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刚入朝时,有人说我是屠狗之辈,想必蒋大人也不想就这么被我屠了,”他松开拎着蒋嵩的手,收回剑,“本将与泸晏王说话时,还是不要插话的好。”
蒋嵩惊魂甫定,在几名同僚的搀扶下早退到了一边,哪敢上来找死,众人全都向两边退开了些。
百里霂缓缓抬起剑,将剑上的血迹对着泸晏王:“这是方才拦在宫外的那些黑衣侍卫的血,他们是谁,想必王爷很清楚。建墨城是大炎的都城,历来戍军无旨也不敢入城,更何况是藩王军队,王爷以为皇上退位之后,这建墨城就无人能管了么?”
泸晏王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是要发怒,却又惶然,怔了许久,竟没说出话来。
忽然传来一些细碎的声响,新帝整拢衣襟走下了王座,慢慢的踏下玉阶,向殿中对峙的两人走来,他伸出手道:“百里将军还是先将剑收了吧。”
等到百里霂将剑收回鞘中之后,站在一旁的韩太傅忽然道:“泸晏王私自带兵入建墨,百里将军殿前拔剑,按律都是大不敬之罪。”
年少的皇帝看了百里霂一眼,冠冕上的垂珠轻轻晃了晃:“今日是朕登基之日,想必王叔与将军都是无心之失,不予处罚。此外泸晏王与李太妃母子情深,朕便恩准王叔接太妃去锦州颐养天年。”
泸晏王一怔,也只好回道:“谢陛下圣恩。”
百里霂此时也将剑束回腰间:“方才是末将鲁莽了,还请王爷莫要怪罪,末将愿将手下一支精兵送于王爷,以作赔罪。”眼看泸晏王露出惊疑之色,他又笑道,“王爷带来的士卒折损了不少,剩下的也都被左右武卫收押,看来只有让末将的人马送王爷回封地了。”
这显然明为护送,实为看押,泸晏王怎肯忍下这口恶气,但想想锦州山高路远,这批精兵真要到了他的封地,如何处置也是旁人管不着的了。
他从牙缝里慢慢回道:“如此,就多谢百里将军费心。”
“其实也不必谢我,说到底这是皇上的兵,名户还是挂在兵部,一应军备粮饷还是这里领,”百里霂顿了顿,“不过,若是有损伤销户也是要报上兵部知晓。”
他说完,不再看泸晏王难看至极的脸色,而是转向身边的小皇帝,欠下身:“臣……”
小皇帝摇了摇头,止住了他的话:“将军请跟朕来。”
百里霂心中多少还是将这个少年看做一个孩子,并没有太多拘束顾忌,进入空旷的后殿之后也没有再见礼,只是扶着剑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小皇帝面上微微露出些淡薄的笑意,轻声道:“这次的事,多谢将军解围。”
“陛下谬赞,臣此次并未出力,多亏左右武卫的两位将军调度得当,又加上前些时候建墨之乱绷紧的那根弦还未松下去,泸晏王带的人也不多,所以……”他顿了顿,又带些关照的口吻,“都城中十六卫禁卫军虽然在近几年松怠许多,但根基还在,只要勤加督促操练,必然能保住陛下固守一方。”
少年轻轻点头:“朕知道。”他偏过头,眼珠转向百里霂,“将军是否怪责朕没有加罪泸晏王。”
百里霂略微踌躇,还是忍不住道:“陛下初登国祚,虽然应当谨慎行事,但这次却是个除去泸晏王极佳的良机,就这么放他回去,”他低声一叹,“有些可惜了。”
新帝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忽然道:“将军,北凉的盟约是不是快靠不住了?”
百里霂一怔,没料到他会突然岔到那件事上去,他并没多做迟疑:“不错,此间事一了,臣就要立刻赶回灵州,恐怕这个秋冬就是北凉王乞颜卷土重来之日。”
“会是一场恶战吧,”少年喃喃道,似乎有些出神,“泸晏王在锦州根基牢固,兵强马壮,就算在朝中,也羽翼甚众。若是此时扳动了他……”
他低声苦笑了一下,接着道:“朕现在还不足以同时应付内忧兼外患,泸晏王的事先忍忍不妨,只能等将军平定北疆之后再作打算。”
百里霂看着年少的新帝,被冠冕的阴影挡住的脸庞还略显稚嫩,早已不复先前在东宫时侃侃而谈的豪气,像是只被束住羽翼的雏鹰,他微微垂首:“陛下能想到这么长远,确实难得,是臣鲁莽了。”
少年交握的两只手掌用力的有些发白:“朕何尝不想同将军那样快意,将那些狼子野心的乱臣贼子手刃殿前,可是……”他苦涩的说道,“韩太傅说,先忍而后发,朕忍得一时,固千秋根基。”
百里霂心中一滞,低声道:“太傅说的对,等陛下再长大些,根基稳固,群臣敬仰之时,那些藩王的势力都不在话下。”
少年点了点头:“多谢将军,朕记下了。”
“还有一事要禀报陛下,臣此次回灵州之前,会留下一支避役营的精卒供陛下差遣。”
“避役营?”
“这是臣私下训练的一支队伍,无论是密报潜行都十分在行,若是有十六卫不便处理的差事时,陛下可以用着他们。”百里霂取出袖中的黑色令牌,“他们的统领叫于奚,从今天开始,他们所听命的只有陛下一人,就算陛下下令取百里霂的人头,他们也必然会听命。”
小皇帝听完最后一句,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又笑了:“多谢将军想的如此周到。”他接过令牌后,又低声道,“将军此去一路保重。”
百里霂点头,曲膝点地:“陛下保重龙体,臣先告退了。”
少年温热的手掌按到他的肩甲上,略顿了顿:“一旦开战,军备粮饷等物朕会下令全国调集,将军不必担心,万望将军此次能够永绝北疆祸患。”
百里霂抬起头,正对上新帝褐色的瞳仁,带着坚定与希冀,他再次下拜:“臣定当竭尽所能。”
第三十六章
昭元十三年,八月初十,皇帝下诏退位,不知所踪,一时间朝局动荡,人心惶惶。太子景玚继位,改年号昌朔,始称昌朔元年。
同年深秋,北凉王乞颜撕毁苍羽之约,纠集族内各部汗王兵力,亲率十万骑兵越过北凉原,直击灵州,与大将军百里霂会战于芒野,半月间相持不下。
十月的北凉原上,翠绿的大片草原和那些浓紫的野花早已枯萎,一场北风过后,空旷的原野上只留下丛丛衰败的枯草根。
铁灰的乌云缝隙中偶尔漏出几缕淡的不易察觉的阳光,灵州霍郡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率先走出的是一支先锋轻骑,那是数百名士卒组成的骑队,奇怪的是没有一人打出大旗。士卒们的眼睛都向前方望去,而最前方领兵的那名骑兵,伸出了他被皮甲完全包裹住的右臂,在挥动后的一瞬间,所有人一起策动了战马,在旷野里狂奔起来。
领头的骑兵远远的射出了一支箭矢,那枚箭深深的扎入冻硬的土地里,褐色的尾羽在苍白的枯草中格外显眼。身后很快传来了三声沉闷的鼓响,那是从身后数里之外的城内传来,扎在冻土中的箭杆忽然微微颤抖了起来,再然后就是剧烈的震动,连带着不安的嗡鸣。然而并不只是那支箭,整个原野都震动了起来,像是要被一个看不见的巨人将这块土地掀翻,那是上万骑兵的铁蹄踏出的轰鸣,黑压压的巨大阴影和咆哮的尘土掠过草原,向北凉原的腹地推进。
“曲将军,”参将陆梓满面尘土疾驰过来,赶上了曲舜的坐骑,气喘中有些不悦的说道,“全军已连续疾驰了两天,再这样下去,辎重营怕是追不上了。”
曲舜看了他一眼,勒下缰绳,与他拨马到一边,这才道:“陆参军莫非没看见将令?”
“什么将令?”
“我昨日就已下令让辎重营在原地驻扎待命,不必跟随。”
“什么?”陆梓骤然变了脸色,“全军随行所备的粮草不过够吃两日,就算那时候已到达哈丹库仑,难道曲将军要让士兵们饿着肚子与蛮子们开战么!”
曲舜还是温和的口气:“陆参军不必着急,前方不远处就有补给。”
陆梓这时也顾不得上下级了,恼火的把皮甲的领子一松:“你这是欺我不常随军出征不懂常理么,这前方一大片都是北凉蛮子的地盘,哪来的补给?”
曲舜止住了话头,看看天色,向随行的传令官道:“天色不早了,下令全军就在此处扎营休整,骑兵喂马,明日再疾行一天。”
传令官应了一声,转身拨马去了。
曲舜这才转回身:“陆参军随我来。”
他说完便掉转马,向附近的一处矮丘上驰去,陆梓愣了愣,也策马跟了上去。
“陆参军请看,前方不远处就是哲尔古,那里水草肥美,牛羊成群,可算是北凉的粮仓。”曲舜转头看了陆梓一眼,“明日,我们就先突袭哲尔古。”
陆梓似乎是被呛到了:“曲将军这是要抢北凉的粮草……”他怔了怔,突然笑了起来,“这倒是个好主意,北凉人掳掠了我们那么多年,怕是没料到我们也会来这一手吧?”
曲舜微微点头:“我们可以借他们的储备补给,而且另一方面,乞颜的大军在灵州城外也会因为供给不上而大受其困。”
陆梓大笑:“等咱们吃饱喝足,再一举攻占哈丹库仑,将这处王帐的右翼屏障铲除,到时候乞颜的脸色想必会很好看了。”他摸了摸后颈,又道,“其实之前随曲将军出城时我心里还有些忐忑,毕竟大将军还在与乞颜十万大军对峙,我们却带走了主力骑兵。现在看来,这取舍之间还是没错的。”
曲舜低头道:“将军神勇,又加上灵州城牢固雄伟,乞颜一时占不到便宜。”他顿了顿,“但我们还是要抓紧时机,速战速决才好,否则一旦北凉大军回援,就危险了。”
两人说话间,坡下驻军已扎好了营帐,临散之前,陆梓又询问道:“曲将军,这个计策是?”
曲舜知道他的意思,点头道:“是大将军谋划的。”
陆梓笑了笑:“我猜也是,大将军并非儒将,行事不拘礼法,也只有他会想到这个以蛮制蛮的强盗法子。”他又自嘲般摇了摇头,“像我自小读兵书,倒把脑子读死了。其实像大将军那样也好,洒脱!”
他说完,一阵风似的策马跑下坡去,只剩下曲舜独自一人对着漆黑的苍穹有些出神。
灵州城外五十里处,芒野。
号角的声响几乎被铺天盖地的金戈马蹄声淹没,军旗下的黑甲将军掷出手中的赤红令箭,沉声下令:“弩营压阵,骑兵撤!”
白凡从马上挑下一名冲过箭雨的北凉士卒后,率骑兵一起后撤,转头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戴着重盔的将军,微微有些叹气。这些天连日交战,已从二百里外节节后退,在北凉纠集的庞大人马前,以往的优势几乎都不得见。这次的交手不但没有反败为胜的迹象,反而险些将前锋营丢入了北凉骑兵的包围圈。
所幸弩营的士卒大多训练有素,用的也是特制的硬弩,箭矢狠而准,在两方骑兵间隔出一块矢阵,而对方没勒住马的,很多都被这些箭穿透了皮甲,狠狠地栽下马去。一营装填箭镞的时候,二营迅速的押了上去,一层层的向后退去。
在绕到雪莽山之后,北凉人没有再追上来,喘息稍定后白凡下意识的清点了一番人数,估算着大约又损失了几百人,心里愈加愤懑起来。
一名亲兵上前道:“白副将,大将军请你过去。”
白凡点了点头,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他之后,快步向中军跑去。
在避风处一个临时搭起的营帐内,角落里的炭炉一时还没点燃,寒气从掀起的门帘外呼的一下冲了进来,坐着的将军略略抬起眼:“其他人还没来么?”
白凡一怔,又向外看了看:“李校尉宋副尉他们都在后压阵,怕是要过半个时辰才能赶到。”
百里霂掐了掐眉心:“这次乞颜笼络了素来与他不合的三个大部族,又加上海青王借出的一批骏马,十万大军逼境,当真是棘手,看来乞颜不破灵州誓不罢休了。”
白凡点头,上前了一步:“将军,依末将看,眼下对方来势汹汹,以我们的兵力难以正面应付,不如退回城内,再做打算。”
百里霂摆手:“算算日子,曲舜他们应该刚到哲尔古,我们若是现在撤回城,乞颜必然会起疑,万一料到我们派兵绕道突袭哈丹库仑……”他说到这噤了口,意味深长的看了白凡一眼。
白凡知道他的意思,前朝盛世时也曾有名将豪情壮志,想以金戈铁马破了北凉,然而最终被围困在了北凉原深处,全军覆没。对于生在马背上的北凉人来说,广阔无垠的北凉原是他们的天下,再英勇的士卒与精良的装备也难以与他们匹敌。
一旦乞颜知道了那支深入北凉腹地的军队,必然会率军围困,后果不堪设想。
“那……将军,我们还要继续迎战么,这几日的损伤,”白凡垂下头,“比去年一年还多。”
百里霂的脸色凝重了起来。
忽然门外的亲兵喊道:“报告将军,李校尉崔校尉宋副尉求见。”
“让他们进来!”
这几个人进来后,脸色都不太好,李廷胳膊上还裹着伤,嘴唇有些发白,但是没多说什么,行了军礼后就安静的站到一边。
宋安是憋不住的性子,他大步走到百里霂面前,却又不敢乱说话,只是重重的“唉”了一声。
百里霂抬起眼皮看他:“怎的,你心里有气?”
宋安听他这样问,猛地吼道:“我心中何止有气,简直快憋炸了!”他微微压低了声音,怒意却丝毫不减,“自从将军领兵以来,我们兄弟何时这样窝囊过!被人赶着屁股追打,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听了他这样一通话后,百里霂却还是语气淡淡的:“就算你有再大的气,眼下还是得憋着。”
宋安恼怒的皱起眉,正要说话,厚毡门帘再次被人掀起,一个人走了进来。
进来的身影在几名高大的武将面前有些瘦小,手里却抱着厚厚的一大卷皮纸。他谨慎地向众人点头见礼,而百里霂已等得不耐烦了:“苏漓,图纸都准备妥当了么?”
苏漓把手中的厚重皮纸小心的放到矮几上:“按着将军的吩咐绘好了。”
在众人疑惑的神色中,几名亲兵将这幅巨大的图纸挂了起来,几乎遮住了大半边营壁,白凡凑上去仔细看了看,不由得连连惊叹,单说北凉的地形图并没什么稀奇,库中不知积了几百卷。然而这幅图东起灵州,西至讫诃罗耶边界,涵括了整个北凉原,直至乌苏里雪山,而其中每一处地势起伏、河流走向都绘制精准,甚至连见所未见的沙棘寨以西、苍羽原腹地等地方都绘了出来,实在极为难得。
百里霂却没有过多赞赏,指着图道:“今天召各位来,便是部署明日的应敌策略。按老宋的话,还是要让人追着打一天,”他顿了顿,“不过也只剩这一天了。”