾一切寻找鸾承的疏漏,步步为营,直至将他逼至绝境。无数次挫败受伤、无数此迷茫无助时,他一个人
蜷缩在黑暗之中,坚定地告诉自己,为了太傅,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他也要争得帝位……
这所有种种仿佛就在眼前,数年的艰辛努力如今终于得到了些许的回报,虽然,他的路途还很遥远。
“太傅,相信我,我会比任何人更珍惜您……”温柔的低喃徐徐在寒夜的冷风中飘落。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浅浅的脚步声将他自回忆中拉了回来,他默默望着檐角的明月,轻轻道:“那青,你可喜欢过什
么人么?”
身形瘦削的青年慢慢走到他身旁,抬眼看过去,启帝的侧脸在朦胧的月下柔和而多情,眉目间尽是深长的情意,哪里
还有一分朝堂上、疆场上叱咤风云的帝王影子。许久,那青低垂眼睫,掩住了眼底复杂的情绪,缓缓摇了摇头。
鸾启笑了笑,喃喃道:“你不会知道,当你喜欢了一个人,便会一直念着他……想着他……希望每时每刻、甚至永生
永世都与他在一起……”
第 29 章
几日后,北国使节与礼部商定了诸多通商事宜,离京回国,启帝赠送了许多贵重之物给舒达,由潇允亲自送出城外,
给足了他颜面。
不足一月,果然传来消息,舒达发动兵变,血战月余,杀了兄长,夺取帝位,做了北国国君。可十六郡并非人人臣服
,几处叛乱,搅得他疲于应付,一时也顾不得鸾朝。
启帝遣使祝贺,赠送了丰厚的贺礼。使臣回京,详述北国内乱之状,与镇守北疆的大将军上官豪的密报相同。上官子
瑜与潇允研商多日,仍是决定上奏启帝,着兵部备战。
过了冬日,便是春闱,主考自然非上官子瑜莫属。于是,每日有许多官员和考生借机造访左相府,上官子瑜不胜其扰
,最后索性一概免见。
殿试之日,启帝亲自钦点状元、榜眼、探花,皆入翰林院,随后大开琼林宴。
觥筹交错间,众人纷纷前来向主考敬酒,上官子瑜不便驳了各人的颜面,不免多喝了几杯。
让上官子瑜大为意外的是,他最为欣赏的新科状元裴敏,竟是出自嵩山书院。他大为激动,将裴敏拉到身旁坐下,详
细询问自己离开后书院的状况。
状元裴敏身形高大,气宇轩昂,上官子瑜笑言,裴状元不似个文人,倒如同是个武状元。席上众人纷纷大笑着附和。
裴敏对这位曾任嵩山书院山长、名闻海内的左相大人恭谨有礼,几乎是尊崇备至。上官子瑜心中欢喜,不由又喝了几
杯。
启帝冷眼看到,心中不悦,离席到了一旁的西暖阁暂歇,命秦正召太傅来见。
过了一会儿,秦正匆忙回报,太傅醉酒,状元郎正扶着他要来向陛下告罪回府呢。启帝一掌拍到了桌案上,啪的一声
,震得杯子倾翻,温热的茶水淌了一地。
暖阁内侍奉的宫人霎时全都跪下了,秦正摆摆手让众人退下,听主子板着脸吩咐:“让太傅来西暖阁歇息吧,这大半
夜的,不必回府了。”他忙应了声是,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过了片刻,听着外头脚步声杂沓,裴敏和秦正两人扶着上官子瑜进来,小心将他放倒在软塌上。裴敏帮他除下外袍,
脱了靴子,盖上锦被,最后放下床帐,一件件做得轻手轻脚、极为认真,倒似生怕惊醒了他。
裴敏忙乎完了,刚起身直了直腰,忽然听着秦正咳嗽一声,抬头一看,这才发现皇帝陛下阴沉着脸在窗前坐着,吓得
腿一软,当场就跪下了:“小人……臣……翰林院修撰裴敏叩见陛下!臣冒犯圣颜,请陛下恕罪!”
好半晌,才听到头顶扔下冰冷的一句:“退下吧。”裴敏慌忙爬起身退了出去,走得远了,才敢擦着满头的冷汗回望
西暖阁,犹自不敢相信刚才那人便是英武圣明的启帝。
这时秦正小跑着跟了过来,小声道:“裴大人,有些事情,虽是看见了,还是当没看见的好!”
“是!是!”裴敏连连躬身答应,心中早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这狗太监早知道皇帝在西暖阁,却还让自己送左相进
去,显见是想让自己触霉头的。
秦正看着他落荒而去的背影,冷笑了一声。他匆忙赶了回来,正巧宫人端来了醒酒汤,便亲自送了进去。
启帝接过来,看了看榻上眉心紧皱、大醉不醒的上官子瑜,吩咐道:“让潇允主持琼林筵,筵罢就散了吧。朕今日就
在这里歇下了。”
“是!”秦正答应着,偷偷瞥了眼榻上之人,低头退了出去。
鸾启端了碗坐到榻前,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谁知上官子瑜唇齿紧闭,滴水未进,褐色的汤汁顺着唇角都滑入颈中,
他忙扯了衣袖擦拭干净,一手揽着他坐起想靠在自己身上,却又不方便喂药,偏秦正又去传口谕了,他也不愿叫旁人
帮忙。
他在房中转了个圈,忽然生出一个主意,自己笑嘻嘻喝了一口醒酒汤,凑上去触到他的嘴唇,探出舌尖轻轻抵开他的
牙齿,渡了一口汤水进去。离开时舌头一转,将他唇角的汤汁舔入口中。见他喉部轻动,吞咽下去,接着又满满喝了
一口,照样渡了进去,就这样一口口喂完了一整碗解酒汤。
上官子瑜仿佛舒适了许多,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含糊嘟哝了一句,朝鸾启身旁靠了靠,又酣
然睡去。
启帝放下碗,对着他的睡颜端详良久,意犹未尽,忍不住俯下身脱了靴子,除去外袍,钻入被窝,侧过身子,将自己
的嘴贴上了他柔润的唇,一下又一下轻轻碰触,怕惊醒了他,却再不敢伸出舌头亲吻。
他平生第一次和上官子瑜如此亲热,隔着衣袍仍是能真切感受到他身体灼热的温暖,一颗心怦怦跳动,几乎要蹦出胸
腔来,全身都不由自主地僵硬轻颤。他强自压抑着胸中汹涌激荡的热情,轻轻抱住上官子瑜的腰身,将头抵在他颈窝
,闭上眼慢慢睡去,面上犹自带着满足的笑意。
翌日上官子瑜醒来时,艳阳已自窗隙中钻了进来,浅浅地落在枕边。他向来极少饮酒,昨夜虽是及时喝了醒酒汤,仍
是有些宿醉的头痛,四下看了好一会儿,才霍然明白自己昨夜是歇在了宫中,一时惊得脸色都发了白,忙连滚带爬起
来,手忙脚乱寻到衣袍往身上套。
秦正已听到动静,命人抬了热水桶进来,他知道上官子瑜面嫩,遣开宫人,隔着帏幔低声道:“太傅,这里是西暖阁
,您昨儿酒饮多了,便在这里歇着了。陛下方才吩咐,若是太傅醒了,伺候您沐浴更衣,免了今日的早朝呢。”
上官子瑜有心拒绝,可自己素爱洁净,如今一身酒气,也着实难受,只得道:“多谢秦总管,我自己来。”
“是,替换的衣服奴才放在凳上,太傅若有吩咐,奴才就在外头候着。”
上官子瑜听着外头悉悉索索一阵响动,脚步声移了出去,房门也关上了,这才拉开帷幔走了出来。
宫里的香汤果然非自己府里可比,上官子瑜全身靠着桶壁,舒服地长呼出口气,却不敢多呆一刻,只简单冲洗下身体
,便起来了。
高凳上的亵衣裤都是用上好的桑丝所制,柔滑轻薄,穿在身上仿佛轻如无物,他在外面仍是套上自己原来的旧衣,将
新衣服留在了凳上。刚穿上衣袍,系好腰带,就听到外头传来由远及近、此起彼伏的呼声:“参见陛下……”他也没
料想启帝这么快就散了朝,不觉手抚胸口,暗自庆幸。
★
启帝今日早早结束朝事,兴冲冲回来,进了暖阁,见上官子瑜一头乌发披散在肩上,发梢仍滴着水,整个人显得愈加
干净清爽,不由面露微笑,招手让秦正拿来一块汗巾,自己转到他身后,一边帮他擦拭头发一边道:“太傅,朕呆会
儿带你去看一样物事。”
上官子瑜早已习惯了他亲昵的举止,由着他帮自己披上大氅,又被强拉着坐上御辇。行了一柱香时分,到了南郊的一
处宅院,秦正引着轿子直接进了院门。
上官子瑜跟在启帝后面下了轿,第一眼便被这建造豪奢的园子惊着,随着启帝四下观看,越瞧越是心疼。春日明媚,
万物妍丽,这里的一亭一阁、一水一舟、一草一木,竟都是仿宫中风物所造,显见工程浩大。他握紧了拳,暗自腹诽
,启帝有一个御花园,又何必再建这样一所一模一样的园子,不知道要花费国库多少银两,当真是奢侈浪费!
“陛下,不知这园子是做什么用的?”
“太傅可喜欢这景致?” 启帝微笑着看他。
“这园子与御花园一般无二,一砖一瓦极尽奢华,清幽处又恍如仙境,果真是一处好地方!”可惜……他轻轻摇了摇
头。
启帝听他赞赏却大喜,拉着他快步来到大门外,指了指红绸蒙住的牌匾,将一条红索塞入他掌心:“这宅子却要太傅
亲自开启。”
上官子瑜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红绳,又抬眼看向一脸得色的鸾启,心中忽然有一个不好的念头。启帝握住他手掌骤然使
力,拉下了红绸。
果然,“左相府”三个包金大字在日光下耀然夺目!
他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转过身扑通跪下:“陛下请收回成命,臣受不得!”
“无妨,这是朕赐给太傅的,太傅不必推却!”启帝只道他不敢接受这样贵重的宅子,得意地仰起头,左右端详着气
派的门楼,心中兀自暗赞潇允办事得力。
上官子瑜咬着牙抬头,正色道:“陛下难道不知,为臣着受宠信太过,必会遭人嫉恨,陛下莫非是要置臣于死地么?
”
启帝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慢慢低下头去,死死盯着他略微有些发白的脸庞,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竟然将他的刻
意讨好视作伤害……难道,太傅就从未看到过自己的一分真心么?
秦正在一旁瞧着不妙,忙跟着凑上前劝了几句,上官子瑜仍是坚辞不受,最后干脆长跪不起。启帝怒极,狠狠甩开袖
子,冷着脸离去。
秦正跌足叹气,他熟知上官子瑜执傲的性子,知道多说无益,忙吩咐另备轿子送太傅回府,自己小跑着赶上了启帝。
足足有两个月,启帝未再单独召见,上官子瑜原本提着的一颗心也渐渐放入了腔中。
科考之后,裴敏倒是成了左相府的常客,有事没事都会来府中闲谈,那颜和秦风等人都对这位新科状元倍增好感,水
伯更是每每不待通报就将他让入厅中。
有那颜等人的体贴照护,得三五好友时常相聚,再加上没了皇帝的时时侵扰,日子倒过得惬意起来。
裴敏与太傅这般过从甚密,启帝听闻,心中更是不快。他本是耐着性子等上官子瑜来给他赔个不是,可日子过了一天
又一天,上官子瑜照常上朝、议政,在内阁处理政务,仍是一贯的从容淡定,倒似只有他鸾启一个人在自寻烦恼。这
日用过晚膳,鸾启终于忍不住了,吩咐秦正和碧岚跟着,微服去了左相府。
水伯不是第一次见到启帝来访,跪拜之后忙将人让入了厅中,说要进去禀报。启帝摆摆手,说声不用,径自向内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