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筱晏王救了出来,”百里霂顿了顿,“他来找我,是因为他们找出了真正要密谋造反的罪魁祸首。”
“哦?是谁?”
“羽林军大统领明宏,以及他的胞妹云妃,而主谋则是湛晏长公主。”
等他说完这三个人,曲舜已经惊呆了:“这怎么可能……湛晏长公主不就是之前向皇上密报杨驸马造反的人么?”
百里霂摇了摇头:“这个女人牺牲了自己的丈夫,从而将自己隐藏得滴水不漏,当真是不简单。”
“将军,那现在?”曲舜看他连靴子都蹬好,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百里霂屈指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刮:“你也穿起衣服,去京郊调兵来把羽林卫大营围住,然后着人拿我的腰牌去请前羽林卫统领李将军。我现在要去乞颜那里一趟,听说长公主已派人意图暗杀乞颜,好挑起北凉与我国的争端,从而牵制我回灵州。”
曲舜一凛,立刻坐直答道:“是!”
百里霂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左右骁卫的张陈二位将军都与我有私交,可以请他们一同重编羽林卫。”
曲舜本来已在系衣带了,听了这话,惊道:“重编羽林卫?可是没有圣旨,我们这是僭越之举啊!”
百里霂扯了扯嘴角:“你不说,谁知道你没圣旨。”
曲舜看着他大踏步出去的背影,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第二十九章
建墨城,正是七月十五的中元节,子夜前后家家紧闭门户,街头一片漆黑。
此时城西的驿馆刚刚从纷乱中平息,百里霂到时只看见地上被整理好的十几具尸首,大都是咽喉致命,没有活口。
避役营统领于奚草草裹了胳膊上的刀伤,上前向他行了军礼:“启禀将军,这些人在半个时辰前想窜入驿馆袭击乞颜大汗,属下来不及请示将军,先行动手了,所幸没有惊动乞颜和他的随从。”
百里霂拍了拍他的肩:“你做得很好。”
“原本还生擒了三个人,可是他们在口中藏了毒药,在我们察觉之前就已自尽了。”
“这个不妨,我命你们查探的事,有结果了没有?”
于奚立刻答道:“属下正要禀报将军,羽林卫统领明宏近些时日常出现在京郊碧云山庄一带,而且皇宫附近的羽林军人数比往日多了一倍有余。”
百里霂低声道:“果然是碧云山庄,那是先帝赐给湛晏长公主的别院,听说那里地势复杂,内藏机关,是么?”
“不错,属下经过查探,猜测庄内应该有数条密道,若是要强行攻破山庄,恐怕庄内的人早已沿密道逃走了。”
“这么说来,”百里霂沉吟道,“我们需要找一个让他们毫无防范的人先去叩开庄门,然后再……”
于奚疑惑的抬起头:“有这样的人么?”
百里霂神色一顿,忽然道:“你拿我的手令去城郊驻军处调一千人,再带上五十轻骑到碧云山庄附近埋伏,切记不可惊动庄内的人。”
“属下领命!”
值夜的更夫打着梆子,一声接着一声,已是五更天了。
忽而一阵极快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灰蒙蒙的街道上隐约驰来一人一马的影子,更夫暗叫了一声作怪,壮起胆子喊道:“什么人!梓林街不准跑马。”
那人像没听到似的,他胯下的马高大神骏,抬起前蹄向前一跃就从更夫的身边擦了过去,更夫恍惚看见这匹马不是一般的黑褐红棕,而是赤金色。就在他吃惊的时候,骑马的人已夹着一股劲风疾驰而去了。
看见睿国公府的巨大石坊时,百里霂连气也没来得及喘,飞快的翻身下马,抓住红漆上的红铜把手就是一顿猛拍。
门里很快传来拖曳的脚步声,一名小厮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嘴里不干不净的骂一边拉开门。
“哪个作死的东西,赶着奔你娘的丧呢……”
百里霂举起连鞘的剑柄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下子:“把岳宁叫出来!”
小厮被打得懵了,听他语气不善,捂着脑袋仔细的打量了他一番,小声道:“我们公子很少在家,恐怕要到……天亮才能回来。”
百里霂一皱眉,脸上便显出怒气来。
那小厮眼见不对,立刻抽身回去,“咣”的将门关上。
就在百里霂恼火的骑马向回走的时候,前方缓缓行来了一辆马车,车上绘着睿国公府的印记,百里霂当即一伸马鞭将车拦了下来。
车夫跟方才的小厮差不多嚣张,斜起眼睛瞪着他:“哪个不长眼的,竟敢拦国公府的马车。”
百里霂举起鞭子就要抽他,却还是忍住了,沉声问道:“车里的可是岳宁?”
“你,你怎敢直呼我们小公爷的名讳!”
百里霂再也没了耐性,策马上去一把掀开了车帘:“岳宁!”
车内确实是岳宁,似乎还没酒醒,懒懒的探出半个身子:“是谁?”他揉了揉眼睛,在微亮的清晨瞪着骑在马上的男人,“百里霂?”
百里霂向他伸出一只手:“岳宁,上马来,我有急事找你!”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岳宁咕哝了一句。
车夫听见自家公子这么说,便准备挺身而出格开这个陌生男人伸来的胳膊,却见岳宁已踩着车辕钻了出来,一把握住了男人的手掌。
百里霂一用力就将他拉到了马上,低声道:“事情紧急,我在路上慢慢跟你说。”
他今日没有穿甲胄,岳宁不能像上次那样抓着他的胸铠,只好靠到他胸前费力的抓着他的腰带,一脸没睡醒的样子:“这才几更天,有什么不得了的事。”
百里霂将明宏协同云妃及长公主密谋一事大略说了一遍,岳宁的眼睛越瞪越大,几乎忘了自己是在马上,一个翻身险些滚下马去:“你说子信要造反?”
百里霂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子信是明宏的表字,他点了点头。
岳宁惊呼出声:“这怎么可能!还有云妃娘娘,他们莫阳侯府从来忠于皇上,而且之前的叛乱……”
百里霂扳过他的脸逼他与自己对视,沉声道:“岳宁,你不信我的话?”
岳宁被他审视着,不自觉的将剩下的半截话咽了回去,可最终还是忍不住嗫嚅道:“子信他绝不会做这种事,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
百里霂轻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将他们押解到皇上面前,一切自有分晓,”他又加紧了几鞭,“你去过碧云山庄没有?”
岳宁被颠的气息不稳,点点头:“受长公主之邀去过几次。”
“你一会去叩门,等他们把门打开后先不要进去,等我的号令。”
岳宁咬紧下唇:“你要我去……骗他们?”
“岳宁,”百里霂有些无奈,“此事关乎着国祚社稷,不是顾忌私情的时候。”
岳宁低着头,没有说话。
“昨夜若不是我们得了消息,北凉大汗乞颜就已被暗杀在了驿馆内,而我也不得不立刻赶回灵州与北凉开战。你知道么,明宏已增派了两倍的羽林卫将皇宫重重围困,眼下他若是得知阴谋败露,就会立刻起兵,到时候一切都晚了!”他说的话比实情急迫许多,有些吓唬岳宁的意思。
岳宁还是低着头,半天才小声的说道:“我懂了,按你说的做就是。”
他虽这么说,可是真正到了碧云山庄门口的时候,心里就不自觉的开始打鼓了,左右一个看门的家丁侍卫都没有,清冷得有些古怪。岳宁踌躇再三,还是伸手叩响了门环,门内很快传来一声回应:“是谁?”
“是我。”他脱口应了一句,完全没去想别人是否能听出他的声音。
不过门内的人还是机灵的应道:“原来是岳小公爷。”
碧云山庄的正门很是宏伟巨大,听得门内机括咯咯响动之后,门才稍稍打开,迎出来的青年男子身材高大,正是明宏。
他微微笑着,上前携了岳宁的手:“表哥怎么一个人来到这里?”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只看见门边停着一辆空马车,“是出了什么事么?下人也没带。”
岳宁反手抓住他的胳膊:“子信,我……”他嘴角有些哆嗦,半天也没接下去后半句话。
明宏一怔,拍了拍他的手背,又笑:“莫非是你闯了祸事,惹得姨丈生气了。莫怕,等我……”
他刚说到这里,只听“咣”的一声巨响,两侧大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撞开,檐头跳下数十名黑衣禁军,一阵风似的窜了进去。
明宏面色一变,甩开岳宁的手,正要向身后发令,一支弩箭就已向他射了过来,钉在了离他的头堪堪只有半寸的柱子上,示以威慑。
一大队人马缓缓从四周的密林里走了出来,那是一队精锐的步卒,衣甲上有火焰形的饰纹,他们的姿态微微前趋,像盯住猎物的黑豹,只待一声令下就会立刻扑上来。而他们的将军却有些散漫慵懒的样子,他坐在马上对明宏点了点头:“明统领还是不要反抗的好,免得头破血流的到圣上面前不大好看。”
“百里霂。”这一声几乎是从牙缝中蹦出来的,但明宏的脸色却没什么大的变化,他冷冷一笑,“这里可是长公主的别院,你区区一个戍边将军就敢带人硬闯,恐怕吃罪不起吧!”
百里霂不慌不忙的策马上前:“这个不劳明统领费心,”他忽然回马喝道,“于奚,将庄内一干乱党统统绑了押出来!”
明宏脸色一青:“庄内只有长公主殿下和云妃娘娘,个个是千金之躯,若是受了惊吓,你们这帮莽夫担当的起么!”
“哦?”百里霂握起马鞭在他肩头敲了敲,“不是听说还有羽林卫的数百名精锐和上次杨党剩下的一批连弩么?”
就在明宏瞠目结舌的时候,百里霂向身后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将一个解开的包裹丢到了他面前,里面是血淋淋的六颗人头,一旁的岳宁险些惊叫出声,忙咬住了自己的手背。
“这六个人都是明统领手下出色的人才,”百里霂笑了笑,用马鞭一一指点,“这两个奉命带人守住皇上寝宫,这两个则是分头守住前后宫门防止走漏风声,这个是带人去驿馆暗杀乞颜大汗,而最后这个则是随时向你密报进展。本将说得对不对啊明统领?”
明宏忽然咬着牙阴恻恻的笑了起来:“好,百里霂,是我低估了你。”
百里霂没有再多说,翻身下马,手按剑柄,示意于奚领人进去搜查。
而此时明宏已转过了脸,看向岳宁:“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帮着外人来害我。”
岳宁瑟缩了一下,表情像是要哭了:“子信,我……我以为你不会做这种事的,你与云妃娘娘一直都对皇上很忠心,怎么会参与造反……”
明宏冷笑一声:“我们明家的子女怎能像你们兄妹那样庸庸碌碌过一辈子,我的事你又怎么会明白!”
“子信……”
岳宁还要再说,避役营的于奚已捆了一拨人出来,他向百里霂行了军礼,有些迟疑:“将军,我们在庄内的密室发现了湛晏长公主和云妃,兄弟们……不敢绑她们。”
百里霂一皱眉头,厉声道:“都给我绑了,谁敢违抗军令!”
于奚立刻俯身下去:“属下领命!”
一阵纷乱过后,岳宁还在怔怔的看着明宏,想要解释些什么或是询问些什么,这一大早的变故已经把他搞懵了。但是明宏半侧着身子,没有看他,眼角余光死死的盯着百里霂,就在百里霂转身下令的当儿,他突然抬起袖子。
岳宁迷糊的大脑不知哪来的灵光和勇气,像是一瞬间就猜到了他要做什么,他来不及思考,下意识的扑了上去。箭矢破风的声音非常轻,短暂的茫然过后,一阵剧痛顿时侵袭了他的左肩。
第三十章
痛楚虽然没有夺去他的意识,但是也足以让他失掉所有的力气,软软的栽了下去,幸好还没接触到地面时就被一只手臂牢牢地托住了,他听见一声带着怒气的低喝:“把他给我绑起来!”
倾斜的视线里能看见明宏的脸色气得发青,他被四名士卒牢牢制住,眼睛死死的瞪着岳宁,眼眶红的像出了血,他嘶哑的吼道:“你是疯了么!”
岳宁动了动嘴唇,可是伤口痛的让他说不出话来,突然一只温热的手掌触到他脸侧,声音里带着迫切的问道:“岳宁,你怎么样?”
“唔……”一开口就是破碎的呻吟,他勉强吐出了一个字,“……疼……”
百里霂将他托起来一些,看清了他左肩上那支黑色的棘枝小箭,虽然肩上不是要害,但是因为这种箭生有倒刺,会勾住皮肉,须要用匕首将四周的皮肤肌理割开才能拔出。那样的痛楚即使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也难以忍受,更何况是眼前这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
就在他检查伤势的这一会,血迹已经漫开染红了整个肩头,岳宁的唇色发白,眼睛半闭着,额头上布了一层的冷汗,像是随时会晕厥。百里霂贴着他额头,放轻声音安慰道:“岳宁,你先忍忍,我这就送你回国公府。”
他说着,撕下一块衣襟将岳宁的肩草草一裹,稍止了渗血的势头,然后把他抱到了门外的那辆空马车上,随手招了名擅于驭马的士卒上前驾车。于奚还在清查抓捕的一干人,听见马嘶声才赶了出来,没多说什么,遥遥的向百里霂行了个军礼。
岳宁缩在车里,一直没有出声,连小小的吸气声都没了,百里霂有些担心的在他脸上摸了摸,满手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他小心的扳过岳宁的肩,让他枕在自己膝上:“很疼么?”
岳宁点了点头,眼角又渗出泪水来,他张开口,嘶哑的说道:“我这次……可不欠你的了……”
百里霂被他这句话说的几乎失笑,他知道岳宁指的是他这次相救,两不相欠的意思,忽然觉得心里隐隐有些酸楚,没有再说话。
马车经过一个陡坡时,猛地颠了一下,岳宁像是碰到了伤处,痛得一颤,仍是没有叫出声,只是紧紧咬着牙根。百里霂觉察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有些惊了,忙问道:“怎么了?”
岳宁轻轻呜咽了一声,眼泪却忍不住又流了出来。
百里霂抱紧了他,低头把他被汗湿的额发向一边拨了拨,忽然道:“听说……你这几个月常去看望我母亲。”
这本是他为了不让岳宁总惦着伤处,刻意说来分散他注意的闲话,谁知岳宁突然就露出很是窘迫的神色,怔了一会才断断续续道:“我……我只是……我不是想……”
“嗯?”
岳宁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又侧过脸:“只是……与老夫人有些投缘,没有别的意思……”他苍白的脸颊上忽然有些微晕,又很快的消退了。
百里霂见他突然撑着说了这样长一句话,小心的按住他左肩:“我常年在外,有人替我去看望母亲,我是很感激的。”
“你感激?”岳宁突然挣了一下,似乎想坐起来,他睫毛上的泪水还未擦干,看起来倒有些委屈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